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峰塔-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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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大了给王爷买皮袍子。”她突然说。
两人都好像很高兴。何干说:“大姐好,分得出好坏。”
“是啊。”王发说。
“我呢,大姐?我没有?”何干说。
“你有羊皮袄了。我给你买狐狸毛的。”
“真谢谢你了。可别忘了,谢过了就不作兴反悔了。”
“等我大了马上买。”
“陵少爷昵?”王发说,“陵少爷,等你大了老王老了,你怎么帮老王?”
陵不吭声,只是在床上爬,东翻西找。
王发与何干苦笑,并不看彼此。论理他们是该得到远比工钱多的养老金,可是现实上还得寄希望于年青的一代。可惜是女孩子这一边。
“还是大姐好。”王发低声说。
“大姐好。”何干喃喃说,仿佛也同意可惜了。
王发到小公馆去见榆溪,没派什么差使给他。
“王发又笨脾气又坏。”榆溪从前说,可是没办法打发了他。他服侍过老太爷。王发瘦瘦的,剃着光头,两颊青青的一片胡子碴,从前跟着老太爷出门,走在轿子后,投帖拜客。
“我学王爷送帖子。”打杂的说,“看,就是这个身段!”他紧跑几步,一只手高举着红帖子,一个箭步,打个千,仍然高举着帖子,极洪亮的嗓子宣读出帖上的内容,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他其实没亲眼见过。民国之后就不兴了。
“王爷送帖子给我们看看。”他说。
王发一丝笑容也没有,正眼也不看他一眼。
“王爷送帖子给我看。”琵琶说,“好不好,就一次。”
无论她怎么求,他一定不理睬,虽然他也疼她。有时候他会带她出去走走,坐在他肩头。看木头人戏,看耍猴戏,看压路机,蒸汽船一样的烟囱,有个人驾驶,慢悠悠的在铺整的马路上来来回回航行。周围蒸腾出毒辣的沥青味,琵琶倒觉得好闻,因为这是上海夏天融化的气味。有时遇见了卖冰糖山楂的,一串串油亮亮红澄澄的山楂插在一只竹棍上,小贩扛着竹棍像是京戏里的武生的红绒球盔冠。偶而王发会自掏腰包买一串给她。
“王爷,你不送帖子给我看么?哪天给我看看好不好?旁边没有人的时候?”琵琶坐在他肩头上恳求着,可是他像不听见。
有天深夜榆溪突然回家来,坐在楼下房里。琵琶没听见声响,可是早晨醒了,老妈子们才在梳头发。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何干披着白发立在穿堂的衣柜小镜前,嘴里咬着一段红绒绳绑头发。顶吓人的,长长的红绳从腮颊垂下,像是鬼故事里上吊自尽的女人的舌头。她还不知道她父亲在家里。慢慢的听见有人说话,声气倒轻快,老妈子们低声叽喳,像柠檬水嘶嘶响。
“不回那儿了。叫人去收拾衣服烟枪,班竹玉烟嘴那一只。”
王发到小公馆去把东西拿了回来。
“她说告诉你们老爷自己来拿。”他跟志远说,“我就说姨奶奶,我们做底下人的可不敢吩咐主子做什么,主子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我是奉命来拿东西的,拿不到可别怪我动粗,我是粗人。这才吓住了她。”
“她一定是听过你在乡下打土匪。”志远说。
“老爷老说我脾气不好。她要把我的脾气惹上来了,我真揍她。她也知道。就算真打了她,也不能砍我的脑袋。打了再说。我要是真打了她,老爷也不能说什么,是他要我无论如何都得把东西拿回来。这次他是真发了火,这次是真完了。”
他反复说了好几天,末了榆溪自己回姨太太家,把衣服和班竹烟枪拿了回来。
榆溪只有在祭祖的时候才会回大房子来,小公馆是不祭祖的。看人摆供桌,他在客室踱来踱去,雪茄烟飘在后面,丝锦袍子也飘飞着,半哼半吟小时候背的书。檄文、列传、诗词、奏摺,一背起来滔滔汩汩,中气极足,高瘦的身架子摇来晃去打节拍,时常像是急躁的往前冲。无边六角眼镜后纤细的一张脸毫无表情。琵琶与他同处一室觉得紧张,虽然他很少注意到两个孩子。有次心情好抱她坐在膝盖上,给她看一只金镑,一块银洋。
“选一个。”他说,“只能要一个。”
琵琶仔细端相。大人老是逗弄你。金镑的颜色深,很可爱,可是不能作准,洋钱大些,也不能作准。
“要洋钱还是要金镑?”
“我再看看。”
“快点选。”
她苦思了半天。思想像过重的东西倾侧,溜出她的掌握。越是费力去抓,越是疑神疑鬼,仿佛生死都系于此。一毛钱比一个铜钱小,却更值钱。大小和贵贱没有关系。她选了洋钱。
“你要这个?好吧,足你的了。”他将金镑收进了口袋,把她放到地板上。
何干讨好的笑,想打圆场。“洋钱也很值钱吧?”
“傻子不识货。”他冷哼了一声,迈步出了房间。
又一次她母亲还在家,他心情好,弯腰同琵琶一个人说话。
“我带你到个好地方。”他说,“有很多糖果,很多好东西吃。要不要去?”
他的态度有些恶作剧、鬼鬼祟祟的,弄得琵琶惴惴然。她不作声,她父亲要拉她走,她却往后躲。
“我不去。”
“你不去?”
他将她抱起来,从后头楼梯下去,穿过厨房。她隐隐知觉到是为了不让她母亲看见。跟他出去非但危险,也算是对母亲不忠。她紧紧扳住后门的轴条,大嚷:“我不去,我不去!”
她挨了打,还是死不放手,两腿踢门,打鼓似的咚咚响。他好容易掰开了她的手,抱她坐上人力车。到了小公馆她还在哭。
“来客了。”他一壁上楼一壁喊。
房间仍旧照堂子的式样装潢,黄檀木套间与织锦围边的卷轴。盖碗茶送上来了,还有四色糖果瓜子,盛在高脚玻璃杯里,堂子里待客的规矩。有个女人一身花边黑袄祷,纤长得和手上拿的烟一样,俯身轻声哄着琵琶,帮她剥糖果纸,给她擤鼻子擦眼泪,并不调侃她。她的手指轻软干燥,指尖是深褐色,像古老的象牙筷。琵琶不肯正眼看她,羞于这么快就给收服了。姨太太并没有在她身上多费工夫,榆溪也不坚持要琵琶跟她说话。两人自管自谈讲,琵琶在椅子上爬上爬下,检查家具的下半部,像一只狗进了新屋子。样样东西都是新的,自然也都洁净无瑕,像是故事里收拾的屋子。
“她喜欢这儿。”榆溪轻笑道。
“就住下来吧?不回去了?”姨太太倾身低声跟琵琶说,“不想回去了是不是?这里比家里好吧?”
琵琶不愿回答,可是她父亲带她回家又合不得。老妈子们吓死了。她母亲也生气,却笑着说不犯着瞒着她。
他们都是遥远的过去的人物了,她一点也不留恋,可是在家里有时确实是无趣。她时时刻刻缠着何干,洗衣服也粘着她。她弯着腰在爪脚浴缸里洗衣服,洗衣板撞得砰砰响。闲得发慌,她把何干的围裙带子解开了,围裙溜下来拖到水里。
“唉哎嗳!”何干不赞成的声口,冲掉手上的肥皂沫,又把围裙系上。系上又给解开了,又得洗手再绑上。琵琶嗤笑着,自己也知道无聊。碰到这种时候她总纳罕能不能不是她自己,而是别人,像她在公园看见的黄头发小女孩,只是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是天津的一个中国女孩。她的日子过得真像一场做了太久的梦,可是她也注意到年月也会一眨眼就过去。有些日子真有时间都压缩在一块的感觉,有时早几年的光阴只是梦的一小段,一翻身也就忘了。
靠着浴缸单薄内卷的边缘,她用力捏自己,也只是闷闷的痛。或许也只是误以为痛,在梦里。要是醒过来发现自己是别的女孩呢?躺在陌生的床上,就跟每天早上清醒过来的感觉一样,而且是在一幢大又暗的屋子里。她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原故,总觉得外国人是活在褐色的阴影里,从他们的香烟罐与糖果盒上的图片知道的。沈家穿堂上挂了幅裱框的褐色平版画,外国女人出浴图,站着揩脚。朦胧微光中宽背雪白,浴缸上垂着古典的绣帷,绣帷下幅落进浴缸里。白衣阿妈锐声吆喝楼下的孩子,吵醒了琵琶,纱门砰砰响。她母亲在洗澡,她父亲吃着早餐,浓密的黄色八字胡像卖俄国小面包的贩子。餐桌上搁了瓶玫瑰花,园子里也开满了玫瑰花。电话响了。有人往窗下喊。小孩和狗一个追一个跑,每个房间钻进钻出。门铃响了。她有点怕这一切,却又不停的回来。怎么知道这是真实的,你四周围的房间?她做过这样的梦,梦里她疑心是一场梦,可是往下梦去又像是真实的。说不定醒着的真实生活里她是男孩子。她却不曾想到过醒来会发现自己是个老头子或老太太,一辈子已经过完了。
突然之间不犯着再渴望更多人更多事了。姨太太进门了。
五
姨太太叫老七,是堂子里老鸨的第七个挂名女儿。榆溪的亲友笑话他怎么会看上这样一个女人,比他还大五岁,又瘦骨伶仃的,不符合时下的审美标准。她和榆溪的太太略有些神似,只个子高些,尖脸眯眼,眼中笑意流转,厚厚的溜海像黑漆方块。挽了个扁扁的麻花髻,颈脖上一个横倒的S。在家里老七穿喇叭袴,紧身暗色铁线纱小夹袄。
榆溪占了楼下一个套间,有自己的佣人,起居都在里头。他并没有让两个孩子正式拜见姨太太,见了面突然又搬出了孔教的礼教来,不让孩子们喊她什么,连阿姨、姨奶奶都不叫。她也不介意,经常要人把琵琶带下楼来,逗着玩,也可能是为了巴结她父亲。她带她上戏院吃馆子。老妈子们楼上楼下分得一清二楚,尽量照前一向过日子,姨太太对孩子好她们倒也欢喜。姨太太也只能笼络女儿,不能染指儿子,怕背上一个带坏了沈家嫡长子的罪名。女儿不那么重要,不怕人说是为了谋夺家产。琵琶长得健壮,脾气也好,当然也比较带得出去。有何干跟着就更不要紧了。老七倒许不犯着特为冷落陵,她自然会嫌嫡子碍眼,因为自己没有孩子,可能和堂子里的姑娘一样都不能生养。有天她到顶楼去翻露留下来的箱子,经过陵的房间。陵正病在床上,她也没问起。
“问也不问一声,连扭头看一眼也不肯。”葵花后来说。
“嗳,连回头看一眼都不看。”何干低声说,还极机密似的半眨了眨眼睛。
“难道不知道?”佟干说。
“我要她翻箱子轻着点,陵少爷正病着。”何干说。
“问一声又不费她什么。哼,就那么直着脖子走过去,头都不回。”葵花说。
“有的人就是这么心狠。”佟干说。
唯独秦干不作声。她总是处处护着陵,怕他吃亏:“姐姐大,让弟弟……他想换回来,就换给他,你年纪大,小姐,怎么还这么孩子气。”这会儿姨太太一力抬举琵琶,又是送玩具小粉盒又是胸针的,秦干一句话也不说。老七找了裁缝来做衣服,拿了块她买的灰紫红绒布给琵琶也做一套一式一样的。
“又不是花自己的钱,当然不心疼。”葵花小声说。
何干伤惨的笑笑。“糟蹋钱啊,穿不了几天就穿不下了。”
琵琶给叫下楼去试穿。下面皱裥长裙曳地,最近流行短袄齐腰,不开衩,毫无镶滚,圆筒式高领。裁缝跪在她脚边,幽暗的房间里穿衣镜立在架子上,往前敧斜着,缩短了她已抽高的身量。镜中人比笼罩住她的无重力的绝妙迷漾还要不真实,衣服两侧一溜冰碴似的大头针倒添了精神。她恍恍惚惚立着。深紫红绒布在脚下旋转,她巍巍颤颤漂浮在浓稠的水坑上,错一步就会沉下去。
老七躺在烟炕上指点裁缝,末了还是下床来,趿着拖鞋走过来。
“紧一点。”她捏来捏去找不到琵琶的腰,估量着正中揪了一把,“腰紧点才有样子。”
裁缝走后,老七抱着她坐在膝上。“我对你好不好?你妈给你做衣裳总是旧的改的,从不买整疋的新料子。你知道这个一码多少钱?还是法国货。你喜欢妈妈还是喜欢我?”
“喜欢你。”琵琶觉得不这么说没礼貌,但是忽然觉得声音直飘过了洋,她母亲都听见了。
两人穿着母女装到吉士林,是一家德国餐馆,可以跳舞。晚上十点以后才去,老七走前头,何干殿后,中间夹着她,走过金灿灿的镜面地板到她们的餐桌去。老七把黑绒茧丝斗篷披在椅背上,俯身向琵琶,长钻耳环在肩膀上晃来晃去。
“要吃什么?”微微做作的声口,说官话的时候就会这样。跟堂子里的姑娘一样,她也应该是苏州人。
“奶油蛋糕。”
“又吃这个?不换点别的?巧格力蛋糕?他们的巧格力蛋糕做得很好。不要?好吧,就奶油蛋糕吧。咖啡还是可可?”
一大块蛋糕送上来了,琵琶坐高些,蛋糕面上的白奶油高齐眉毛。何干立在她背后,搅着可可。何干换下了工作衫,露出底下帐篷似的轧别丁黑袄,还是老太太在世时的打扮,其实就连老太太那时候都已经有若干年不时兴了,她只是恋恋不忘孀居该守的分际。宽袖松袴费的布料比一般衣裳还多,可是何干负担额外的开支,多年来毫无怨言。她倒不是不察觉这身装扮在这场合特为触目,却仍维持着略带兴味的表情看着乐队演奏,男男女女搂搂抱抱,转来转去。
老七啜着饮料,对相识的人点头。只有几个人过来,通常是女人和随同的男人,或是一群人一块过来,鲜少是单独一个男人。大半时间她一个认识的人也不看见。像经验丰富的女演员,她会自己找事来打发时间,抽烟,展示戒子,随着熟悉的调子哼唱摇晃,打开皮包找东西,俯身张罗琵琶。孩子是顶好的道具,老古董似的老妈子也是,显然是伴妇,倒给她添了神秘与危险之感,引诱着什么禁忌。是哪个军阀的姨太太?某个名门大家的风流俏寡妇?人们猜疑的看着她,可是似乎不见发生什么事。琵琶总是坐着坐着就睡了,半夜两三点钟回家来,趴在何干背上睡得很沉。榆溪从不过问,指不定是他不愿意老七一个人出门。
冬天有个晚上她换衣服出门,要烧大烟的帮她叫黄包车。独自带琵琶出去。年底天气极冷,顶着大风,车夫把油布篷拉上挡风,油布篷吹得喀哒响,一阵阵沙尘打在上面像下雨。这段路竟不短。
“可别摔出去了。”她轻笑道。紧裹着毛皮斗篷,握着热水袋,要琵琶偎着她。有时也让琵琶握着热水袋。
进了一条巷子,人影不见,下了车,站在一扇门前,冻得半身麻木了。门灯上有个红色的“王”字,灯光雪亮。黄包车车夫慢悠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