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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远大前程-第16章

小说: 远大前程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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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我,仿佛我这一辈子的富贵荣华,端靠他为我擘画经营,谁料我倒不承他的情,反而叫他吃力不讨好。

    乔从来不参加这些谈论。不过他们不谈则已,一谈总少不了要谈到他,因为乔大嫂早就看出乔是不愿意我离开铁匠铺的。按我的年龄来说,现在已经完全可以跟乔做学徒了;因此,每当乔拿起拨火棍来,心思重重地在炉格中间捅炉灰的时候,姐姐就要毫不含糊地把乔这种无辜的行为说成是有意反对的表示,就要猛然冲到乔的跟前,使劲把他乱摇一阵,夺下他手里的拨火棍,丢在一旁。这种讨论,没有一次不是以极不痛快的结局收场的。姐姐往往在谈到难乎为继时,便顿时呵欠连连,好像无意中突然看见了我似的,猛扑到我跟前,向我吆喝道:“好啦!你也叫人够受的啦!还不赶快去睡觉!一晚上为你操心还操得不够吗!”明明是他们折磨得我连命也快没有了,倒反咬我一口,好像是我死乞白赖求他们来折磨我!

    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了好久;本来以为还得这样继续过上好久,不料有一天,郝薇香小姐正扶着我的肩膀,跟我一块儿走着,忽然间她停了下来,颇不乐意地说:

    “你长高了不少啦,匹普!”

    我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我觉得最好还是用这个办法向她委婉表示:这恐怕不是我自己作得了主的吧。

    她当时没有再说什么;可是一转眼工夫又停下来瞅着我了;没多久,又瞅了我一次;第三次瞅过我以后,她便显得愁眉苦脸,怫然不悦。下一次我去侍候她,照常陪她走了一阵,刚刚把她护送到梳妆台跟前,她就又不耐烦地挥挥手指,叫我留一留。她说:

    “把你那个铁匠的名字再给我说一遍。”

    “他叫做乔葛吉瑞,小姐。”

    “你就打算跟那位师父做徒弟吗?”

    “是的,郝薇香小姐。”

    “你还是马上就去跟他学手艺。你看葛吉瑞肯不肯带着你们的师徒合同,上这儿来一次?”

    我说,如果请他来,他准会认为这是无上的荣幸。

    “那就请他来一次吧。”

    “要不要跟他约个日子,郝薇香小姐?”

    “得啦,得啦!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日子不日子。反正叫他快点儿来,跟你一块儿来就是。”

    晚上回到家里,向乔转达了这个口信,姐姐一听之下,立即“暴跳如雷”,比平常什么时候都还要吓人。她责问我和乔是不是把她当作门口的鞋擦,任意踩在脚底下?我们有多大的胆子,竟敢这样对待她?她倒要请问我们,如果她不配去这样的府上作客,那她配去什么样的人家呢?她滔滔不绝地发出这一连串责问以后,就拿起一架蜡烛台朝着乔扔过去,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拿出畚箕——这畚箕永远是个十分不祥的预兆——围上粗布围裙,狠命地打扫起来。干扫还不满足,又提来一桶水,拿了地板擦子来擦洗,弄得我们在屋子里待不住,只得站在后面院子里发抖,一直到晚上十点钟才敢偷偷溜进屋去;姐姐一看见乔,就责问他当初为什么不娶个女黑奴?可怜的乔没有回嘴,他只是站在那里,一边摸着颊须,一边无精打采地望着我,意思仿佛是说:真的,当初要是娶个女黑奴,恐怕就好喽。

第14章() 
隔了一天,乔穿上节日礼服,陪我到郝薇香小姐家里去。看他穿着这套礼服,我实在受不了。不过,他既然认为遇到这样隆重的场合非穿大礼服不可,我自然也不便跟他直说:他还是穿着平常的工作服好看得多;何况,我知道他也完全是为了我才弄得这样活受罪的:衬衫领子从脖子后面拉得老高,难受得他脑瓜顶儿上的头发根根直竖,简直像一簇羽毛似的。

    吃早饭时,姐姐宣布她也打算和我们一块儿到镇上去,回头就在潘波趣舅舅家里等我们,让我们“跟那些高贵的小姐们打完交道之后”去喊她一声。听她的口气,乔多半又是凶多吉少。铁匠铺需得歇一天,乔用粉笔在门上写上了两个大字:“外去(出)”。他难得休息一天,可是每逢休息,照例总要这样写明白。又画了一支箭,箭头表示他的去向。

    我们一块儿上镇,姐姐走在头里。她戴一顶宽大的海獭皮帽子,手里挽着一只有如国玺的草篮子;虽然是大晴天,却穿了木套鞋,围了一条平日不用的围巾,带了雨伞。我也说不上她带这些东西究竟是存心自找苦吃,还是为了摆阔夸富;不过我倒认为,恐怕毕竟是炫耀家财的成分来得多——很有几分像骷髅葩'1'或其他女王在位,一旦雌威勃发,便不惜搬出珍器重宝,或赛会或出巡,借此一显豪奢。

    来到潘波趣家门口,姐姐就撇下我们两个,飞快地奔进屋去。时间已近中午,乔和我不再耽搁,径奔郝薇香小姐家。艾丝黛拉照常来开大门;乔一见她,就脱下帽子,双手捧着帽边,怔怔地站在那里戥着这顶帽子的分量,仿佛事关紧要,连半两一钱都不能马虎过去似的。

    艾丝黛拉对谁都不看一眼,就领我们循着我走熟的那条道儿走去。我跟在她后面,乔走在最末。走上长长的过道,我回头看了看乔,只见他还在那里小心翼翼戥着帽子,一边踮起了脚,跨着大步赶来。

    听得艾丝黛拉吩咐我们两个一块儿进去,我便拉着乔的外套袖管,领他走到郝薇香小姐面前。郝薇香小姐正坐在梳妆台旁边,闻声立刻转过头来,看着我们。

    她向乔招呼:“哦!你就是这孩子的姐夫吗?”

    万万没料到,亲爱的老朋友乔一下子竟和从前判若两人,他简直变得像只奇尽怪绝的鸟儿,头上耸起一簇乱蓬蓬的羽毛,站在那里张口结舌,活像鸟儿要讨虫吃。

    郝薇香小姐又问道:“你就是这孩子的姐夫吗?”

    说来实在糟糕:这一场宾主相见,乔始终不跟郝薇香小姐讲一句话,什么话都冲着我说。

    乔说了:“匹普,照我看是这么着,我心感(甘)情愿娶了你姐姐,那时候我本是一个所谓的光棍汉(不用客气,就说光棍汉嘛)。”他这番话,说得既是入情入理,又是出自肺腑,而且还是那么彬彬有礼。

    郝薇香小姐说:“唔!葛吉瑞先生,你带大了这孩子,打算叫他跟你做学徒,是不是?”

    乔回答道:“匹普,你知道,你我是老朋友了,咱们俩一直都盼着这一天,到这一天该有多开心啊。不过,匹普,你自己讨厌不讨厌这个行业——譬如说,总少不了要吃些黑馅馍(烟煤)什么的——你要不喜欢的话,也不一定非干不可,你明白吗?”

    郝薇香小姐问道:“这孩子自己提出过什么意见没有?他喜欢干这一行吗?”

    乔那一套入情入理、出自肺腑而又彬彬有礼的话,愈说愈好了:“匹普,这你自己最有数,你心里可是巴不得干这一行哩。”(我看出乔说到这里,突然想到他大可以把自己写的那两行墓志铭拿出来念一念,不过他还是把话继续说下去。)“你没有提出过意见,匹普,你心里可是巴不得干这一行哩。”

    我想让他明白,他的话应当对郝薇香小姐说才是,结果完全枉费心机。愈是向他做鬼脸打手势,他那套入情入理、出自肺腑而又彬彬有礼的话,却愈是向我讲得起劲。

    郝薇香小姐又问道:“你们的师徒合同带来了吗?”

    乔回答道:“哦,匹普,你明明亲眼看见我放在磨(帽)子里的,哪有不随身带来的道理。”语气之间似乎这一问原是多余。说着,就拿出合同,却不交给郝薇香小姐,而交给了我。当时我大概难免感到这位善良的老朋友丢了我的脸——我简直可以断定我感到他丢了我的脸——因为当时我明明看见艾丝黛拉站在郝薇香小姐身后,眼里透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于是我便从乔手里接过合同,交给郝薇香小姐。

    郝薇香小姐看完合同,说:“你不要这孩子的谢礼吗?”

    乔一声不吭,我不由得提醒他说:“乔!你怎么不说呀——”

    乔一听这话,似乎伤透了心,连忙打断我的话,说:“照我看是这么着,这件事儿咱们俩还用得着说吗;你也知道,我是一千个不要,一万个不要。匹普,你明知道我不要,何必还要多问呢?”

    郝薇香小姐溜了他一眼,仿佛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品质,知道他实在是个大好人,这倒是颇出我的意料。于是她随手从旁边桌上拿起一个小袋,说:

    “这是匹普的谢礼,是他自己赚到的,拿去吧。袋里一共有二十五个几尼。匹普,拿去交给你师父!”

    乔看了她这奇怪的模样儿,这奇怪的房间,似乎已经惊异得六神无主,因此,即使到了这个当口,他还是一个劲儿把话冲着我说。

    乔说:“匹普,你这可是太大方了。你这番好心,我受是受了,心里也着实感谢,不过我可从来没有想要过,压根儿压叶儿压芽儿都没有想要过。”接着又叫了我一声“老朋友”,他这一叫,可害得我先是觉得浑身滚烫,忽而又觉得遍体冰凉,因为我还以为他这声亲亲热热的“老朋友”是在喊郝薇香小姐呢。他继续说道:“老朋友,让咱们好好儿干吧!但愿你我都能尽到各自的本分,不但为了你我彼此的情分,还要为你这份厚礼——使我——想起的——那些人们——也好让他们安心——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说到这里乔显然已是穷于应付,不过他终于还是说出了一句话,得意扬扬地给自己解了围:“反正我不想要!”唯独这一句话说得可真流利有力,所以他把这句话接连说了两遍。

    郝薇香小姐于是便说:“再见,匹普!艾丝黛拉,送他们出去!”

    我问:“我下次还要来吗,郝薇香小姐?”

    “不用了。现在葛吉瑞是你的师父了。葛吉瑞!过来跟你说句话!”

    郝薇香小姐把乔叫了回去,这时我已经走出房门,我听得她一字一句干脆利落地对乔说:“这孩子在这儿干得不错,那笔钱就是给他的酬劳。不用说,你是个老实人,不会嫌少,今后也不会再要的。”

    乔到底是怎样走出那个房间的,我始终无法断定;只记得他一出房门,并不下楼,倒是一个劲儿地往楼上走;我再三叫他别乱走,他都没听见,于是我只得追上去把他拖下来。不一会儿工夫就出了大门。艾丝黛拉锁好门就走了。剩下我们两个人站在光天化日之下,乔把身子往墙上一靠,跟我说:“真古怪!”他在墙上靠了好半天,不时喊上一声“古怪”,一直喊个没完,我真不由得担心起来,生怕他的神志不会再清醒过来了。后来他的话儿总算长了一点,说了一句:“匹普,不瞒你说,这事情真——古——怪!”说过这一句,便渐渐口齿灵活起来,也能挪动脚步赶路了。

    不是我无缘无故瞎扯淡,我认为乔有了这一番阅历,倒是增长了几分聪明,一路赶回潘波趣家去,居然还想出了一条颇见心机的妙计。不信请看我们踏进潘波趣先生家的客堂后的那番表演吧。那时候姐姐正坐在那里跟那位讨厌的种子商谈天。

    姐姐一看见我们两个,连忙嚷道:“嗨,你们怎么样啊?真想不到,二位居然还会屈驾回到我们这种穷人的地方来,我真是万万没有想到!”

    乔两眼盯住了我,仿佛在尽力回忆什么似的,他说:“郝薇香小姐特别关照我们向你姐姐——匹普,她怎么说来着?是说给你姐姐请安还是问好?”

    我说:“请安。”

    乔回答道:“我也记得她是说的请安,她向乔葛吉瑞夫人请安。”

    姐姐说:“这一声请安可以给我当饭吃啦?”话虽如此,心里可着实得意。

    乔又盯住了我,仿佛又是在尽力回忆什么似的,他说:“郝薇香小姐还说,但愿有一天身体会好起来,到那时,她——匹普,下面怎么说来着?”

    我帮他接下去说:“她要专诚恭请”

    乔接下去说:“恭请夫人去作客。”说完,长长地倒抽了一口气。

    姐姐顿时消了气,她瞥了潘波趣先生一眼,大声嚷道:“好啊!她既然这么多礼,这份心意也早就该说了,不过迟说总比不说好。她给了这个小疯子什么呀?”

    乔说:“什么也没有给他。”

    乔大嫂正要发作,乔又接下去说了:

    “人家给倒是给了,不过是给匹普的至亲家属,还再三特别说明,‘我说给他的至亲家属,意思就是要交到他的姐姐j葛吉瑞夫人手里。’人家就是这么说的:‘j葛吉瑞夫人。’”乔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气,找补了一句:“她也许还没弄明白我的名字是叫乔呢,还是叫乔治。”

    姐姐望望潘波趣:潘波趣手抚着木头靠椅的扶手,时而朝她点点头,时而又对着火炉晃晃脑袋,好像这一切都早在他意料之中。

    姐姐笑嘻嘻地问:“你究竟拿到了多少呢?”一点没错,是笑嘻嘻的!

    乔反问了一句:“在座列位认为十镑如何?”

    姐姐回答得很干脆:“我认为过得去。不算多,但是过得去。”

    乔说:“那就不止这个数目。”

    大骗子手潘波趣一面抚弄靠椅的扶手,一面连忙点头说:“是不止这个数目,夫人。”

    姐姐说:“啊,你的意思莫不是说——”

    潘波趣马上接口道:“对,夫人,我是这个意思,不过,你先别忙。约瑟夫,你说下去。好样的!说下去!”

    乔继续说下去:“在座列位认为二十镑如何?”

    姐姐回答道:“那就很体面啰。”

    乔说:“唔,还不止二十镑呢。”

    那个卑鄙的伪君子潘波趣便又点头晃脑,架子十足地嘿嘿一笑,说道:“还不止呢,夫人。真有你的,约瑟夫,对她说下去!”

    乔高高兴兴把那个小袋子交给姐姐说:“那我就爽爽快快说了吧:二十五镑。”

    那个奸诈至极无耻之尤的潘波趣马上像个应声虫似的接腔说:“二十五镑呢,夫人。”说着就站起来和姐姐握握手,又继续说道:“以此酬谢夫人的贤德劬劳,决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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