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冷翠-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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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在女人眼里不是人的,在男人眼里就是最美的。”
“没羞!谁告诉你的?”
“听别人说的呗!你看碧瑶,在这园子里,谁看她顺眼?人家洋少爷就被勾得七荤八素的……”
“哟,还‘人家少爷’,八成你也看上人家了吧?”
“那样的人家,你不向往?可我就不会像她那样投怀送抱……我娘说了,女孩子要自爱!”
“主动不一定不自爱。”
“肯定吃亏,不信你等着瞧吧!”
柳碧瑶扔掉手里的抹布,旋风似的冲出门外。说话的两个小女佣早不见了踪影,只有点点萤火半明半灭地飞舞着,刚才的对话仿佛是梦语一场。柳碧瑶颓丧地返回,坐在小矮凳上,抬头看见一只肥硕的蛾子扑着沾粉的薄翅往灯泡上撞。
柳碧瑶识字不多,更没有人教她该如何矜持地处理心里那番纯粹的感情,爱便爱了,哪怕在外人看来她粗野、肤浅,与世风不容,甚至是轻佻、不自爱。
她直觉地感到那份美好的所在,不知他,是否也如她这样认为?
这一天,柳碧瑶见到段老爷子是在晚饭后,在二楼的楼梯口。
段老爷子胳膊下夹了一卷画,白纸黑轴很是珍贵的样子。跟着闪过去的,还有乌泽声掌柜的身影。
自从那天从古董店回来后,柳碧瑶就再也没见过乌泽声,听说段家的古董店闭门谢客,关了段时间。在这段时期,上海老店铺关门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经济每况愈下,更何况是冷门的古董店,如果不是老顾客捧场,在那条幽深的小巷,古董店恐怕要被时间埋在积尘里。
段老爷子拍拍衣襟,挺着身板上了楼。乌掌柜跟着他上楼,谁都没注意到柳碧瑶,甚至连一个招呼的眼神都不给予。柳碧瑶想起以前,无论隔着多远,乌掌柜总会扬手打声招呼,像一位年长的老友。
她分明感到了距离。
天色昏暗,黄昏欲来未来,一颗星升起在廊后的一线天穹里。段老爷子通常会在晚膳后吩咐佣人把他的宝贝摇椅搬到走廊风口,天气转凉后就收了这习惯,开始一个人慢慢地踱马路,拄一根龙头拐杖,慢悠悠地从门口踱到苏州河畔,再慢悠悠地踱回来。
第82节:谓我心忧(7)
二楼很安静,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游戏,书房在这个时候是没人光临的。柳碧瑶敛去最后一丝犹豫,放轻了脚步,在半明半暗的傍晚,一个人往段家书房摸去。
她很少来书房,顶多是帮忙拂去灰尘,摆弄杂物,对于满柜满橱的古旧书籍,柳碧瑶根本没机会去翻动。在书橱的一个角落,还摆着几个雕龙刻凤的画缸,里面插满了硕大的画轴。窗户打开的时候,风卷着进来,吹得画轴扑扑直响。
那幅渔夫图或许就被段老爷子藏在这房间里。
天色暗得比以往早,天空浮起一层异常清亮的蓝色。柳碧瑶起先有点儿顾虑,在她打开第一个抽屉翻找时,这顾虑就被她抛在脑后了,她只想要回娘的那幅画,然后还给溥伦。
抽屉里多是旧文件,稀薄的黄纸上盖满红色大印,浓墨大字,一张张叠在一起,或许是日子久了,很多都粘住了,用手一翻,发出窸窣的干燥声响。压在底部的,是一个陈旧的算盘。
这个抽屉里没有,再翻另一个。柳碧瑶翻遍了所有的抽屉,又壮大胆子去翻橱柜里她认为可能藏画的地方,连画缸里的画轴也拆开再收拢,也没有。偌大的书房,每样东西都有自己的位置,偏偏找不到那幅画的位置,赝品图倒是找到了好几幅。柳碧瑶的心灰了一半,她想,段老爷子有可能把画交给乌掌柜保管了……那么贵重的东西,他会轻易交给别人吗?
“碧瑶!”楼梯口传来尤嫂的喊声。
柳碧瑶一激灵,加上心虚,弹射似的蹦到门口,急忙回应道:“来啦!”
“去老爷子的房间里,把衣柜里那件新做的宝蓝色长袍取下来。”
柳碧瑶应声,转身跑到书房隔壁的卧室里。段老爷子的卧室几乎可以用古董来形容,古木衣柜古木床,连床上的蚊帐钩子都是前朝遗风。床头柜旁横着一口髹了红漆的描金樟木大箱。
柳碧瑶心念一动,最宝贝的东西向来都是放在自家的卧室里啊。
从衣柜里取下袍子,走下楼梯时,柳碧瑶听见尤嫂正和裁缝铺的伙计说着话。
“……老爷子嫌前襟太长,就麻烦栾师傅改改了,要改的尺寸都已经标好了。”
“哪里的话,栾师傅说了,要是改了还不满意,重做都没问题。”伙计接过长袍子,很利索地折叠好。
尤嫂笑笑,嘱咐下人把伙计送到门口。她转过身,见柳碧瑶站在楼梯口出神,随口问道:“老爷子卧室的房门关紧了没有?”
“我随手带上了。”
“虽说入了秋,蚊蝇还是有的,老爷子又讲究。你再上楼看看,把窗户上的纱都放下来。”
“我这就去。”
天色暗得很快,室外衰微的光线通过窗纱的过滤,亮度又减弱了几分。光线若有若无地在室内蔓延,依稀照出供台上一尊衣袂翻飞的白瓷观音。观音柔润的脸庞浸没在弱光里,平展的眉目间便有了柔和的意味,仿佛是室内全部层次的光线运作的最终结果。
柳碧瑶对着观音拜了几拜。
既然决定了,就涉水一试吧。
柳碧瑶打开抽屉的手微微发抖,指尖异常冰冷,触觉比任何时候都敏锐,她像是妄为地闯入一个禁地,稍带羞辱的情绪,这份情绪很快被内心的一缕倔强强制压了下去。那幅画,本来就不属于他们。
看得出来,段老爷子喜好收藏小玩意儿。碧玉的印玺,香木制的小佛像,甚至还有两锭失了色泽的金元宝,任何一样都价值不菲。柳碧瑶没见过这么多的宝贝,她有些慌张。在抽屉的深处,一把铜钥匙不起眼地躺在那里。
柳碧瑶取出钥匙,其他的宝贝照原位放好,再轻轻地关上抽屉。
她把这钥匙套进樟木箱的锁孔里,咔嗒一声,锁开了。柳碧瑶抬起沉重的箱盖,满目华彩,翠色冷光相射,她一时竟不知如何寻找。和古董店里的古物相比,段老爷子珍藏的古董更为精巧,更为华贵,每一样都像是凝了厚重的往事,被时光打磨出沉实的光色。
这箱子里多为玉器琉璃制品,和纸画无关。柳碧瑶有些失望地合上箱盖。她半跪着找东西,膝盖跪久了有点儿发疼,扶着箱子想站起来,发现段老爷子早已推门而入,就站在她身后。
柳碧瑶来不及惊慌,段鸿的龙头拐杖迎面横扫过来,生生地甩落在她的腿上。
段家是有家法的,其厉害程度只有在段家待久了的老佣人知晓几分。家法中,最严厉的就是如何惩处家贼。柳碧瑶偷盗段老爷子毕生收藏的珍品,而且被当场捉住,无论如何都要挨罚了,罚得是轻是重已不在猜测范围之内。“不会用老虎凳吧?”一位老佣悄悄地自问。他早年见过段鸿用老虎凳惩罚一个犯了同样错误的家奴,简称就是上私刑。
段家后院的储物室。
第83节:谓我心忧(8)
整个房间由于长久关闭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酸腐味,刺得人反胃。储物室里没有灯光,一点儿寒光从窗外游弋过来,冲破浓厚的夜色,隔着玻璃投射进明亮的光圈。
柳碧瑶挨了打。整个施刑过程简洁而残酷,几名家丁把她按在长凳上,利索地扒了她的裙子。如果这份屈辱难以忍受,那么接下来板子落在肉身上的痛楚很快就让她忽略了心理上的不适。
“你要找什么?”段鸿阴冷地问道。
“找画。”她如实回答。
柳碧瑶只能看到段老爷子的脚,八字撇开,长袍下,布鞋闪过几缕类似寿鞋般诡异的蓝色,冥冥灭灭看得人心里发毛。柳碧瑶怨毒地想着,段鸿容不得下人如此放肆,任何人一旦触犯了他的禁忌,他就能比世间最刻薄的妇人还阴毒。
像是一个人被遥远的风琴声轻轻唤醒,却疑心还在梦里。火烧火燎似的疼,伤口反复燃烧着,火势时而低微时而炙烈,久久不灭。柳碧瑶抬起眼皮,盯住即将开门进房的人。
无论来者是谁,她的眼神始终冷漠而怨愤。
门推开了,尤嫂擎着一盏风灯,款款而来,手腕上的碧玉镯子映了灯光,划过一丝细腻的光泽。那袭曳地的旧式绣花衣裙,在余风中窸窣有声。
尤嫂的手里拿着一张纸,这样的纸柳碧瑶在翻书房的抽屉时见过,脆黄的麻质,浓墨大字上加盖大红印。尤嫂把麻纸和几块银元放在她的面前,声音平淡得不起一丝波澜,“老爷子发了话,要你明早出府。我替你在他面前说了几句,好歹等你身上的伤养好了再说……这里是断不能留你了。”
只是恍惚地,柳碧瑶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场景。很久以前,也是这样昏暗的灯光下,一个妇人把年幼的她买来。多年后,又是这个妇人送她出府。
明明对这里只有怨恨,眼泪还是倏地掉落,柳碧瑶把头转向阴暗处。
第84节:远远围墙(1)
第十二章 远远围墙
这日晌午,微风乍起,细浪跳跃,搅起满江碎金。从江面上卷来的湿润的风涌进窗子,扑在人脸上有微湿的凉意。
柳碧瑶扎好包裹,起身关窗子。窗外的那行梧桐树已落尽叶子,向天际伸出光秃健硕的枝丫。视野豁然开朗,心却不由得一紧。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她在段府已待了整整五年。
而那个她在梦里都追寻的身影,是不会再来了吧……
园子里,段小姐风铃般的笑声顺着风荡漾过来,把晴空衬托得更加轻盈。柳碧瑶关紧了窗子。
姐弟俩正坐在园子的遮阳伞下休憩,也许是聊到了一个有趣的话题,段依玲笑得乐不可支,段睿则不置可否地仰头望着天空,脸上是少有的轻松表情。
“……她真的是这么对你说的?”段依玲好玩地问着弟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学校的女生们听闻段公子和林小姐感情破裂分手后,时不时有胆大的女孩子跑来找段睿,其意图不言自明。
“我忘了。”段睿似乎有点儿烦这个话题,敛去轻松的神情,认真起来,“姐,下次要是哪个女生通过你找我,你就说我不在。”
“那你也得自己亲自去跟她说,你让我怎么开口拒绝人家?”刚才还言笑晏晏的段依玲突然嗔怒起来,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口气颇为不满,“好歹人家是女孩子,你得跟她说明白,免得人家伤心。”
“知道了。”段睿懒洋洋地答了一句。
“你和静影……真的就这么结束了?”段依玲按捺不住询问的心理,她最关心的还是这个。
段睿不语。几年的感情说断就断,似乎也不大可能。他们偶尔会见面,都属巧合,他没有刻意约她的意愿。段睿微锁眉头,心里泛起忧虑。他是找不到以前的感觉了,那样纯美的感觉,他再也无法从她身上寻得。
“姐,你别问这个,我烦。”段睿躺在椅子里,望着枝头一只翠色小鸟发起了呆。
段依玲白了他一眼,“我懒得管你们。”
柳碧瑶低下头,从他们身边无声无息地走过,手里拎着个蓝布包袱。尤嫂站在堂口,目光平静地看着柳碧瑶。
段睿不明就里,他本不想问,张了张口,还是问道:“碧瑶,你去哪儿?”
段依玲轻哼一声,想说什么,转眼见尤嫂把视线转移到这里,用目光阻止她幸灾乐祸的言语。段依玲轻轻地回了句,“回家呗。”
“回家?”段睿觉得奇怪。柳碧瑶已默默出了大门。
天气慢慢变得寒冷,街上少了卖瓜果的小贩,多了几缕酒楼里的烟雾缭绕。烟气很应景地飘出,裹卷了食物的香味,吸引着街头巷角饥肠辘辘的流浪者。已有时髦女郎过早套上了皮毛翻滚的裘衣,踩着高跟鞋摇曳生姿地走过。
柳碧瑶下意识往码头走去,她本就是从这里登上这片繁华的土地,理应从这里离开。
段睿从背后叫住她:“碧瑶!”
柳碧瑶回头,几缕散落的发丝随风拂过尖瘦的下巴,乌黑的发辫随意蓬松地结着,眼波流转过淡淡忧愁,看得段睿好一阵怔忡。
他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柳碧瑶垂下眼眸,伸手拭去那层浮出眼眶的细薄水雾。段睿更觉蹊跷,这几年,她连过年都不曾回家,为何偏偏现在回去?他觉察到她的伤心,又问:“是不是家里人发生了什么变故?”
渡头的船解开缆绳,艄公开始催促船客。段睿伸手,想抚住她瘦弱的肩头,带了点儿顾虑,他没有这么做。他也因为这想法而伤感,只能劝慰,“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谢谢你。”柳碧瑶泪光闪烁,“我走了。”
艄公撑开竹竿,船驶向江水中央,人随着小船漂浮起来。远远地,柳碧瑶回首一望,两岸尖顶拱花的建筑依次绵延铺陈,沉稳,冰冷,张扬着西洋式的灰色高调,落在顶部的斜阳却特意为它们涂抹了一层东方式的多愁善感。
段睿还站在岸边,不时朝她招手,身影越来越遥远。
“碧瑶——”他冲她喊着,“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来接你呀——”
艄公收回湿漉漉的撑杆,朝柳碧瑶看了一眼。
水波响彻,扑碎在耳畔,有鸟声清越地飘过。小船拐了个弯,转入风静波平的小河湾,熟悉的风景往身后掷去,柳碧瑶恍恍惚惚地问艄公:“这是哪里?”
“哪里?”艄公爽朗一笑,“还没出上海呢!”
无边的菱草,仿佛荒凉布下的背景,一两声河鱼跃出水面的声音。河湾像是一道临界点,把繁华和荒凉准确无误地划分为两岸。野鸭飞出水草,划过河面,两两相逐。年华如水逝去,她能去哪里呢?家是早就没了的……
“阿公!”柳碧瑶走出船舱,恳切地说,“麻烦你靠岸。”
艄公好像早就料到了她的请求,二话不说,摇橹掉头。小船摇摇摆摆地贴上埠头,冲起的浪花颠簸着船头,柳碧瑶重新上了岸。
“那位少爷往南去了。”艄公好心地指着方向,他认为能够让这位姑娘改变主意的唯一理由就是那位少爷。柳碧瑶谢过他,没有要回船钱,便径自往马路对面走去。
柳碧瑶记得,五年前,也是在这个埠头,阿良把她带到这里。那时的她像个彻头彻尾的外乡人,畏首畏尾地接受这个城市给予她的无声招呼。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