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冷翠-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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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质刀叉贵气逼人,握在手里有着沉实的质感。碟子也是精巧细致的,一切都那么顺应人意。柳碧瑶却对着面前的那块带血丝的牛肉,发起了愁。
“这么用。”溥伦以为柳碧瑶不知如何使用刀叉,很耐心地示范。
柳碧瑶看着溥伦刀起叉落,一块硕大的牛肉瞬间切成细整长条,然后很优雅地用叉子送到嘴里细细嚼咽。她看得有些发憷,“它还没熟。”
“这样才好吃。”
溥伦看柳碧瑶没动,又说:“可能是不习惯。你喜欢吃什么?”
远巷深夜的歌声不休,弹词幽远,掺进清凉夜风飞过江水。柳碧瑶想起了什么,欣然说:“码头边的小馄饨。”
江边的风很凉,点点渔火倒映进清清江水。街上还有几拨行人,风荡起先生们的长褂或女士们的裙摆。柳碧瑶所说的馄饨摊在铜仁码头边上,她曾花几角铜钿买了一大碗,那时正赶上肚子饿,记忆里的味道是鲜美的。
馄饨摊头一盏玻璃风灯,老板的面色和蔼而平淡。有住在附近的小富女挎着轻巧的饭匣子,摆动腰肢来买馄饨。竹架上,细微的火苗舔舐着锅底,幽明不定地映亮了柳碧瑶兴奋的脸。
“不要香菜。”柳碧瑶对老板说。
两人在结满露水的长凳上坐下。溥伦被柳碧瑶的情绪所感染,拿起筷子夹着碗里的馄饨,他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终究是不习惯。
柳碧瑶喝了口馄饨汤,不解地问:“你不吃?”
第44节:风露初零(6)
“我不饿。”
想想也是,他刚才吃了大块牛排。柳碧瑶饿了,自顾拨拉着碗里的馄饨。夜晚是清凉的,馄饨是美味的,身边的人是优雅的。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呢?
老板抽出竹片敲了敲梆子,击节音使夜江上空更加空凉幽深。
“我的母亲,”溥伦说着,“她不喜欢法国菜。为此,我的父亲特地请了位中国厨师。”
“那个厨师做的菜好吃吗?”
“我尝过,不习惯。可我的母亲喜欢,很喜欢。她说法国什么都好,就是吃的东西不够美味。”
“那你的父亲喜欢中国菜吗?”
“他和我一样,不怎么喜欢。”溥伦想到了什么,说,“你知道有道菜,里面是放鸡爪子的……”
“我们这里叫凤爪。”
“你喜欢?”
“喜欢。”
“鸡的爪子……”
“好吃,我最喜欢香卤凤爪。”
……
夜风渐渐袭来,道旁的梧桐树影婆娑翻滚。几条街道之隔的天主教女校,寝室里的灯刚刚熄灭,女生们活络的思绪并没有因为夜色而沉静,反而更加兴奋地寻找着宣泄的出口。灯灭后,沉寂几秒的寝室响起了微小压抑的谈话声,声音逐渐放大,夹着嬉笑。
段依玲从自己的被窝里爬出来,月光泼进室内,她身上的丝质睡衣莹莹亮着暗光。
她摸到林静影的床前,轻推了下,“睡过去一点儿。”
林静影往里挪了挪身子,让段依玲在身边躺下。她正想着心事,也睡不着。
“哎,”上铺的女生发话了,“你俩有什么悄悄话,说出来给大家听听,躲在被窝里讲多没意思!”
“就是!”另一个女生附和着。
窗外忽然晃过一阵灯光,细碎地抖进门的罅隙。光亮晃动着,随着人的脚步时明时暗地印在走廊上空。不知谁喊了句,“兔子嬷嬷来了!”
整个宿舍顿时安静下来,段依玲想回到自己的床铺已经来不及了,一阵急促利索的钥匙碰击声过后,门被打开了。
灯影从门缝里移过来,短短地贴在墙上。嬷嬷放轻了脚步,举高了灯,一一照过各个床铺。灯在段依玲的空铺前停了会儿,忽然又划过来,照亮了林静影铺上,头朝里躺着装睡的两个人。
女生们偷偷地睁开眼看着,期待接下来的热闹。有好事者不知好歹地哧哧笑出声。
嬷嬷今晚的肝火特别旺盛,说的话中洋结合,夹生米饭似的,那声音在夜里就像一张干燥的纸被撕开,刺得人耳朵发疼。她严厉地斥道:“Mademoiselle段!”
段依玲知趣地爬起来,慢悠悠地踱到自己的床前,婀娜的步态在修女嬷嬷面前显得尤为轻盈诱人,半透的睡衣下闪现青春饱满的胴体。她一步三摇地来到床前,突然扯过被子,像块木头般直挺挺地躺下,再也不动。
事态并没有像某些好事女生想象的那么激烈。嬷嬷咕哝了句模糊的法语,转身提着灯走了。灯光出了门,半明半灭地消失在女寝室走廊的尽头。
段依玲瞪着发暗的天花板,发泄似的骂了句,“老菜皮!”
昨日雨浓,今朝日头仍然逼人,晒得道旁的树叶子卷了半边。街上行人稀疏,忙碌的大多是靠拉车维生的车夫,赤着黝黑的胸膛和大腿在烈日下卖力糊口。整座城市坠入沉闷的热气中,炽烈的阳光成为唯一的主角,用明亮的线条勾勒出被暑意裹卷的众生之态。
段家园里绿意葱茏,阿瞒戴着一顶草帽,神色虔诚地分拣出被虫蛀蚀的病果。井旁的枸杞子压满藤架,大有到秋季果实殷殷的架势。
一股热风袭面,门被推开,青衣黑裙的窈窕身姿闪入园内。
段小姐回来了。
阿瞒像是见到了日夜思念的女神,从未与其交流,但相见时就是心神澎湃。他开启笨拙的口舌,招呼道:“咋回来了?”
这个时候,段小姐应该在学校里,只有周五晚上,车夫何三会到校门口接她回家,周日晚上再送她去学校。
段依玲眉轻眼淡地擦身而过,她不习惯和下人打招呼,更讨厌双手沾泥的农夫。对于阿瞒这样不懂遮掩自己火热眼神的农民,她从心里厌恶。跟他打招呼是不可能的,骂他是找自己的麻烦,掉自己的身价。最高明的做法就是双目空空地走过,当他是园里的一棵长歪了脖子的丑树。
段依玲白皙的双颊被晒得绯红,额上冒出了密密的汗珠。她从未在烈日下走这么多路,若不是什么突发的事情,起码也会撑把绢伞遮遮正午的流火。
尤嫂刚巧经过堂前,见到段依玲也很是惊奇,问道:“怎么回来了?”
“被开了。”段依玲有气无力地回答。
尤嫂一听着急了,一边嘱咐佣人准备冰镇毛巾,一边问:“怎么被学校开除了?发生了什么事?”
第45节:风露初零(7)
“问题就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段依玲平淡地回答,想到那个兔子嬷嬷,转即又恨恨地说,“女校就不是人待的地方!”
同时被女校开除的还有林家小姐林静影。林静影没有段依玲那么无所谓,她也是顶着一头热辣的阳光回家的,只不过到门口时,已是满脸委屈的泪水。林静影的确是委屈,她没做任何错事,就因为段依玲在她的床上躺了会儿,双双被轰出学校了。
扰她心绪的还有另外一件事情:段睿多久没来找她了?他不像从前那样几乎每个夜晚都在她家门口投颗石子,约她出来,再柔情蜜意地互诉衷肠。而她不愿意再去段家,怕见到那张相识相似的脸,更怕柳碧瑶会对段睿说起什么。如果这样,段睿会怎么看她?她不想和贫苦伤感的过去有任何的瓜葛。
这是个心结,越想越纠结。稍一思索,便左右着她全部的情绪。今天的事情算是替她的心结找了个可以宣泄的理由,林静影哭得很彻底,梨花泣露般不堪禁受一丝柔软的风。
林家的佣人秦嫂看到林静影这副模样,啊呀了一声,没开口问平常沉默不语的小姐,径直进屋找七夫人和林老爷去了。
“七夫人!七夫人!”秦嫂喇叭似的站在楼梯口喊着。
从楼道里探出一个白面细眼的佣人,说话柔声细气如林老爷,“夫人出去了。”
“那老爷呢?”
“老爷这会儿大概在书房里。”
林秋生正躲在书房里欣赏那幅《仙子渔夫图》,房里金赤交加的色彩被光线所强调,在画纸上漫开一抹深红。他神情迷醉地摩挲着画卷,啧啧地咂了咂嘴巴,“真品可以卖多少钱呢……”
在林秋生看来,这年头,只要有银子,哪怕是个太监,他照样可以妻妾成群。早年在宫中,他就极尽所能地敛财,为的是让余生锦衣玉食、镂金错彩地辉煌度过,以弥补他前半生愧为男子的缺憾。纸醉金迷的十里洋场更坚定了他的信仰。
当年,要不是那个该死的宫女潘惠英,十三格格的这幅画就是他的!潘惠英,如今早喂鱼了吧……想到这里,林秋生拨弄起堆积在面前的一叠崭新的银元,银元哗啦啦地相互撞击,银光闪烁,他高低起伏的手势纯熟到了优美。
“老爷!”仆人冒冒失失地闯进来,把沉浸在优雅梦境中的林秋生吓了一跳。林老爷操起尖细的嗓子,像训着宫里的小太监,“急什么急!整日神神叨叨的,股间的宝贝又长出来碍着你啦?!”
后园的榴花开得如火如荼,一只蝉躲在树荫里,纺纱似的织着细细的声线。林秋生本来就怕热,颈里的蝴蝶结又像是和他与生俱来就是一体,再热也不会解下来。
他满脸的油汗,耐着性子听仆人说完,拿起帕子抹抹汗,拉长声调又急又气地说:“这孩子从不会惹什么事的呀,怎么就被学校开除了?”
“小姐她也没说清楚,就一个劲儿在那里哭。”
“哭?那样子肯定是受委屈了!这还了得,备车!我亲自去学校问问清楚。”
这会儿正是瓜果成熟的季节,果农们挑着担子、提着篮子在兜售新摘的瓜果。连绵不断的叫卖声把沉闷的空气搅得更为烦躁。林老爷的大洋车驶入浮动的人海,七弯八拐绕到了孟神父路。
教堂的大钟恰好走到整点,浑厚的钟声绵绵飘荡到弄堂巷口,淹没了小贩们卖力的吆喝。
阳光歇在钟楼的尖顶,光芒如箭。
校警粗暴地赶走一个蹲在校门口卖李子的农夫,再整整衣帽迎向大洋车,满眼满脸的殷勤,“林老爷。”
林秋生不停地擦着汗,却没打算从车里出来,反而示意司机把车开到偏离校门的一块空地上。反光镜里,段老爷子正坐着黄包车从后路抄近。
黄包车停下,校警同样亲切可人。老爷子把辫子梳得油光整齐,辫尾缀一颗宝珠。大热的天气,他穿着宽袖大袍,腰间扎根织锦的腰带,身板挺直,步履不乱,双目炯炯有神。
段鸿瞥了一眼角落里那辆沉默的大洋车,深意莫测地笑了笑,问校警:“林老爷也是为了儿孙之琐事?”
校警弯腰称是。
段鸿哈哈大笑,反剪双手踱进校园里,边行边吟:“跛者不忘其行,哑者不忘其言,聋者偏欲听声,盲者偏欲窥光。”
看着段鸿的背影消失在校园,林秋生的眼角抽搐了几下,始终没下车。他在心里暗暗骂了句:老不死的怪物!一边又为林静影的事情着急。他想到七夫人也可以解决这麻烦事,便问司机:“七夫人呢?”
司机规规矩矩地回答:“七夫人上静安寺请愿去了。”
脸上的汗水条条爬下,林秋生的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公,他急急示意,“那你过会儿去静安寺接七夫人过来!”
热云团团凝聚,在天空倒转翻腾起来。快到傍晚的时候,下了场干净利落的雷阵雨。夏雨沁心,暑气卷走了大半。园里的杏树枝梢沉重,碧叶下探出只只湿漉的妖娆熟杏。
柳碧瑶坐在阁楼窗前,拖腮凝思,手里是那张卷曲的古画。窗外的江水和烟流动,烟水浩渺的江边,浮着几朵安静的白云。徐缓移动的渔船货轮吐出细蒙柔和的白烟,烟雾随风的走向缓缓飘散。
由于柳碧瑶的伤心,溥伦没多问画的事情,柳碧瑶也就没对他说起有半幅画在她这里。就算他不问,柳碧瑶也迟早会对他说的。
这幅画原来是属于溥伦的母亲的,那么她应该把这幅画还给人家。如果娘还在,她也会这么做的吧?可只有半幅……另外半幅呢?只有半幅画,该怎么交代?是不是娘把另一半分开藏好,为了不被柳保发现?
柳碧瑶的脸颊泛着嫣红,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想到甜蜜开心处,漾开一个柔媚的笑容。
他对她说,明天见。
第46节:此情飘洒(1)
第七章 此情飘洒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坠于西方的弦月像支即将燃尽的小烛,薄光轻轻摇晃。柳碧瑶起得比往常更早,今天的活比较多,为了能按时赴约,她必须抓紧时间。隔壁的小素还睡着,鼾声很不雅地飘过来,柳碧瑶撇了撇嘴。
天色转亮,晨光涂抹得枝叶鲜妍,柳碧瑶在厨房里忙活开了。吊在檐下的腊肉、风鳗已干透,要收进来;老厨师秘制的糟、酱、卤等等人间烟火味十足的美味要依次放好;昨晚未清理的垃圾废物今早要拾掇干净……
天光从老虎窗折下来,渐渐强过室内的灯光,天已大亮。厨房的活儿是繁琐的,热气跟随升高的日头逐渐搅浓,柳碧瑶忙得鼻尖冒汗,心却如骊鸟引歌于初绿的柳梢,就快扑棱着翅膀飞向高空。
段睿带着一脸未褪的睡意进了厨房,他通常都这样,随意找点儿吃的就去学堂。他看到柳碧瑶,没多大的惊奇,开锅揭碗觅食。柳碧瑶知道段睿心情不好,她那晚并没有哭着回来,相反,溥伦还把她送到段家门口才回去。她笑得比春花还灿烂。
哪能把人家想得那么坏呢?柳碧瑶有些得意地斜睇段少爷一眼。不过想到他也是为自己好,柳碧瑶就收了眼色,说:“那个锅里的饭是昨晚剩下的,新煮的粥我帮你盛好了,就放在桌上,盖着盖子的那个碗。”
“谢了。”冷冷的语气。
柳碧瑶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段少爷烦闷不已,她不和他计较。况且,林静影,现在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柳碧瑶拖过一条凳子,摆好,捋捋裙子,利索地踩上去,再顺势攀上更高的橱柜。
“你干什么?”段睿不解地问。
“换灯泡。”柳碧瑶指指夹在墙角的一只五烛灯泡。经年累月,佣人借着它的俯照,煎、炒、蒸,灯泡被油烟熏得状如烂梨。也许是夹在墙角不易被发现,厨房里其他物件都是干燥整新的,愣是没人想过换掉它。
段睿突然大声说:“你别碰它!”
柳碧瑶吃了一惊,伸出去的手生生缩回。段睿两三步来到面前,拉灭了灯泡,面色急惶,气急败坏地说:“你这笨蛋,你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要在往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