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怪谈-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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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施主,老衲心里似乎也有了一个想法了。”
沈兮迟紧闭双眼,纵身一跃。
她的耳畔划过呼呼风声。滔滔江水奔流不息,咆啸汹涌,卷席着毁天撼地的气势,狂怒着冲自己淹没过来。
这一跃,便是一场赌局——若赌错,则跌入江水,尸骨无存;若赌对,则柳暗花明,绝处逢生。
她屏住呼吸,紧抿双唇,做好了一切准备。
浪花近在咫尺。冬日的江水很冰。
她甚至都能感受到细小水花成串,直往自己的衣裙上砸来。
就在那一瞬间,沈兮迟的脑袋中闪过了许多的画面。
也许死亡来临之际,人会想起更多从前没有太过在意的细节。
比如禁宫里的寒鸦似乎特别多一些;母后宫里养着的茉莉花比贵妃那儿的更香;看见杜景时写的那幅字时,她的第一反应好像不是嫉妒,而是感叹他的字写得确实不错;每次回外祖家,外祖母给阿棣的东西,似乎也会比她多一份
沈阿公、寇淮、映绿、玄空方丈、尹铭
所有的人脸在眨眼之间涌入她的思绪,然后又渐渐隐去。
——寇淮现在,一定领着人在找她吧。
不知为什么,沈兮迟突然有些释然。
她做过大越最有权力的女人,现在濒临死亡之际,也有个长得不错的男子在拼命努力,试图救她这一条命。
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了。
“砰”地一声——
下坠之势骤止。
沈兮迟落在地上。
有那么一度,她以为自己命大,落在了崖边岩石上,虽然可能未曾逃出这鬼打墙迷阵,但也算是将这困局破了半数。
哪知她一睁开眼,便被眼前景象惊呆了。
这哪里是什么长江之畔燕子矶!又哪里是什么鬼打墙的诡异崖洞!
这分明就是一座——
她扭动脖子,缓缓仰头,目光落在头顶斜上方的山绝壁上,那一座仿唐代吴道子的巨大观音石刻。
——这分明就是燕子矶幕府山北麓的金陵名刹,观音阁。
沈兮迟自亲政以来,一向反对鬼神之说。百鬼谈被禁,燕都僧侣的地位直降,西域无人来讲经。
局势束缚,风声骤紧。一时间人人自危,整个大越的佛教文化因此迅速衰败。
这座曾经的金陵名刹之一也不例外。
因年代久远,香火渐稀,长年失修,这座观音阁已破旧不堪。
它本建于山腹下,座深丈许,中空无底,架木为龛。从前这龛窟便是禁地,衰败后香客绝迹,更是无人问津。
而她恰好正躺在这龛窟之外的狭小空地上。
沈兮迟万万没有想到,她几年前开始压制佛教兴盛,而这个决定竟会在几年后,将她推入一个无比危险的境地。
她僵直着身子,保持着仰头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只敢动眼睛的余光扫视。
只见不远处的一个神龛内,有一团黑影慢慢溢出,悄声无息,片刻之间,便包裹到了眼前。
沈兮迟脊背发凉,暗自苦笑:这真可谓是才出狼穴,又入虎口。
她又怎么想得到
那鬼打墙崖窟的出口,竟然就是这母魉的老巢。
燕子矶头月(二十二)()
那黑影越靠越近。
在这紧急关头;沈兮迟思绪纷乱;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另一件事。
大越的镇国长公主沈熙;死时年方三十。她在这世上活了三十余年;从后宫中最不起眼的公主摸爬滚打到权倾朝野的位置上;朋友没交几个;敌人却树了不少。
短短人生的前十几年;沈熙的敌人,从来都只有一个人。
——孙贵妃。
孙贵妃是东阁大学士孙正毅的嫡女,从小便长得花容月貌;才艺双绝,名满燕都。
昔年开平侯家的女儿被指为太子妃,嫁入东宫三月后;孙正毅之女孙玲儿紧随其后;也嫁入东宫,成了太子侧妃。
孙玲儿初入东宫;随即成了太子最宠爱的女人。她锋芒毕露;风头一时无两;连当时太子妃都要对她比让三分。
——若不是有皇后镇着;恐怕她第二年就会生下太子长子;成为东宫名正言顺的女主人。
后来太子成了先帝;顺理成章地,孙玲儿入主西宫,成了皇后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
等太后薨逝后;她再无顾忌。没过多久;孙玲儿先于皇后之前,为先帝生下了第一个儿子。
沈熙出生时,孙贵妃的儿子不过几个月大。
因他是个皇子,母妃又宠冠六宫,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御膳房里流水似得往东宫供着山珍海味、滋养补品,皇上也天天往孙贵妃的宫里跑。
反观皇后东宫,只能开着小灶,炖些开平侯夫人偷偷捎进宫来的燕窝、海参、阿胶。宫里惯常踩低捧高惯了,沈熙从未得到过应有的尊重。
小小的公主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慢慢长大了。
自懂事起,她就不喜欢孙贵妃的儿子,尽量都避着他。有时在御花园里见着了,她十次有九次会被他奚落嘲弄,哭着跑回东宫。
那时候母后总是摸着她的脑袋,哄她:“好孩子,便当他不存在罢。骄纵恣意,目中无人,日后必惹大难。阿熙别和他计较。”
——母后不喜欢孙贵妃,便也对她的名字厌恶极了。她从来不叫自己和皇弟“熙儿”、“棣儿”,却叫“阿熙”、“阿棣”,在整个后宫里都是独一份儿。阿棣嫌这称谓太过粗鄙,沈熙却一向很喜欢。因为这让她觉得自己很特别。
那时候,沈熙听不懂母后说的“骄纵恣意,目中无人,日后必惹大难”是什么意思,但她向来听话,擦擦眼泪,很快便能把这事抛到九霄云外。
一直到后来,阿棣出生了。
阿棣出生的时候是冬天,气温乍降,燕都下了一场鹅毛大雪,母后生产整整花费了一天一夜。年幼的沈熙整晚都趴在外殿外的窗户上,看着院子里落雪无声,一点一点将墙角那一株点染梅色的花树淹没。
她等得昏昏沉沉,殿里殿外的宫人们忙忙碌碌,搬了一盆又一盆的温水进房,无人顾得上她。等天边露出第一缕熹微晨光,投映玉影于大殿之内,她迷迷糊糊,听见产房里的嬷嬷喊了一句。
“——生了!生了!娘娘生了个小皇子!”
她一个激灵,兴奋地一个鲤鱼打挺,猛地站了起来。
——她沈熙也有弟弟了!
那日,父皇一直到下了早朝才来看他的第一个嫡子。他喜怒一向不形于色,沈熙也看不出他到底高不高兴。
他看见沈熙,听她叫自己“父皇”,只是威严地“嗯”了一声,便径直进了后殿,去到母后床前。
也不知两人聊了什么,足足谈了一个时辰。等父皇走后,母后将她叫到床前,眼睛红红的,对她说。
“阿熙,以后你一定要保护好弟弟啊。”
那是自然。沈熙忙不迭地应了一声,便去小床边都弄弟弟去了。
也怪她当时年纪太小——母后的这句话,她一直等到很多年后,才品出几层意思出来。
阿棣和她性子相似,说得好听些是温和,说得准确些是懦弱。每每遇见孙贵妃的儿子,阿棣总是会被他欺负,无论受到的是身体或是言语上的伤害,回到东宫,他必定撒泼大哭一场。
也就是在那几年里,沈熙开始慢慢学着,变成了一个外强色厉的公主。
从前宫人们踩低捧高,她不置一词,能忍则忍,至多不过说一两句抱怨的话。
可现在不同了,阿棣还那么小,那么脆弱。长姐如母,她又怎么忍心让他再经受一遍自己受过的委屈,这样憋屈的童年呢?
沈熙开始学会震慑,学会反击,学会以利相诱、以权压人。
有次她去御花园闲逛,无意竟又看见孙贵妃的儿子在欺负阿棣。她想都没想,随手便抓起一块石头,冲上前便往那小子的头上砸去。
他额头上瞬时破了一个大窟窿,鲜血不止地往外流。
沈熙不等他反应过来,拉起阿棣就跑。后来父皇知道此事大怒,罚她于烈日下长跪御书房前三个时辰,又给她禁足大半年。
母后陪她跪在地上,哭着求父皇放过自己的女儿。父皇充耳不闻,只派自己身边的大太监出来传话,说皇后若再于御书房外喧闹,影响皇上处理公务,一并作罚。
自己可以撑得下三个时辰,但母后在生完阿棣之后,身体差了很多,让她跪三个时辰怎么能行?
一人做事一人当。沈熙强硬命令母后身边的秋月姑姑将母后扶了回去,只留她自己一个人,在御书房外的烈日下跪了整整三个时辰。
期间,她终是撑不住,晕过去数次。可一旁有人看着,只要见她一晕过去,便拿冰水上来浇,直到生生将她冻醒。
这样的烈火寒冰,地狱两重——那漫长的三个时辰,竟就这样生生被她捱过去了。
那次之后,沈熙的身体受到重创,落下病根。每每来葵水之际,更是腰疼难耐,痛不欲生。
她尚如此,那孙妃之子更不必说。
听说那伤口极深,留下一道狰狞伤疤,就算太医院的圣手也无能为力。往后他似乎还落下了头痛的顽疾,一到天冷时,宫中的各色补品便会全往西宫涌去,几乎供不应求。
那时候沈熙自己悟出了一个道理。
这世上,若你要治一个敌人,让他得到惨重的下场,那你必然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古人云“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固然两败俱伤,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她来做抉择,必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那次之后,母后总是看着她叹息。沈熙有时笑嘻嘻地问母后叹什么气,母后回答:“傻孩子,其实只要等等,就好了。”
等等就好了?
沈熙不懂。
她只知道孙贵妃势大,娘家风头极盛,乃朝中后起之秀,远非一向不温不火的开国勋贵开平侯府可比。
孙贵妃又一向得宠,西宫极讨皇上欢心,荣宠长盛不衰——如果要等,那不是要等到天荒地老么?
沈熙是到后来才明白母后的意思。
淳宣十六年,孙家因郭启潮案,一朝跌落泥尘。全家上下几百口人发配的发配,问斩的问斩,九族株连,孙贵妃也被打入冷宫,不久后便悄声无息地香消玉殒。
这一场变故,不过发生在几个月之内。
曾经权倾朝野的孙家,一夜之间从燕都消失。老树拔起还连着深根呢,孙家却被连根拔起,连一个人都没能留下。
——就连父皇曾经最宠爱的儿子,也没能活过这场变故。
得知消息的那天也是冬天,前两天还是大好晴日,那天却平白无故地下了一场雪。母后差秋月姑姑在窗前温着小火炉,腾腾蒸气里满是肉骨汤的香味,她看着院里白雪似柳絮,喃喃道。
“阿熙,你看终于还是等到了。”
多年之后,沈熙手握利刃,雷厉风行,为阿棣扫平天下。江山稳固,海晏河清,她俯瞰这万里山河,回望来时的路,终于深刻地理解了母后的意思。
——面对敌人,须得不骄不躁,不疾不徐。你要等,等他放松警惕,等他得意忘形,等他露出破绽。
然后你才能亮出手中利剑,将他一举击溃。
沈熙一直不知道,当年开平侯府到底有没有参与郭启潮案的谋划。但她可以确定的是,母后一定是知情者,开平侯府在孙家走上亡族之路的时候,一定推了一把。
“等待、忍耐,然后将敌人一举击溃”——这就是母后这一生,教给沈熙最大的人生智慧。
沈熙嘴唇微抿,面色平静。她转脸看向迎面而来的母魉,眼中已是暗潮汹涌,狠戾乍现,充盈着挡也挡不住的腾腾杀气!
自己可是大越的镇国长公主沈熙,身上背着千万条人命的冷血毒妇,古往今来史无前例的第一人——
她倒是不信了,这母魉再厉害,再阴邪,身上难道会没有一丝破绽?
她站起身来,拍了拍破裂裙摆上的尘土,扭了扭僵直的脖子,将手腕上紧紧缠着的鬼结绳解开,在手中拉直,蓄势待发,唇畔带了一丝冷笑,淡淡出声。
“来吧。”
燕子矶头月(二十三)【二更】()
眨眼之间;那黑影已到眼前。
这一团暗黑色的影子;混沌、蒙糊;根本没有具体的形状。沈兮迟屏住呼吸;看它蔓延至鼻端;在碰到她的那一刻;如水滴入海;迅速四散延伸,将她包裹在其中,形至于无。
百鬼谈上有记;说这母魉为上古妖物,极其罕见稀少,从古至今几乎没人亲眼见到过。
是以;便是连那个神秘的风月室主人都说不出母魉到底长得是个怎样的子丑寅卯;只含糊地在母魉那页的最后一句提起,说母魉生性狡诈;最善惑人;若要除此妖;必得加上十二万分的小心。
在沈兮迟的记忆里;她虽从小就和沈阿公一起在金陵捉妖;但大多都是小打小闹;道上的零散小鬼罢了,万不会遇上过这样的上古邪妖。
她又是惯常帮沈阿公打的下手,更别说此刻;竟要一个人面对此等妖物。
四周的黑色阴影形成一环密不透风的墙;将沈兮迟与外界隔绝开来。
沈兮迟知道,这母魉做那鬼打墙的阵法都如此厉害,更别提现在面对面地对她施法布阵。然而她无能为力,只能被动地掉入母魉编织的幻境之中。
似有一阵风吹过,清凉透澈,沁人心脾,视野里的黑影瞬间便烟消云散。
沈兮迟抬头,不过眨眼工夫,周遭场景快速转换,她竟已然站在了一个熙熙攘攘的书院里。
她扭头细看,见四周的人全端着一种看热闹的神气,抬手冲她指指点点,嬉笑议论。她再转头正视面前站着那人,依稀辨认出,这个油头粉面的玉面小男孩,不是孙正毅的长孙孙简又是谁?
这位日后也因郭启潮案而被午门斩首的故人,正抬着下巴,对自己冷哼一声,道:“貌似无盐,全燕都都这么说,可不是真的嘛。”
沈兮迟微怔。
她还记得这天,这还是淳宣十一年。孙家还未分崩离析,燕都还是孙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