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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翡冷翠-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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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法分外明显地盘绕在心头,使她本已纷杂交缠的情绪更加茫然。
 
在他们眼里,她只是个使唤丫头。
 
柳碧瑶软绵绵地走进厨房,有气无力地冲咖啡。小勺子悠悠打着旋儿,那股平常香浓醇厚的味道今时也失去了魅力,蹿入鼻中竟觉不出滋味。她又没睡好,整个人恍恍惚惚。
 
这时,厨房里的老帮厨进来,拿着半湿的抹布扫了下柳碧瑶的胳膊,“别冲了,客人走了。”
 
柳碧瑶哐的一声扔下勺子,几乎是跑着出了厨房的小后门。
 
来厨房取茶的段睿刚好进来,见状,一时好奇也跟了出去。
 
厨房后门通往后花园,园里常年背阴,一堵围墙隔绝了车水马龙的街道,丰雨弱光催得满园繁花似锦。围墙根有扇极少开启的小门,门外便是街市,只要从段家大门口出去的,必然经过此道。
第41节:风露初零(3)
铁锁已生了锈,雨水渍过,锈迹越发旺盛。柳碧瑶使劲地掰着锁子,无奈锈渍黏合,牢固得不见一丝动静。柳碧瑶狠狠地捶了一下门,把所有的委屈都发泄在这把锁上,眼泪已冲出眼眶。
 
被惊动的梢枝抖落雨水,露珠般倾泻在脖颈里。旁边伸过一只手,轻巧地一拨闩,门便开了。
 
段睿什么都没说,只是帮忙把门打开。他并没有取笑柳碧瑶满脸的泪水,探出头,朝街道上看了看。
 
溥伦打着一把伞,刚巧经过门前。
 
细雨雾捻烟搓般朦胧了周围的景致,雨水在脚下如油漫开,吸入鼻腔的那股凉意竟比刚启封的酒还浓郁。柳碧瑶应该冲出去,怒视着他,上前问个清楚。她是个丫环没错,可也不能随意被人欺负,更不能仗着她对他的好感而随意做出狎昵犯忌之事。
 
激愤之情锁在喉头,一时找不到出口。两人对视着,团团烟雨中,溥伦的表情分明比她还无辜。
 
“你过来!”段睿拽着柳碧瑶的胳膊,把她拽到溥伦的面前,“说吧!”
 
即使柳碧瑶不说,他也会替她讨个公道,好歹她也是段家的人。更何况她是林静影的妹妹,这层特殊的身份关系虽然没有被捅破,无意中已让他形成了某种亲近的观念,类似于未来小姨子的暧昧不清的观念。
 
“说呀!”这样的口气竟带着段依玲式的不耐烦,真不愧是双生姐弟。
 
这让柳碧瑶如何开口?
 
溥伦不解地看着两人。他近乎不知情的表情彻底打碎了柳碧瑶的信心,漫天淫雨徐徐消散她心头淤积的浓烈情感,她灰了心。柳碧瑶的鼻子发酸,她一把甩开段睿的手,拖着哭腔喊道:“你别烦我!”
 
段睿不允,硬生生地把柳碧瑶拽到溥伦跟前,他铁了心要替她讨个说法。
 
段睿鲁莽的动作和柳碧瑶伤心的表情触发了什么,溥伦开了口,半是认真半是玩笑,“段先生,和女士谈话的时候,请注意您的态度。”
 
段睿听闻,冷笑一声,仿佛这是迄今为止他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有意思。那么请问这位先生,面对女士的时候,什么样的态度才算是礼貌的?”看得出来,他不喜欢溥伦,不喜欢他这张洋溢着异国风情的,精致俊美得足以迷惑所有女性的脸孔。这从第一次见面时就下了定义的,今天算是肯定了最初的这个想法。
 
溥伦没有回答他的话,举步来到柳碧瑶面前,替她遮住了头顶上漏雨的一方天。风淅淅,那缕轻盈的香味透过雨的潮意游到柳碧瑶跟前,她不由得紧张起来。
 
“如果可以,我想冒昧请这位小姐今晚到敝舍用膳,”溥伦加了几个字,“以示歉意。”
 
扔垃圾的老佣人冒雨出了园子,瞥了一眼站在雨中的三个年轻人。
 
轻雨像是洗净了柳碧瑶的哀伤,心境瞬间明亮,连她自己都惊异这微妙快速的转变。段睿来不及使眼色告知她该怎么回答,见柳碧瑶的脸色已像是一丛迎风怒放的牡丹,点点雨滴点缀其中,藏不住的明朗艳丽,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柳碧瑶低下头,说:“我愿意。”
 
六月的天气如女人善变的心情,雨说停就停。几片轻灵的云彩愉快地游历在绞尽阴雨的天空,一株鲜艳的花枝带着露水,探出墙外。
 
柳碧瑶欢愉的身影闪入屋内。
 
段睿在后面气急败坏地冲她喊:“被欺负了可别后悔!”
 
今天的活计不多,柳碧瑶得空抽身去石路的成衣店选了条凉爽的棉纱裙,试的时候觉得太素,又跟老板换了条缀细花的布裙。这几乎花了她所有的积蓄。她把一摞铜钿放在柜台上时,心情是愉悦的。
 
柳碧瑶从小耳濡目染衣食无忧的少爷、小姐们花哨迷离的情感生活,明白所谓的“约会”是怎么回事。虽然柳碧瑶不可能像段小姐那样有本钱把自己拾掇得隆重而典雅,可她也会动员自己一切的热情来呈现内心不逊于任何人的感情。
 
况且,这次的约会对她来说很重要。
 
天色转暗。园里,清风逐动树枝,黯黯红蕉犹带雨,花骨朵被雨刷出粉嫩的淡红色。柳碧瑶像只快乐的小鸟,衣裳整新地去赴约。
 
阿瞒蜷着身子坐在枸杞架前,落寞地盯着段小姐转入房里的倩影,驻留一个孤独的背影。
 
段睿堵住门,懒懒地说:“你真的要去?”
 
“当然。”柳碧瑶的脸色清娆得像只小杏。
 
“祝你好运。”段睿耸耸肩,进了门。他回头看了一眼柳碧瑶渐渐走远的背影,双手拢在嘴边,喊:“别哭着回来!”
 
雨后的马路明净得能倒映出行人和楼房的影子。柳碧瑶小心地避开过往车轮溅起的水花,这段不长的路她走得分外上心。
 
这份突然而至的邀请似乎比那晚的亲昵来得更让人措手不及,她边走边思忖着,他邀请她仅仅是为了表示歉意还是对她也有那么点儿好感?或许如乌掌柜所说的,年纪轻轻的,一个人在上海,难免寂寞?柳碧瑶视他并不陌生,没有多虑只身前往所能引发的各种可能性,他毕竟是个体面的人……
第42节:风露初零(4)
欢乐让柳碧瑶忘了彼此悬殊的身份。街道越加宽阔,也越加幽静。围墙拐过弯去,一座掩映其中的西式小楼,在晚霞中融解成朦胧醉眼里的情态,又似一位冷艳的美妇,高傲得让人难以接近。
 
阁楼开了一扇小窗,窗口一盆纤长的植物,晚风拂过枝条,如一把收不住的柔细发丝。
 
开门的正是溥伦,一件白衬衣,随意,也更亲切。他见到柳碧瑶,便绽放一个明亮的笑容,大大方方地请她进去。
 
屋里的陈设对柳碧瑶来说是新奇的,古木镂花的橱柜,水晶灯。楼道里铺满法式瓷砖,内天井隔出一线狭窄的天空,临空垂下几盆卷翘的吊兰。格局过于齐整干净而显得冰冷,只有客厅墙角的一个大理石壁炉,能赋予初到此地的客人连绵遐想:飒飒冬风起时,披一条毛毯,安静地享受那股火焰倾吐的热情。
 
“请坐。”溥伦示意,“喝点儿什么?”
 
“茶。”
 
柳碧瑶坐下,陷入柔软的沙发中,随即又如海浪般涌起,舒服极了。如果不是在人家家里做客,她会把整个身子蜷缩进沙发里。段家大多是硬实的红木椅,她没享受过这份待遇。
 
溥伦进去备茶。柳碧瑶舒适地靠着沙发背,抬头盯着头顶上的水晶灯,嘴边带着满意的笑容,发自内心的。水晶灯微微晃动,轻风过时奏响细韵,凝住满室澄澈的霜华。
 
又一阵风,扇得内室虚掩的门啪啪地响。柳碧瑶怕门被风刮过发出巨大的声响,起身去关门。
 
柳碧瑶把着门环,忍不住好奇地往里探了探。这是间书室,两扇紧挨的落地窗,窗外是浅绿深红的园林风光。一个镶嵌入墙壁的高大书架,上面排列满红封绿皮涂金粉的外文书籍,厚重书香中透出奢华。橡木桌上放着一本翻开的厚书,蘸墨的水笔随意放在旁边,仿佛适才还被主人握在手里。柳碧瑶想,他刚才是在这里看书吧……
 
眼眸移动间,一卷半摊的画引起了柳碧瑶的注意。这卷低调的画轴在这样一个书房里是不起眼的,柳碧瑶还是注意到了它,只因她太熟悉那个老渔夫和那只鸬鹚了。墨迹很淡,扑散在如绸光滑的纸上,那质地和印象中完全不一样。她竟然忘记了自己藏有这半幅原画,更忘记了溥伦也在找这幅画。
 
柳碧瑶忘情地摊开画纸,没有发现溥伦已经站在身后。
 
丝丝缕缕的茶香飘来,柳碧瑶这才惊觉。她的心一下提到喉咙口,像是偷窥别人的秘密而被发觉,惊惶失措地退了一步,那卷干燥的画纸哗啦着掉到桌上。她怎么可以随意翻人家的物品?虽然是幅赝品,不是多么珍贵的东西,但给他的印象多不好……柳碧瑶低下头站在那里,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等待裁决。
 
溥伦倒是无所谓的和气样,他把画纸卷了卷,扔进画筒里,像是对待一件很随意的物件。他把茶挪放到柳碧瑶面前,请她坐下,一边说:“这是我母亲的画。”
 
柳碧瑶懊恼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翻看的……”
 
溥伦呵呵地笑了,“没关系,这只不过是幅赝品,我还里有好几幅一模一样的画在书柜里。”
 
这下轮到柳碧瑶惊奇了,她张大嘴巴,惊讶道:“这么多!”
 
“是的。遗憾的是,没一幅是真的。”溥伦用勺子搅着茶汤。他端来一小碟白糖,问柳碧瑶:“要放糖吗?”
 
这是西方人喝茶的习惯。柳碧瑶摇摇头,“我喜欢清茶。”
 
重新放晴的天空流过淡淡的晚霞,园里的水池有雨后涨满的痕迹。风寸寸爬高,抖落树梢间密密的雨珠。和溥伦的谈话是愉快的,柳碧瑶彻底放松了自己。彼此独处时,他也是轻松的,这与和段依玲相谈的时候不同,在柳碧瑶面前他能剥除礼貌所加的负荷,不去理会社交规矩所定的条条框框。即使有好几岁的差异,仍然都是年轻人,于是可以无所顾忌。
 
在柳碧瑶看来,溥伦还不知道他要找的画所蕴含的秘密,他甚至不知道画里藏着一个秘密。
 
“……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在寻找这幅画。我当时想到的原因是,母亲很喜欢这幅画,她要收藏,于是千方百计地寻找……她只是告诉我,画还在中国。”
 
“没有其他的原因吗?”
 
“等我长大了些,交了女朋友,我又开始猜:也许是母亲的初恋情人留给她的礼物,”溥伦笑笑,“所以她连我的父亲都不曾提起。要不是我无意中发现,或许她连我都不会告诉。”
 
“你……有女朋友了?”柳碧瑶听得最清楚的是这句话,含在口里的茶突然变得无比苦涩。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我在巴黎……”溥伦看着窗外的晚霞,眼眸里星子闪动。他转过头,眨眨眼睛,“我现在的想法是,这幅画很值钱,连段鸿也……”
第43节:风露初零(5)
柳碧瑶低头不语,捧着杯子小酌一口茶水。她突然抬头问:“你为什么来上海?”
 
“为了我的母亲,为了能帮她找回那幅画。除了我的父亲,我是她唯一的亲人。”
 
他能和她谈论这么多私密的话,柳碧瑶也是满足的。她问出心里最疑惑的问题,“那幅画,原来就是你母亲的吗?”
 
溥伦无比肯定地点了点头,“是的。”
 
“那它是怎么弄丢的?”
 
“我母亲的故乡在北……北方,她和我父亲来到上海,买好船票准备去巴黎。轮船启程后,她才发现画弄丢了。据她所知,经手这幅画的,只有她和她的贴身佣人。”
 
“那个佣人……是她拿了这幅画吗?”
 
“极有可能,所以我母亲一直都在找她,可惜杳无音信。”
 
“佣人为什么要这幅画?”
 
“我说过,”溥伦嘴角一弯;“可能是它很值钱。”
 
“她叫什么名字?”
 
“佣人姓潘,叫潘惠英。”
 
这个熟悉到已经揉进骨血的名字忽然从一个看似与其毫无关联的人的口里说出的时候,那种感觉像是旧梦突然被扯破一个口子,与现实辛酸地糅合在一起,迅速黏合成片。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无数个晦暗的夜晚,潘惠英躲过柳保的视线,在灯下细细观摩那幅画,她每次都会说:主子会来接我的,她的画还在我这里。
 
娘不是为了钱啊,她不惜挨柳保的棍子,把画保护得好好的。可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想到娘,柳碧瑶的泪珠止不住地滚落下来,可怜的娘啊。
 
柳碧瑶从不会掩饰自己的情感,她一哭就要哭个痛快,任谁在她面前都一样。
 
溥伦一惊,“你怎么了?”
 
柳碧瑶抽噎着,指指胸口,“我,我难受。”
 
晚风越来越急促,翻泼尽残留在树梢枝头的雨水。天色已完全暗下来了。柳碧瑶靠在溥伦的肩头,这样的姿势使她逐渐安静下来。
 
溥伦轻抚着柳碧瑶的背,心里渐渐明朗。看样子,也许她真的知道些什么。
 
书房的灯亮了,照得近窗的花枝如覆霜雪。柳碧瑶的情绪似疾风卷过,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阴云拖走雨脚,脸色放晴了。雨洗梨颊微泛红,她接过溥伦递来的手绢,不掖心事,开口便说:“她是我娘。”
 
这真是个令人兴奋的消息。溥伦没想到自己千辛万苦要找的人竟然有了明晰的线索。他今晚邀请柳碧瑶的初衷是为了打听有关段家古董店的消息。柳碧瑶身在段府,经常出入古董店,说不定知道他要的某些消息。那个被段老爷子重用的乌泽声掌柜可不是等闲之辈……那幅画,也没这么简单。
 
看眼前姑娘的样子,她肯定知道些内幕。
 
柳碧瑶的思绪遥遥,咬着唇,哽咽道:“我娘她……死了。”
 
悠悠江水东逝去,季风吹老了翻卷于江面的水波。一水之隔的彼岸,琵琶古音琳琳,声音在被雨水洗亮的月下飘扬得格外清亮,有美人清唱。古老的弹词带着一点点的颓丧,美人顾自寂寞着、喧嚣着、庄重着、轻佻着,靡靡之音轻裹极致的香艳,随风穿梭到对岸。不认浮生若梦,却知人生如戏。
 
小楼里烛光燃起,连彼此的表情仿佛都经过了如水烛光的浸泡,明媚喜人。溥伦笑着说:“请女孩子吃饭的时候,我喜欢点蜡烛。”
 
银质刀叉贵气逼人,握在手里有着沉实的质感。碟子也是精巧细致的,一切都那么顺应人意。柳碧瑶却对着面前的那块带血丝的牛肉,发起了愁。
 
“这么用。”溥伦以为柳碧瑶不知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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