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大前程-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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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白面少年绅士说:“来跟我打一场去!”
我除了跟着他走,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这一点我后来也曾一再细细琢磨;可是当时我有什么办法?他的口气毫无商量的余地,加以我这一惊又非同小可,于是我只得乖乖地跟着他走,好似中了魔法一般。
没走几步路,他回过头来对我说:“停一停,打也应当让你有个打的理由。看我的!”说着,马上露出十足挑衅的神气,把双手一拍,使了个姿势美妙的后踢腿,一把扯乱我的头发,然后又是双手一拍,把头一低,向我心窝里直冲过来。
他这种公牛撞人似的举动自然叫人觉得未免无礼,何况我又刚刚吃过面包和肉,给他这一撞,特别不好受。于是我向他还了一拳,正要挥拳再打,只听得他说:“啊哈!你当真要打吗?”说着,他就忽前忽后地乱跳一阵,这种打法,凭我有限的经验来看,倒还是初次见识。
他说:“打有打的规矩!”说着,左脚腾空,右脚着地。又说:“一定要照章办事!”说着,又是右脚腾空,左脚着地。“找个场地,做好赛前准备!”说着他的身子忽儿闪到前面,忽儿晃到后面,玩尽了种种花样,我只有眼睁睁望着他的份。
看了他那股灵活劲儿,我心里倒暗暗有几分怕他;可是,我无论从道理上来说,还是从生理上来说,都敢说我的心窝并没有碍着他,他那一头淡黄色的头发凭什么要冲到我心窝里来?他既然无缘无故冒犯我,我难道就没有权利不许他胡作非为?因此,我二话不说,跟他走到花园里一个隐僻的角落里:这儿是两堵墙交界的地方,还有一堆垃圾作为屏障。他问我满意不满意这个地方,我回答说满意,他便请我稍等一下。去了没多久,他带回来一瓶水、一块浸醋的海绵,对我说道:“我们双方都用得着。”说罢,把两件东西放在墙边,然后开始脱衣服;脱了外套和背心不算,连衬衫也脱了下来;脱衣服的神气既轻松愉快,又干脆利落,且又显得那么好斗心切。
虽说他的气色并不见佳,脸上长着粉刺,嘴上生了个疹子,可是他这副煞有介事的准备的架势倒吓了我一大跳。估计他和我年龄相仿,可是个子比我高得多,那套跳来蹦去、扭东转西的功夫更是气派十足。这位少年绅士穿一身灰色衣服(这是说他脱衣上阵之前),他的胳膊肘、膝盖、手腕、脚踵,比身上其他部分要发达得多。
他摆好架势向我进攻,一招一式都有章有法,恰到好处,一边还拿眼睛瞅着我全身上下,仿佛在细心选择攻击目标预备下手;我看了那气派,先已胆战心寒。谁料我刚打出第一拳,他就仰面翻倒在地上,抬起头来望着我,鼻子里鲜血直流,面孔好似让画师画得走了样,我这一惊真是平生未有,非同小可。
可是他一转眼就从地上爬起来,十分熟练地用海绵揩干了血,又向我摆开进攻的架势。谁料他一下子又仰面朝天倒在地上,抬起头来望着我,这回可连眼圈都发青了,我这一惊也是非同寻常,不下于刚才。
他这种不屈不挠的精神使我不胜尊敬。看来他并没有多大气力,他一次也没有打痛过我,倒老是给我打倒在地上;可是他跌倒了又爬起来,用海绵揩一揩血或是拿起水瓶来喝几口水,算是按照规矩给自己加过了油,便心满意足,重又气势十足地向我进逼;我看了那气势,满以为他这一次肯定要揍得我没命了。结果他倒是鼻青脸肿、伤痕累累;因为说来抱歉,我拳头落在他身上,一次重似一次;可是他没有一次不是跌倒了又爬起来,最后一跤跌得太重,后脑壳撞在墙上。即使遇到这样一个惊险场面,他还是一纵身就爬起来,慌慌乱乱地在原地连转了几个圈,却摸不着我在哪儿。最后他才跪倒在地上,爬过去抓起海绵,往上一扔'2',气喘吁吁地说:“这一下给你打赢了。”
他显得那么勇敢,那么天真,因此,尽管这次斗拳不是我发起要打,可是我打赢之后却是忧闷多于得意。说老实话,我记不得我在穿衣服的时候有没有骂自己是头小野狼,是头畜生,我真希望自己骂了才好。总之,当时我穿好了衣服,闷闷不乐地抹了抹脸上的血迹,跟他说:“要我帮忙吗?”他说:“不用了,谢谢你。”于是我向他说:“祝你下午好。”他也说:“祝你下午好。”
走到院子里,看见艾丝黛拉正拿着钥匙等着给我开门。既不问我上哪儿去了,也不问我为什么让她等了那么久;只见她脸蛋绯红,似乎有了什么得意的事儿。她并没有立即走到大门口去为我开门,却又退回到过道里,招手唤我走过去。
“上这儿来!你要愿意的话,可以吻吻我。”
她把脸蛋儿转过来,我吻了一下。如今想想,为了在她脸上吻这么一下,要我赴汤蹈火,我也甘心情愿。不过当时我心里想的却是,她拿这一吻赏给一个粗野低贱的小子,还不等于赏了一文钱,说得上有什么价值呢?
总之,这一天既有郝薇香小姐的亲朋来访,又和艾丝黛拉打牌,又跟人打架,因而,在外耽搁了很久,等我走近家门,沼地外沙礁上的灯塔已经在墨黑的天边大放光明,乔的打铁炉里也窜出长长的一串串火星,直飞到大路以外。
注释:
'1'这个“他”是指郝薇香小姐负心的情人。
'2'拳手往上扔海绵是认输的表示。
第13章()
和那个白面少年绅士打过一架以后,我心里一直为此感到十分不安。愈是想到那次打架,记起那位少年绅士一次又一次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脸上肿一块,红一块,就愈觉得自己是决不会给白白放过的。我只觉得头上还沾着那个白面少年绅士的血迹,生怕逃不过法律的制裁。虽然说不上自己该当哪一条哪一款的罪,要受怎样的惩处,可是我心里却挺明白,乡下孩子万万不能在外面大摇大摆,撞到上等人家去,冲撞一个孜孜不倦的青年学子,否则就是自作自受,定会遭到严厉惩罚。我甚至接连几天不敢出家门一步,家里偶然派我出去干点儿什么,出门之前,也总是先要在厨房门口张望一番,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唯恐郡里的狱吏会扑上来逮住我。我裤子上沾了那个白面少年绅士的鼻血,只好趁着夜深人静设法把这罪证偷偷洗掉。手指关节给那个白面少年绅士的牙齿碰破了,于是挖空心思,想出成千上万个想入非非的主意,准备万一被拖上法庭,也可以把这档子要命的事搪塞过去。
转眼又到了约定的日子,又要回到上次动武行凶的地点,这时我惊恐的心情也达到了顶点。伦敦法院特地派来的那批凶神恶煞会不会就埋伏在大门后面等着我呢?郝薇香小姐会不会因为我在她家里无法无天而要亲手报复呢,会不会穿着那身寿衣霍地站起身来,掏出手枪把我打死呢?会不会有人雇了一批无耻的小子——一大帮收买来的奴才——等在酒坊里,伺机一拥而上,把我活活打死呢?我对那个白面少年绅士的品质倒是深信不疑;我从不疑心他会参与这一类的报复行动,便是这一点的明证。怕只怕他家里人不明是非,看到他给打成那个样子而大动肝火,为了不辱没家声,要对我兴师问罪。
好也罢歹也罢,郝薇香小姐家里我还是非去不可,我也终于去了。奇怪!上次打架的事并没有掀起一点风波。提也没人提起,整座宅子里找不到那个白面少年绅士的影儿。我一看花园的门照旧开着,便走进花园四处探寻,甚至还走到那座独立住宅的跟前,在窗口张望了一下,可是眼前突然一抹黑,原来里边窗板都上得严严的,一片死气沉沉。只有在上次打架的那个角落里还有些痕迹依稀可辨,可以证明那位少年绅士确有其人,决非我白日做梦。这痕迹不是别的,就是他留下的一些斑斑血迹,我便随手掩上泥土,免得被人看见。
在郝薇香小姐的卧室和摆着长桌的那间屋子之间,有一个很大的楼梯平台,我看见平台上有一张推椅,那是一张轻便椅下面装着轮子,可以从后面推着走。我上次就看见这张椅子摆在那里了;从这一天起,我就开始了一项固定的工作,那就是说,郝薇香小姐扶着我的肩膀走倦了,就坐在这张椅子里,让我推着她在卧室里兜圈子,然后穿过平台,又推到对面屋子里去兜圈子。一圈一圈又一圈,不断地这样循环往返,有时候要接连兜上三个钟头。渐渐的我也弄不清到底推了多少个来回,只觉得反正多得数也数不清,因为就从那天起,规定我隔天一次,到中午就要去干一趟这样的差使,这样前后至少干了八个月到十个月之久。这几个月的经过,我来约略交代一下。
我们一天比一天相熟了,郝薇香小姐跟我谈的话也愈来愈多了,她问到我学过些什么,将来打算干什么。我说,早晚要跟乔学打铁;还不厌其烦地告诉她,我什么都不懂,样样都想学;这样说,为的是希望她或许肯成全我实现我的心愿。可是她并没有想要成全我的意思,看来反而巴不得我无知无识。她也不给我钱什么的,只是去一次就给我吃一顿,甚至也不提我给她干了活,她会给我工资。
艾丝黛拉没有一次不在场,没有一次不是她领着我进进出出,只是再也没有说过我可以吻她。有时候她冷冰冰地勉强容忍着我;有时候她纡尊降贵地来迁就我;有时候她和我十分亲昵;有时候却又咬牙切齿地说她恨我。郝薇香小姐老是问我:“匹普,你看她是不是愈长愈美啦?”有时候凑在我耳边悄悄儿问,有时候趁艾丝黛拉不在偷偷地问。我要是答应了一声“是的”(因为事实确是如此),她就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我和艾丝黛拉打牌时,她总是在一旁看着,艾丝黛拉的一喜一怒、一颦一笑,她都看得津津有味,一点一滴都要爱惜。有时候艾丝黛拉的情绪千变万化,喜怒无常,简直弄得我不知怎么说才好,不知怎么干才对,这时候,郝薇香小姐就会把她当作心肝宝贝似的搂在怀里,唧唧咕咕和她打耳喳儿,我听得她好像在说:“我的宝贝,我的希望,你要揉得他们心碎,一定要揉得他们心碎,千万不可容情!”
记得乔打起铁来,老爱哼一支歌儿,哼的是其中的几个片段,总是“克莱门老头、克莱门老头”地叠叠重重唱个没完。克莱门原是铁匠的守护神,用这种方式向他表示敬意,未免有欠郑重;不过我认为,克莱门老头和打铁匠的关系,这支歌倒是表达得恰到好处。歌是模仿打铁的节奏编制的;说不上有什么歌词,不过是铺垫一些字儿,反复引出克莱门老头这个人人敬仰的名字来。譬如这样一段:“孩子们来一块儿打哟——克莱门老头!打一锤来喝一声哟——克莱门老头!加油打呀,加油打——克莱门老头!臂膀粗呀,劲头大——克莱门老头!风箱拉得响,火苗照天亮——克莱门老头!风箱呼呼叫,火焰飞得高——克莱门老头!”就在有了轮椅之后不久,有一天,郝薇香小姐突然不耐烦地挥挥手指跟我说:“得啦!得啦!得啦!唱个歌来听听吧!”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我只得一边推一边哼起这支小曲子来。偏巧这曲子很讨她喜欢,她也出神似的跟我一块儿低声哼起来,仿佛在睡梦中歌唱一般。从此以后,每当我推起轮椅,我们照例就要唱这支歌,艾丝黛拉也常常跟我们一起唱,不过我们都唱得很低,即使三个人合在一起唱,也抵不上这座阴森古老的宅子里最轻微的风声。
处在这样的环境中,我能变成个什么样的人呢?我的性格怎么能不受影响呢?每次走出这些昏黄朦胧的屋子,来到光天化日之下,我岂止眼睛发花,连头脑都迷糊了,这又有什么奇怪呢?
关于那个白面少年绅士的事,我那天本当告诉乔,无奈以前信口胡言乱道,撒下那些大谎,后来又向乔供了实情,如今倘再和他谈起这位白面少年绅士,他准会认为我上次胡扯了黑天鹅绒马车,这次又无非是给马车安排一位合适的乘客,因此我就一句也没有提起。再说,头一次谈论过郝薇香小姐和艾丝黛拉之后,我就怕人家再议论她们两个,这种顾忌后来越发一天强似一天。只有毕蒂我却完全信得过,我什么事都不瞒可怜的毕蒂。我认为不瞒她是理所当然,而毕蒂呢,不论我告诉她什么,她也都感到痛痒相关,当时我实在不明白是个什么道理,现在我想是明白了。
这时厨房里正在开家庭会议;我本来就有了一肚子气,这一来更是火上添油,几乎忍不住要发作。原来潘波趣那老秃驴常常在晚上赶来,跟姐姐讨论我的前途问题;老实说,可惜我力气小,拔不出潘波趣马车上的车辖,要不我就非拔了它不可(如今回忆起这件往事,依旧并不十分感到内疚)。这个下流种子就是那么冥顽不灵:他谈论我的前途非得让我待在他面前不可(好像把我当作个实验标本似的);我在墙角里坐得好好的,他却往往一把揪住我的衣领,硬要把我从小凳上拖起来,拖到火炉的紧跟前,仿佛存心要把我烤熟似的,嘴里还说:“夫人,这孩子来啦!你一手带大的这个孩子来啦!孩子,抬起头来,对于一手带大你的人,你可永远要知恩感德。夫人,来谈谈这孩子的事吧!”然后又在我头上胡摸乱掠一阵,把我的头发弄得乱七八糟——前面已经说过,我自从幼年解事以来,就从心眼儿里觉得谁也没有权利这样把我玩弄。他让我站在他面前不算,还要拉住我的袖管:他要我作出的这副低能儿的可怜相,只有他自己那模样儿才堪与媲美!
接着,他就和姐姐一搭一档,一唱一和,以郝薇香小姐做话题,尽说些没有意思的废话,胡乱猜测郝薇香小姐会拿我怎么办,会给我些什么好处。这些话常常使我难受无比,气得要哭出来,恨不得扑到潘波趣身上去,把他从头到脚一顿狠揍。两人一谈开,姐姐每次提到我,就要数说我一顿,那劲头简直像在拔我的牙齿似的;而潘波趣呢,则一向以我的恩人自居,总是坐在那里用轻蔑的眼光瞅着我,仿佛我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