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谣-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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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静躺,不时听他们说话,我知道了很多事情。
那些江湖人士之所以造谣抹黑我,无非就是痛打落水狗的做法。一,将我说的越凶恶,能为他们赢得更好的名望。二,屠妖大会不过是个笑话,宣城周遭妖怪因我的血死得差不多了,他们无处抓妖当众屠戮,偏偏最初风声闹得那么响,正愁不知如何收场时,清婵通过她的人脉将我献上,正中他们下怀。他们索性将我塑造成一个穷凶极恶的妖妇,可以来个完美终局,捡了最好的台阶来下。三,杨修夷说世人好大喜功,最爱一哄而上的惩奸除恶,这样暴戾恣睢的妖妇迎合了世人,能煽动他们的愤怒情绪,事后若官府追查民间私刑时,可以百姓之力相抗。
我以为我在翠叠烟柳的秀房床榻上睡的只是一晚,实则睡了整整三晚,那三日他们全城通缉我,许多人到处游说,说书摊上挂满我的恶行。街坊们传播谣言的本领我已领教过数回,人云亦云后,我变得罪大恶极,天怒人怨,所以一听我被抓住的消息,仅半日,全城百姓跑来了大半,还准备好臭鸡蛋,烂番茄,以及没机会泼到我的泔水。
我心下幽叹,这宣城我是没法再呆了。饶是我爱惨了这里的湖光山色,迷疯了胡先生的说书,喜欢死暖春阁的花茶,可我不得不离开。再路人,再清汤寡水的一张脸,若被记恨到骨头里面,便是想忘掉都难。
然后是今后该何去何从的问题。
我等了多年的未婚夫终于来找我,可我却不敢见他,一种怪异的感觉让我很怕他,许是因为他被我撞见做了那种事,许是因为我心里有杨修夷,于他有愧,又许是我记忆尽失,突然见到他觉得陌生。而且,我如今这臭名昭著的身份,恐怕他也看不上我了。
杨修夷身边我也不能呆,逗留越久,会越发不舍,尽管我眷恋如今的感觉,可我和他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欠他的我也不想还了,我是个厚脸皮的人,不要脸便不要脸,撕了一层脸皮,还有一堵墙的厚度,我不怕。
还剩的牵挂就是卫真和夏月楼。他们说那日我被处以火刑时,卫真他们来救我,没上到鸿儒石台,在广场上就和人打成一处,最后退到南城阙,卫真不慎跌落城墙,我不敢想象那画面,城墙高达七丈,卫真他不会轻功,若真跌下去……
可我现在浑身如似被灌水银,动弹不得,且身无分文。若能醒来,得先去找他,将他和夏月楼安置好后,再去漠北寻找父母。我今年十六岁,生辰十二月初九。我可以在漠北一个县衙一个县衙的问过去,总有一个管户籍的会有此记载。哪怕耗掉半生,我也要找到。
那群人离开后,杨修夷又坐回我床边,伸手抚过我额际,停在脸颊上。我很想知道他是以什么眼神望着我,我喜欢他的黑眸,像是一潭湖水,有时清澈,潋滟一池湖光,有时深邃,幽幽如潭底深渊。这些时日他一直照顾我,一定很疲累,我想开口叫他去休息,可是说不出话,只能听他低语,不过多半是骂我,说我没用,不让他省心,说他一走我就差点把小命给丢了,还说我是蠢货,气得我想跳起来打他。
他现在又自顾自的数落我,数落到一半忽然停下,久久不再出声,我以为他离开了,可他的清香还在附近,甚至离我越来越近,渐渐的,我能听到他极轻极绵长的呼吸,就落在我脸上,我能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如鹅羽一般骚动着我的鼻尖。我顿时心跳加快,大脑一片空白。
他的呼吸就停在我咫尺,微有些发颤,我能闻到他口中清雪木的香气,当真呵气如兰。可等了许久,预期中的唇瓣却迟迟没有落下,我心中又紧张又期待,恍如一只小鹿在疯狂乱撞。
“喜欢就亲下去,怎么,不敢么?”
忽然响起的女音中断了一切,他的呼吸极快离开我,声音冰寒:“是你。”
无端的失落令我愤恨,这愤恨竟让我瞬间睁开眼睛,看一眼来人,我慌忙又闭上,竟是清婵!
她声音有些嘶哑,失了往日的甜美,她走向杨修夷,双膝跪下,语声淡淡:“听说少爷一直在找我,清婵特来领命,少爷有何吩咐。”
我小心撑开眼缝,她穿一袭黑色纱衣,发髻高挽,面容有些憔悴,憔悴中却不失柔弱娇俏,我见犹怜。
杨修夷没有说话,虽然他背对着我,可我能想象他的眸光一定冰冷得残酷。他这几日发疯似的在找她,恐怕他也没想到这女人胆子会大到主动撞上虎口。
静顿片刻,他忽然起身,一脚踹在她肩上,将她踹倒在地,他本就劲道极大,如今这一脚下去,清婵直接呕出一口血。
“贱人!你还有脸来见我?”
清婵惨笑一声,却笑得妩媚风情,她将头发别到耳后,抬起一双通红美眸:“少爷是有何不开心么?清婵愿供少爷发泄打骂。”
杨修夷又扬起一脚,这次没有落下,清婵一直睁着眼睛,含笑望他,不躲不闪,忽而浅笑:“少爷于我,终于有一丝不舍了么?”
杨修夷走到桌边倒一杯茶,浅抿一口:“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一口气说光吧。昔日也算有些主仆情谊,我不会累及你家人。”
清婵怅然:“只有主仆情谊么……”
她从地上踉跄爬起:“少爷就一直觉察不出我的心思么?”
杨修夷微微侧头看她:“什么心思?”
清婵眸色哀怨,眼泪潸然,终是忍不住了,忽然爆口:“你真就毫无感知么?我为你做那么多,你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少爷,我苦恋了你十年,整整十年!比你认识这个女人还要久!我为何设计害她?我为何讨厌她?这世上哪来无缘无故的嫉恨!”
杨修夷仍是长身玉立,微微侧头,我看不清他的脸。我心中好紧张,我好想冲上去让清婵住嘴,不要迷惑他,我怕他会被她的痴情打动。可我又不忍上去,心中竟有些同情这个女人。
她边哭边笑:“守益大人说我是这一辈最出色的暗人,其实他错了,我是最没用的,我早就犯了暗人大忌,我八岁时就动了情,我倾慕一人,年复一年盼着他,每次受训跌伤,我都咬牙强忍,再大磨难也不算什么,念着他的模样,会让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美丽的。”她抬起泪目,痴痴望着杨修夷,“十三岁那年冬日,我受训时跌伤,伤口溃烂,引致高烧,却听到他回府过年,我强爬到内府高檐上,远远望着他被人簇拥其中,他玉面皎如明月,映着纷扬冬雪,仿若将整个天地光华敛尽。我看痴了,不舍离去,等想起要回去时,大雪已将去路封冻,我差点冻死在那儿。因此事,碧狼大人罚我在暗室一月,我却快乐无比,沉浸徜徉与他的音容笑貌中。我是第一个活着从暗室走出的人,她们夸我厉害,其实支撑住我的人是你,是你啊,少爷!”
我睁开眼睛,静静看向清婵。她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人,琼姿花貌,堪称绝色。清妆素颜也有万种风情,如今微醺泪眼,梨花带雨,似朦胧秋月。如此美人垂泪,哭诉衷肠,恐怕没有哪个男人会不动容。
她继续哭道:“十五岁时中秋,我听说你要回府来过,我便多方求人,终于得一机会为你舞上一曲,我在众多舞姬中望你,你却自顾饮酒,我心生懊恼,鼓起胆气在舞尽后下台为你献酒,你微笑接过,并对我言谢,那时你温润如玉,仿若春风,那抹笑我今生再难忘怀。三天后,我受令杀赵益得,那是我第一次杀人,可我毫无惧意,他的脑浆喷溅我一脸,我是笑着抽出刀刃的。后出行任务,我事事抢在前头,几次险些葬命,我却不觉得可怕。我曾被六个高手追至荒林,掉入百丈枯井,求生无门,几欲轻生,可一想到你对我的笑,孤独死亡都不算什么,我强令自己不准放弃,我生吃活鼠,生吃蛇肉,养好脚伤后从井底爬出,磨光了指甲。少爷,你可知道,你是我的信仰,是我毕生所求,我朝夕昼夜无不思你念你,这份情,你可曾感受得到?你可曾知道?”
我心中极酸,她对杨修夷的爱,我自叹不如。若她没有害我,我可能会在离开杨修夷前,把杨修夷死命的推给她,因为我相信她能给杨修夷最好最好的照顾。可是如今,我没有那么大的心胸,去原谅她对我的所作所为。
杨修夷一直静默,我和清婵同样亟待,我不知他会作何反应。
他会被清婵打动么,他会收下清婵作为妾室么?换个立场,若我是他,有个女人如此情深意重,心系于我,且是个如花美眷,赛玉美人,我一定立即将她娶了,毫不犹豫。
我紧张的看着杨修夷,快要将被单扯破,他终于开口,语声干硬:“你有你倾慕的人,我有我在意的人,你不该害她。”
仿若暖流注入我心中,瞬间将四肢百骸哄得洋洋懒懒。比最甜口的蜜豆糕还让人沉溺,润入心田。我再难控制眼泪,潸然而下。
清婵尖声骂道:“我如何能不害她!我恨她!我恨透了她!她什么都不如我,唯一有的只是机缘!与你朝夕相处的机缘!她每日都能与你见面,我却只能在每年佳日盼你归来,这是苍天的不公!”
杨修夷轻笑:“苍天不公?她比你更有资格埋怨。你可还有其他话要说?”
清婵凄美一笑:“你当真如此讨厌我?”
语毕,她忽然几步上前,一把撕开衣襟,黑色罗纱衣顿时如水般从她美丽酮/体上泻下,没有里衣,没有肚兜,没有亵裤,浑身裸/露,香肤冰肌莹彻,如雪凝脂,高耸的酥胸,婀娜的细腰,霎时晃晕了我的眼。
杨修夷别过头去,声线冰冷:“穿回去!”
我霍的坐起:“你还要不要脸!”
杨修夷旋即回头:“初九?”
清婵含恨朝我望来,抬手轻抚发髻,抽出一支细簪,疯狂笑道:“我不要脸?是你欲擒故纵,欲迎还拒!你这个口是心非的贱人!被万人唾弃的感觉如何,你……”
杨修夷反手在她脸上落下一掌:“住嘴!”
清婵跌撞在地,含笑带泪,抬首道:“少爷,我一直是清白之身,我在翠叠烟柳这些时日为你守身如玉,从未有其他男人染指过我。这是我的身体,你喜欢么?比那妖妇如何?”
我跳下床,抓起桌上茶壶扔她,她贴地以诡异身姿避开,冷声道:“还轮不到你来打我!”
我快要气哭,捡起她的衣服扔过去:“你不要脸!”
“心都没了,要脸何用?”
她低语喃喃,看向杨修夷,语调凄凉:“少爷,清婵此生从未后悔爱上过你,至死不悔。原谅清婵不能再守着你了。”
语毕,细簪陡转,猛的冲她修长脖颈刺去,绝决果断,毫无疑窦。血珠顿时从伤口冒出,顺着她旖旎白嫩的肌肤滑下,如蜿蜒水流,汩汩淌地。
她瘫软跪地,抬眼狠瞪着我,朱唇轻启,冷笑:“玄女醉尸吟,认得么?”
我瞪大眼睛:“你疯了!”
她仰首大笑:“田初九,我会回来找你的,你等着,我要将你……”
杨修夷暴怒:“够了!”
话音一落,清婵玉/体登时化成一团烈焰,她惨叫一声,在红色火光中化作青烟,旋即消散,一粒尘埃都未有留下。
第八十章 满园春色()
玄女醉尸吟。
传说是以泡过女儿红和锁魂花液的利器将裸/露的处女之身刺死,死后灵魂不会入地府,而是横渡赤鳄之水,穿过阴界荒漠,抵达极寒北地,作为献祭将自己交予天眼魔族,同时可获得一个心愿。
世人一提鬼怪魂魄,便觉可怕邪佞,实则他们最为脆弱,晒不得酷日,淋不得凄雨,怕狗血,畏红剪,惧秽言,长生门内的老和尚若是念几句经文,他们恐怕还要头如绞痛,生死不能。所以这北去的极长旅途很少有人涉足,路上要吃的苦头,对她们而言远比刀山火海来得艰阻,稍有不慎便会魂飞魄散。清婵选择此条道路,足以见她恨我多深。
我坐在园中,和湘竹一起将各色花瓣捣成碎汁。
清风乘兴,云白天蓝,满园芳菲缤纷,香气醉人。成群的彩蝶翩翩点至于花蕊中,与风中摇曳的繁花相舞成趣。偶尔回旋翻飞,落在我的肩上发上。
这里是宣城北郊一处幽雅庄园,园主是个谦和有礼的员外,和杨修夷关系匪浅。早上见过我一回,嘘寒问暖,态度好的令我无所适从,都不好意思吃他家东西了。我最讨厌的就是亏欠人情,若他对我坏点,指不定我一生气反而能把他家米缸吃个底朝天。
又将一盆花瓣捣烂,挤出花汁倒于盅中。湘竹打趣笑道:“小姐,你说我们算不算辣手摧花。”
我如若未闻,将一捧干净花瓣扔于盆中,继续鼓捣。
坐在这儿差不多有两个时辰,她一直与我说话,天南地北一通闲聊,我始终默不作声。她说的这些我早年同师父云游时多半听过,什么益州女神显灵,沧州尸群屠城,柳陌县山体倾塌,崇正郡一夜之间全城百姓蒸发,京城六个贵族王孙为求天下第一佳人,已斗成头破血流……她这么喋喋不休,无非是想我理她几句,倒不是她多关心我,而是杨修夷说若我能开口,他便赏她几样东西。
从昨夜到现在,我一直没说话,没吃东西,只喝了几口水,今日她们说要酿百花酒,问我要不要帮忙,我点点头就一同来了。
并非我故意不理人,而是我心绪极乱,不知如何开腔。
不管我有多不愿承认,喜欢杨修夷已是事实。我不知是从何开始的,它不知不觉,如润物无声,悄然在我心中生根。
鸿儒广场上我意识混沌,又变得痴傻,还胡言乱语。但对他说的那些话我都记得,昏迷之时未觉的有怪异,醒后触及他眸光,真想扒条地缝钻进去。这种微妙的关系,令我不知如何面对他,几次想说话,到嘴边却喉咙喑哑,口干舌燥。兴许杨修夷说的没错,我胆子小,我容易被吓到。可能上辈子我是乌龟投胎。
除此之外,我时刻不惦记着的是我们之间的悬殊,如横亘的万丈沟壑,难以逾越。我不能再往前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