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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雷峰塔-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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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要使锤。”他说。
“那使什么?”
“长矛。”
“铜锤比较合适,年青,也动得快。”
他背转过去,像是不玩了。
“好,好,长矛就长矛。”
没人在眼前他们才玩。可是有天葵花突然对琵琶低声哼吟:“月姐!杏弟!”
“你说什么?”琵琶慌乱的说。
“我听见了,月姐!”
“不要说。”
“怎么了,月姐?”
“不要说了。”霎时间她看见了自己在这个人世中是多么的软弱无力,假装是会使双剑的女将有多么可耻荒唐。
葵花正打算再取笑她几句,可是给琵琶瞪眼看了一会儿,也自吃惊,她竟然那么难过,便笑了笑,不作声了。可是有几次她还是轻声念诵:“月姐!”
“不要说了。”琵琶喊道,深感受辱。
她的激动让葵花诧异,她又是笑笑,不作声。
战争游戏的热潮不再,末了完全不玩了。
现在在楼上无所事事。宽宽的一片阳光把一条蓝色粉尘送进嵌了三面镜的梳妆台上。蟠桃式磁缸里装着痱子粉。冬天把一罐冻结的麦芽糖搁火炉盖上融化,里面站了一双毛竹筷子。麦芽糖的小褐磁罐子,老妈子们留着拔火罐。她们无论什么病都是团皱了纸在罐子里烧,倒扣在赤裸的有雀班的肩背上。
等麦芽糖变软了,何干绞了一团在那双筷子上,琵琶仰着头张着嘴等着,那棕色的胶质映着日光像只金蛇一扭一扭,等得人心急死了。却得坐着等它融化,等上好几个钟头。做什么都要很久。时间过得很慢,像落单的一只棉鞋里的阳光。琵琶穿旧的冬鞋立在地板上,阳光斜斜射过内面鞋底的粉红条纹法兰绒里子。
“等我十三岁就能吃糯米。”琵琶说,“十四岁能吃水果,十六岁能穿高跟鞋。”
她母亲立下的规矩是不能吃糯米做的米糕,老妈子们则禁止她吃大多数的水果。柿子性寒,伤体质。有一次秦干买了个柿子,琵琶还是头一次看见。老妈子们都到后门去看贩子的货,只有秦千真讲价真买。柿子太生了,她先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房间没人,琵琶就去开抽屉看看,炭灰色的小蒂子,圆墩墩红通通的水果,看过一眼就悄悄关上抽屉。万一让人发现她偷看柿子,还不尽力张扬,洗刷陵的馋嘴污名!他馋归馋,可没动过老妈子的好东西。
隔两天她就偷看一次,疑心怎么样才叫熟。有一次拿指甲尖去戳,红缎子一样的果皮上留下了一个酒涡,兴奋极了。若不是秦干的柿子,她就会去问她:“什么时候吃柿子?”秦干肯定会说:
“小姐可真关心我的柿子啊。”
又过了一个多月。有天秦干打开了抽屉。“嗳呀,我都忘了。”她说。把柿子拿了起来,剥掉了一点皮。“坏了。”她短短的说了一句。
“整个坏了?”何干问。
“烂成一泡水了。”她急急出房去把她这罕有的失误给丢了。
琵琶一脸的惊诧,柿子仍是红通通圆墩墩的,虽然她好久前就注意到起皱了。就算里头化了水了,也是个漂亮的红杯子。可是她没作声。一颗心鼓涨了似的,重甸甸空落落的。





秦干买了一本宝卷。有天晚上看,叹息着同何干说:
“嗳,何大妈,说的一点也不差,谁也不知道今天还活着明天就死了:‘今朝脱了鞋和袜,怎知明朝穿不穿。’”
“仔细听。”何干跟站在她膝间的琵琶说,“听了有好处。”何干才吃过了饭,呼吸有菜汤的气味,而她刚洗过的袍子散发出冬天惯有的阳光与冻结的布的味道。大大的眼睛瞪得老大,好看的脸泛着红光。
“来听啊,佟大妈。”葵花喊着浆洗的老妈子,“真该听听,说得真对。”
佟干急步过来,一脸的惊皇。
“生来莫为女儿身,喜乐哭笑都由人。”
“说得对。”佟干喃喃说,鲜红的长脸在灯光下发光,“千万别做女人。”
“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牛马。”
“说得真对,可惜就是没人懂。”葵花说。
“嗳,秦大妈,”何干叹道,“想想这一辈子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
“可不是哩。钱也空,儿孙也空,”秦干道,“有什么味?”
她倒没说死后的报应也是空口说白话。谁敢说没有这些事?可是她们是知道理的人;学会了不对人生有太多指望,对来生也不存太大的幻想。宗教只能让她们悲哀。
幸好她们不是虔诚的人。秦干也许是对牛弹琴,可是她的性子是死不认输的。说到陵少爷,她的家乡,旧主人露的娘家,她总是很激昂。绝口不提她的儿子和孙子,在她必然是极大的伤惨与酸苦。
她是个伶俐清爽的人,却不常洗脚,太费工夫了。琵琶倒是好奇想看,可是秦干简单一句话:“谁不怕臭只管来看。”琵琶就不敢靠近。
别的老妈子哈哈笑。“不臭不臭。”葵花说,“花粉里腌着呢。”
“你没听过俗话说王婆的裹脚布——又臭又长。”秦干说。
她一腿架着另一腿的膝盖,解开一码又一码的布条。变形的脚终于露了出来,只看见大脚趾与脚跟挤在一块,中间有很深一条缝,四根脚趾弯在脚掌下,琵琶和陵都只敢草草喽一眼,出于天生的礼貌,也不知是动物本能的回避不正常的东西。
“裹小脚现在过时了。”秦干道,“都垫了棉花,装成大脚。”
“露小姐也是小脚,照样穿高跟鞋。”葵花道。
“珊瑚小姐倒没缠脚?”浆洗老妈子问道。
“我们老太太不准裹小脚。”何干道,“她说:‘老何,我最恨两桩事,一个是吃鸦片烟,一个是裹小脚。”
“杨家都管老妈子叫王嫂张嫂,年纪大了就叫王大妈张大妈。”秦干道。
“这边是北方规矩。”何干道。
“露小姐总叫你何大妈,杨家人对底下人客气多了。”秦干道。
“北方规矩大。”何干道。
“嗳,杨家规矩可也不小。有年纪的底下人进来了,年青的少爷小姐都得站起来,不然老太太就要骂了。”
“我们老太太管少爷管得可严了。”何干道,“都十五六了,还穿女孩子的粉红绣花鞋,镶滚好几道。少爷出去,还没到二门就靠着墙偷偷把脚上的鞋脱下来换一双。我在楼上看见。”她悄悄笑着说,仿佛怕老太太听见。双肩一高一低,模仿少爷遮掩胁下的包裹的姿势。“我不敢笑。正好在老太太屋里,看见他偷偷摸摸脱掉一只鞋,鬼鬼祟祟的张望。”
一听见姑爷,秦干就闭紧了嘴,两边嘴角现出深摺子。
“怎么会把他打扮得像女孩子?”葵花问道。
“还不是为了让他像女孩一样听话文静,也免得他偷跑出去,学坏了。”她低声道,半眨了眨眼。
“怪道人说家里管得越紧,朝后就越野。”葵花道。
“也不见得。少爷就又害羞又胆小。”何干恋恋的说道,“怕死了老太太。”
“老太太多活几年就好了。”葵花道。
“哪能靠爹妈管,”秦干道,“爹妈又不能管你一辈子。”
“老太太还在,不至于像今天这么坏。”何干柔声说道。
“是啊,他也怕露小姐。”葵花道,“真怕。”
“太太能管得住他。论理这话我们不该说,有时候我忍不住想要是老太太多活几年就好了。她过世的时候少爷才十六。”
秦干又决定要沉默以对。一脚离了水,拿布揩干。红漆木盆里的水转为白色,硼粉的原故。
“厨子说鸭子现在便宜了。”浆洗老妈子突然道。
秦干看了她一眼,眼神犀利。脚也俗称鸭子。
“过年过节厨子会做咸板鸭。”何干道。
“葵花爱吃鸭屁股。”琵琶道。
“可别忘了,陵少爷,把鸭屁股留给她吃。”秦干道。
这成了他们百说不厌的笑话。
“还是小丫头就爱吃鸭屁股了。”何干道。
“有什么好吃。”浆洗老妈子笑道。
“怎么不好吃?屁股上的油水多哩。”秦干道。
葵花笑笑,不作声。望着灯下她扁平漂亮的紫膛脸,琵琶觉得她其实爱吃鸭子,吃别人不要吃的,才说爱吃。她是个丫头,最没有地位,好东西也轮不到她。
有天下午葵花上楼来,低声道:“佟干的老鬼来了,打了起来。”
“怎么才见面就打。”何干道。
“厨子忙着拉开他们。我插不上手,叫志远又不在。”
“两个都这么一把年纪了,也不给她留脸面。”
“我要是佟大妈就不给他钱。横竖拿去赌。”
“她能怎么办,那么个闹法?”
“他一动手就给钱,下次还不又动手。”
“那种男人真是不长进。”
“就让他闹,看他能怎么。”
“要是把这地方砸了呢?”
“叫巡捕来。”
“老爷会听见。”
“至少该拿巡捕吓吓他。”
“不长进的人,什么也不怕。”
“佟大妈都打哭了,那么壮的人。”
听见佟干沉重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两人都不言语了。她进了老妈子们的房里,一会儿出来了,怯怯的喊了声:“何大妈。”
何干走过去,两人低声说了一阵。何干进了老妈子们的房间。
“月底我就还给你。”佟干的声音追上去。
“不急。”
“别下楼去。”葵花跟琵琶说。
“我要看老鬼。”
“嗳,何大妈,小姐想下楼去。”
“我要打老鬼。”
“唉哎嗳!”何干紧跟在后面,气烘烘的喊了声。
“小姐真好。我哪能让你帮我出气。”佟干难为情的说。琵琶倒诧异,她并没有感激的神态。
“别怕,我帮你打他。”
“吓咦!”何干一声断喝,“人家都是做和事佬,你倒好,帮着人家窝里反。”
“我讨厌他。”
佟干斟酌着该怎么说,不能说她是孩子。“他那个蛮子不识高低,伤了你可怎么好?”
“我不怕他。”她自信男佣人会来帮她。她气极了,已经在想像中扑上去拳打脚踢。等老鬼回过神来,别人也制住了他。她心里积存的戾气有许久了,受够了秦干重男轻女的论调。这是最后一根稻草。佟干这么高大壮健的女人也被男人打,而且逆来顺受,还给他钱。她会让他们瞧瞧。她弟弟钉着她看,眼睛瞪得有小碟子大,脸上不带表情。秦干坐在那里纳鞋底。葵花上楼来说老鬼来了,她就没开过口。
“吓咦!黄花大闺女说这种话!”
她在秦干面前给何干丢人。要下楼她得一路打下去。指不定下次更合适,奇袭才奏效。老鬼还会再来。
可是他们说好了就瞒住她一个人。每次等人走了琵琶才知道他来过。过了一年,近年底她的决心也死了一半,碰巧看见一个又瘦又黑、没下巴的男人坐在佣人的饭桌上,同打杂的和佟干说话。后来才知那就是老鬼,很是诧异。和那些乡下来的人没什么两样。
何干的儿子也隔三差五就上城来找事,总是找不到事做。何干老要他别来,他还是来,日子过不下去了,不是收成不好,就是闹兵灾蝗虫。何干自是愿意见到儿子。在厨房拿两张长板凳铺上板子,睡在那里,吃饭也是同佣人一桌吃。何干闲了就下来同他说话。住了约摸一个月就叫他回去了,临走带了一大笔钱,比何干按月寄回乡下的钱还要多。他生下来后就央了乡下的塾师帮他取名字。塾师都一样,满脑子想着做官,因为自己就是十年寒窗指望一试登天的人。他取的名字是富臣,一个表哥叫重臣。富臣既干又瘦,晒成油光铮亮的深红色。琵琶每次看见他总会震一震,自己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原故。她忘了他年青的时候有多好看,也说不定是在心底还隐隐记得。
“富臣会打镰枪。”佟干说,透着故作神秘的喜气。似乎是他们同乡的舞蹈。
“我哪会。”
“叫富臣打镰枪给你看。”王发说。
富臣只淡笑着,坐在那儿动也不动。
“现在添了年纪了,”何干说,。前一向还跳的。”
“镰枪是什么?”
老妈子们都笑。
“跳舞的时候手上拿着的。”
“拿着怎么跳?”
“给富臣一根竹竿,让他跳给你看。”王发说。
琵琶知道问富臣也问不出个什么道理来。他坐在饭桌的老位子上,极少开口。单独跟他母亲一块,竟然像受了屈的小男孩,那样的神情在他这样憔悴的脸上极为异样。
他守寡的姐姐也为了钱来,隔的日子长些,因为她是嫁出去的女儿,不该再向娘家伸手。她也晒得一张枣红脸,只是脸长些,倒像是给绞长的。何干称她女儿“大姐”,这种久已失传的习惯让母亲在女儿的面前矮了一截。她也叫琵琶“大姐”,所以讲起她女儿来称为“我家大姐”,以资识别。但是有时候跟琵琶特别亲热,也叫她“我家大姐”。我家大姐生得既苍老又平凡,媳妇也带着来了,想到别人家里帮工。从哪里来的,这枣红色的种族?
“乡下什么样子?”琵琶问何干。
“嗳,乡下苦呵。乡下人可怜啊。”她只这么说。可是吃饭的时候她说:“别这么挑嘴,乡下孩子没得吃呵。”说着眼睛都雾湿了。
有次她说:“乡下孩子吵得没办法,舀碗水蒸个鸡蛋,一人吃一匙,骗骗孩子们。”
王发下乡收租大半年了,这向来是账房的差事,可是沈家人总叫个可靠的老家人去。田地靠何干的家乡近,也和王发的家乡近,可是他家里没人了。他娶过老婆,死了,也没留下一儿半女。何干到男佣人的屋子找琵琶和陵,总会找他说说话。他给她倒茶,再帮姐弟俩添茶,茶壶套在藤暖壶罩里。
“喝杯茶,何大妈。”
“唉哎嗳,”她作辞道,“不麻烦,王爷。”
他把茶端到门口。老妈子们有条不成文的规矩,不进男佣人的屋子。
他回屋里坐在小床上,何干站在门口。陵在床上爬来爬去,掀开枕头找枕下的东西。
“乡下现在怎么样,王爷?”
“老样子。”他咕噜了一句。
“还闹土匪?”她问道,眯细着眼,等待着凶讯。
“到处都闹。我在的时候来了四趟。”
“嗳呀!”心酸的叹息由齿缝间呼出来。
“现在好多人有枪。”
“嗳呀!年景越来越坏了。”
“我也学了打枪。横竖闲着也是闲着。”
“嗳呀!乡下这么乱。”
何干离乡太久了,许多事都是道听涂说,想像不出来。王发往下说,她草草点头。琵琶觉得他们都是好人,老天却待他们不公平。她很想要补偿他们。
。等我大了给王爷买皮袍子。”她突然说。
两人都好像很高兴。何干说:“大姐好,分得出好坏。”
“是啊。”王发说。
“我呢,大姐?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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