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谱下的大明-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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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年轻气盛不认为自己比兄长王世贞稍差的王世懋来说,这是很不容易的。
“最好不要。”幸时不再犹豫,脱口而出道:“昨晚东翁那番话……二公子没听懂,东翁的意思是……以后少和钱家子来往。”
“什么?”
幸时长叹一声道:“你知道钱家子曾经许诺放过金宏吗?”
“知道啊,现在是张四维咬着金宏不放,挺有趣的……那金宏也够倒霉!”
幸时面无表情的等王世懋笑完,才缓缓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钱家子那种睚眦必报的人会以德报怨?”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我已经仔细审问过金宏,其实根本用不着这么麻烦,只要钱家子抛出张四维身家的隐秘,张、金两家就逃不过覆灭的命运。”
深深瞥了眼发愣的王世懋,幸时继续说:“一切都在钱渊的计划之内,他就是想看到张四维和金宏互相撕咬……玩弄人心,钱家子心思太深。”
“而且金家所有人包括仆役都被扣押入狱,唯独缺了一个人。”幸时加重语气,声音却愈发低下来,“金家年仅一岁多的幼子不知去向。”
半响后王世懋才支支吾吾的低声问:“是钱渊?”
“十之八九吧。”幸时眯着眼在心里想,如果那个金家幼子被藏着还好,如果死了……
在王世懋的想象中,钱渊是羽扇纶巾,谈笑间翻手如云覆手如雨,哪里能想象居然会对幼童下手。
书房内陷入一片沉默。
……
杭州拱宸桥不远处的码头旁,张居正用一种不屑的眼光鄙夷着对面尴尬的钱渊。
文人士子,临别之际吟诗作赋是常事,张居正虽然不算很擅长,但也勉强过关。
毕竟八股文嘛,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
“松江府案首。”张居正叹道:“贤弟是怎么过得县试,试帖诗是交了白卷?”
“呵呵,呵呵。”钱渊强笑几声无言以对,没辙啊,原身本来就不擅长吟诗作赋,从小就是一脑袋钻进四书五经里,总不能让钱渊现在唱个“长亭外,古道边……”
“好了,愚兄就在京城等你的好消息了,点中庶吉士才有机会一窥《永乐大典》真面目。”张居正行礼道:“到时候还要让你还剩下半个月的债。”
“吃货!”钱渊哼了声,“那叔大兄也别忘了救命之恩,到时候有你还债的一日。”
“经商数月还真染了一身商贾臭味!”张居正针锋相对,“当日在余姚,季泉公还赞你施恩与不保,这是走了眼啊!”
“叔大兄是不想还这笔债?还是干脆不认了?”
“认,认!但也要等你到了京都再说。”
钱渊顿了顿伸手道:“好,一言为定。”
“啪!”张居正伸手和钱渊击掌,“一言为定!”
看着帆船远远离去,码头上的钱渊撇撇嘴,这样的诺言在张居正心里是有一定分量的,但在钱渊心目中……
钱渊觉得张居正是在给自己找个日后的帮手,想想这位张太岳入喉的下场,钱渊对此没有任何兴趣。
原本钱渊觉得年轻的张居正是个不错的交友对象,但在其一次又一次表现出匡扶社稷的宏大志向之后,钱渊果断的将这几个月和张居正的相交视为一次投资。
什么匡扶社稷,老子真心不想那么累。
第三十六章 心软
已经是四月初了,杭州城天气渐暖,路上行人渐多,城内气氛也渐渐趋向缓和。
虽然大部分人仍然抱怨今年收成锐减,但至少从目前来看,这任浙江巡抚不会像上一任那样闹得不可开交。
当然了,和连下人脸上都挂着笑意的巡抚衙门不同,其他杭州城内的几个衙门都有点人心浮动,原因也很简单,大家现在都或多或少知道了,王忬从张四维家里捞了一大笔。
但实际上,巡抚衙门中的仆役下人心情很好,而王忬本人一直闷闷不乐,他很难确定自己能不能顺利脱身,更不能确定这段关键时期明军会不会吃几个败仗……这是非常有可能的事。
不过今天,王忬心情很好,甚至设宴和几个心腹幕僚品尝去年从山东带来的名酒秋露白。
“色纯味洌,真是好酒,就是容易醉人。”梁师爷啧啧赞道。
幸时忍不住嘲讽道:“醉人的未必是酒吧。”
小气又好色的梁师爷两颊绯红,向来古板的王忬都面露笑意,他也知道这位徽州幕僚刚刚花了重金买了匹扬州瘦马,据说这几晚夜夜春宵。
拿梁师爷开了几句玩笑后,幸时才说起正事,“连战连胜,东翁,应该问题不大,刘先生有信回来吗?”
王忬微微点头,刘涵在京中已经顺利勾搭上了严府,来信中提起那位独眼龙非常满意那批礼物,再加上最近俞大猷和卢镗连胜两场,自己逃离火山口的希望大增。
三月中旬俞大猷、卢镗率军北上,前者率海军出海,这一招大出倭寇预料,明军在海上连续击败两伙倭寇,焚毁船只十余艘,之后俞大猷迅速登陆松江,又在川沙胜了一场。
卢镗由嘉兴府北上,虽然在海盐、海宁两次遇伏,但前几日也在其老家桐庐击败了林碧川率领的数百倭寇。
王忬手持酒杯眯着眼盯着厅外的花木,如果不是那位松江秀才的提议,自己很可能只能在浙江四处救火,结局十有八九是浙江的火扑不灭,而松江、苏州燃起的战火还将自己卷进去。
长子王世贞也曾来信提到过,朝中多有人对王忬果断调兵北上颇为赞许,兵部尚书聂豹更是对此举大为赞赏。
微微叹了口气,王忬转头看向幸时,“杭州府、按察使司那边怎么说?”
“张四维金宏案?”幸时呲溜饮了一杯才说:“不公开审理,不过他们会派人旁听……八成是想喝点汤。”
“要开始了?”梁师爷突然插嘴道:“徽州老家有同行过来,也想旁听……”
“同行?”幸时诧异的回头,顿了顿才反应过来,“是徽州通判钱铮的人?”
从三月上旬到现在一个月了,徽州距离杭州又不远,有水路相通,钱铮已经得知消息,自然要派人过来站台。
王忬点点头应下,轻声问:“昨天你提过,钱家子前几日去狱中见过金宏?”
“恩,随行的还有个孩子。”幸时语气轻松起来,“应该就是金家幼子。”
王忬紧皱的眉头登时松开,在几个来回后,他早已不将钱渊当做普通少年郎,而视为心机深沉颇有手段的同龄人,而他对其最大的介怀就在于那个失踪的金家幼子。
那个孩子是生是死无关紧要,但这能体现出钱渊为人品行的底线。
如果钱渊真的要灭人满门,即使金家罪有应得咎由自取,那也坏了规矩。
缓缓饮下杯中酒,王忬挥挥手,“就明日吧。”
……
应星糖铺的匾额还高高在上,但里面已经空荡荡的了,马管事左顾右盼后不知所措,一个月前自己去徽州报信还好好的呢,现在却空了?
试着往里面走了几步,推开内门探头看了几眼,马管事才回头招呼,“顾先生,先歇一歇吧,我去里面看看……渊少爷这是搬家了?”
身材高瘦的顾承志进门放下包袱,伸手摸了摸桌案,“门开着,桌子上没灰尘,应该有人住。”
“渊少爷,渊少爷……李四!”马管事拽着唯一留守的李四回来,“怎么回事?渊少爷呢?”
“顾先生来啦!”李四行礼后才解释道:“少爷已经搬家了,让我留着等马管事和顾先生。”
“搬哪儿去了?”
“当然是那栋金家宅子。”李四咧嘴笑道:“少爷花了五百两银子买的。”
马管事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可是去过那栋宅院的,那可是在杭州城内都颇有名气的园子,更别说是城内最好的地段,别说五百两银子,五千两银子都未必买得到手。
“给钱的时候……马管事你不是也在嘛。”李四嘻嘻笑道:“当时马管事还不太乐意。”
“我也在……呃……”马管事咽了口唾沫,“就……就是那张欠条?”
一旁的顾承志低低笑出声来,之前马管事在钱铮面前提过这事,话里话外都在指责钱渊不通世事呢。
之前几个月里,马管事虽然对钱渊保持必要的恭敬,但私下背后频频发牢骚,李四这个少爷的小书童早就想替主子出口气了,不过今天来的还有少爷当年的老师顾先生,李四也只能暗讽几句了事。
顾承志可不仅仅只是钱铮的幕僚,他的祖父顾清是弘治年间进士,松江名士,和钱福、沈悦并称为“华亭三杰”。
只是顾承志父亲是庶子,自己也是庶子,早早被分出嫡系,虽然有才但举业不畅,后绝了入仕之心,被好友钱铮聘请给幼年钱渊开蒙授业,三年前才跟着起复的钱铮赴徽州。
一行人出门去了金宅……不,现在已经改名为钱宅了,一进门顾承志就大为震动,这样的园子别说杭州了,就是天下名园最多的苏州府也不多见,虽然范围不算大但小巧玲珑颇为精致,很符合读书人的脾性。
临到大厅门口,李四还没来得及通报,里面就传来张三粗豪的吼声。
“少爷难道还会错?姓杨的,你是不是皮痒了!”
“你打不过我。”杨文懒洋洋的声音让人听了就来气,“杀父之仇啊,流放了事?”
顾承志拍拍李四肩膀示意禁声,侧耳细听了会儿就明白了,钱渊意欲让巡抚衙门判张四维、金宏全家流放,几个下人大都愤愤不平,觉得自家少爷太心软了。
当然了,曾经因为钱渊“君子远庖厨”而去处置金宏长子金立群的张三不会这么看。
开什么玩笑,少爷心软?
你觉的一头饿虎扑倒猎物之后,会玩耍一番后放走而不下口?
顾承志有着同样的想法,在抵达杭州之后,他已经从梁师爷那得知事件大概过程,在钱锐幕中主要负责刑名的他很清楚,流放才是最致命的判罚。
大厅里接下来钱渊的话也证明了这一点,“张三,交给你个任务,回头教杨文这厮识字……呃,就拿那本《忠义水浒传》教他。”
“识字?”
秒懂的张三哈哈笑道:“姓杨的,教你个乖,流放路上有个地方叫野猪林!”
顾承志摇头笑着走进大厅,视线落在那个懒洋洋坐在主位上的少年郎。
虽然容貌未改,虽然音调依旧,但顾承志第一时间感觉到,钱渊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老师。”钱渊笑着起身。
挺直的脊梁,温和的笑容,不太吻合这个时代的鬓角处理,以及微微眯起的双眼中透出的深幽,都显示出,这不再是当年顾承志印象中那个性情执拗、不通世事的少年书生。
顾承志还在摇头,好吧,就连尖酸刻薄的口吻都变了,徐且还髯踊拐嫖幢厥腔凳履亍
第三十七章 福星
巡抚衙门的大厅外散落着十余个仆役,虽然年龄有大有小,衣衫着色各有不同,但毫无例外都垂手肃立,静默无言。
原因很简单,几乎整个浙江省最有权力的那批人,或者他们的代言人都在这座大厅内。
天下牵连甚广,骇人听闻的大官司多了,但在地方上,这么大阵仗的却很少很少,除了巡抚衙门之外,浙江布政使司、按察使司、按察使司、杭州府衙都有人前来,甚至因为钱渊这个秀才功名,浙江省提学副使都跑来凑热闹了。
这些人关注的重点并不在跪于地上的张四维和金宏,对他们之间激烈的狗咬狗也没什么兴趣,他们想知道王忬到底从中捞了多少钱,张四维家藏“聚宝盆”的消息早就传遍杭州城。
当然了,毕竟巡抚是一省之长不可直视,于是他们的视线往往不自觉的落到那个最近名声大噪的松江秀才身上。
对此,钱渊也很无奈,相关的消息是从巡抚衙门内传出去的,现在杭州城里的茶楼酒馆里已经话本流传了……
据说那话本叫什么《华亭秀才镇钱塘》,人家张四维是从海上窜入钱塘江的妖孽,金宏是杭州城一只成精的乌龟,而他钱渊幼年出价,在南京大报恩寺随高僧修行……
倒是出了孝期赴南京乡试记得去大报恩寺看看,钱渊前世在南京读的大学,知道大名鼎鼎的大报恩寺琉璃塔毁于太平天国时期。
心里在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反映到脸上那就是一片风轻云淡……众人只觉得这松江秀才实在是风采非凡,倒是看不出来是个心思缜密的。
都已经一个月了,普通人对张四维被抄家还在暗暗猜测,但坐在大厅里的这些人或者他们背后的主子们自然心里有数。
就是这个松江秀才借力打力,硬生生从无数和倭寇、海商相关联的人中挖出了张四维、金宏两个仇家,自己为父兄报仇,同时又给浙江巡抚送上一份厚礼。
这样的心机手段,难以想象真是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年郎所为。
虽然已经通过种种渠道知道各种消息,昨晚也已经亲眼见过,亲耳听过,但顾承志还是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原本尖酸刻薄,性情执拗,现在却是温文尔雅,待人和气。
但原来只会言语怼人,想什么都摆在脸上,现在却是手段狠辣、以直报怨。
友善的外表和令人浑身不舒服的手段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顾承志不禁有些同情自己这位弟子,父兄丧生这件事对其的打击太大太大了,还好他挺了过来。
下面跪着的金宏和张四维还在撕咬。
张四维早就想明白了,也知道那位被自己小瞧的少年郎压根不会放过金宏,他已经有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觉悟。
但金宏不同,在见了幼子一面后,得到保证的他疯狂的将无数密料抖出来。
呃,张四维居然在汪直那都是有份子的……难怪赚了这么多!
噢噢,原来倭寇掠夺的财物相当一部分是通过张四维销赃的,《清明上河图》就是这样来的。
但时间一长,众人都兴致全无,最大的肥肉早就被王忬一口吞下,骨头也被巡抚衙门下人叼到嘴里了,现在就看看还能不能捞点汤喝喝,谁有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