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第6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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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子将华夏之世分先人、古人和今人三代,让人耳目一新的是,他将古人之世概括为束缚于田地的人身依附,而划分世代更以农业人口和非农业人口的比例为标准。
古人之世,是非农业人口少于农业人口,整个华夏的运转,核心是粮食和力役,老夫子在这里引入了经济学里的本位概念,称呼为“粮力本制”。
在粮力本制之下,一国的运转都要围绕粮食的生产、力役的征发来进行,尽管有白银和铜钱,但粮食和力役只是小部分交换为钱,大部分都被以田地为根本,人头对人头的统治体系搜刮并且消耗掉了。
老夫子认为,这种以耕为本的体制,是华夏得以一统天下的基础,只要是适合耕种的土地,最终都纳入到了华夏的体系里,先是黄河流域,之后是长江流域。但也是这种体制,导致华夏无法有效控制海洋和草原,以至于面对来自这些地域的外敌威胁时,显得很是脆弱。
老夫子在书中说:“一石益于国家三升,百人之力益于国家三人,是故国虽大而不强,纵汉唐也难往复驰张,宋时国富而不强,明时更弱于外力。”
维持粮力本制的纽带就是人身依附,小农难以保全自己,不得不以各种方式寻求庇护,古人之世,部曲、婢奴、佃户,再是投献于官宦乡绅之户。便是自耕农。也要借宗族之力聚集自保。国家也只能通过大大小小,一层又一层的“人头塔”来聚集资源钱粮。
老夫子以痛切之语提到明时武人要靠家丁才能有效作战的事,还感叹道:“愚者只知其家,只认其主。智者也只知君,君国一体。唯有大智慧人,方明有社稷,方知真道统。”
古人之世更多是总结经验,检讨过失。让李克载看得入迷的内容是今人之世,这也是段宏时少有地描述和总结本朝开国所变的华夏。
段宏时说,今人世跟古人世比。农业人口将少于非农业人口,这是农业进步带来的变化。农业进步不单纯是农业的事,也是非农业人口推动的。比如靠牛和铁犁深耕可以增产,那么就得有人去养牛和打铁,靠水车灌溉可以增产,那就得有人造水车。靠换良种乃至引进新作物可以增产,那就得依赖商人通有无。总之农与非农之间并非截然相异的关系,而是相互影响的。古人之世里。宋明都能容下上亿人口,就是因为依附于农业的生存空间还足够广阔。
但以长远看,人总是要一直增长下去的。这就面临一个绝大难题,就算英华在海外四处抢地,适于耕种的土地是有限的,那么种地的农人也将是有限的。当农业再也容纳不下多出来的人口时该怎么办?
自古以来,社会崩溃并不是粮食不足,而是土地兼并,国家又无力调剂,太多人无法过活,以至统治垮塌,总结说。这就是就业问题,而就业实质属于分配问题。
段宏时认为,解决的法子就是将钱更深地压入社会每个阶层,每个角落,这也是本朝的大势,让田地所产和人力所耗尽可能地全交换为钱。
在这个基础上。今世就跟往世完全不同了。
“钱能数度,田产和人力若全换为钱,人世所产即能数度。而以钱替代以往力役,人世所耗亦能数度。由此人世的物产和人力往来,皆能数度,再无懵懂于天下的茫然。”
这说的也是天道之学的一项基本原则,凡物要能用数字测量,才可深知此物性理,进而才可有效利用。
钱的第二项利处更关键,钱是交易专有之物,不仅粮食能靠换成钱交易,但凡有人需求之物,它都能通过钱交易,包括人的智慧,人的劳力。只要你肯付出,它一定会给回报,差别只是能交易到多少。既是交易,只要有了钱,什么都可以换到。
因钱,因钱之交易,不仅能容纳更多非农之人,还将古人之世的统治根基变了。古人之世是靠人身依附堆起来的一座座“人头塔”,而今人世里,因为可以靠着智力、靠着劳动就换得钱,然后钱又能换得生计所需。自此人不必再依附于另一个人,人之间也再不是主奴的关系,而是相互交换,也就是交易。
这钱及钱之交易,段宏时比拟为狮子,对应的是猛虎如国。
大英借白银全球聚来华夏的大势,将钱向下深压,具体表现就是扶持起金融业,大力推动工商业,确保他们的利益,由此国家根基就从粮力本制,向钱本制转变。直白说,喂饱狮子,让它长大,能跟老虎分庭抗礼。
段宏时强调,钱这狮子虽然鼎革了旧世,但利外有弊,同样猛烈。就因为钱能换到万物,所以人心很容易受其诱引,失去底限,由此人世也会祸乱不断。
这时段宏时重提老论,要破开国家这头老虎对人的人身压榨,就得靠钱这头狮子,但要约束狮子,又得靠国家这头大老虎。二者互斗,但又斗而不破。
但跟以前不同,段宏时对这“斗而不破”有了细述,让李克载颇感新鲜。
“本朝奉天道,本民心,天人之合在法,法即本朝道统。狮虎相争,必绕法权、法行和法判而斗,如此国体方能跌扑不破。”
“观本朝在法之三事上,立制未全,经行未诣,东西院、法司和庙堂的政构,犹有未善之处,该如何聚散,是撼一国根基的大事。”
段宏时对皇权、法权和官僚之权的结构还很担忧,认为现在的体制还很不完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闹出不可收拾的乱子。乃至影响到一国前程。
看到这,吕宋乱相,周宁与地方官的争斗,甚至之前看到薛雪和陈万策似有不睦。桩桩事都涌上李克载的心头,让他忽然觉得,段宏时所言不是未来之事,现在似乎已有征兆。
书看到一半,后面还有大量关于“今人世,钱为本”的分析评述,但李克载心思已经乱了。再看不下去,脑子里就转着杂念,辗转反侧,半夜才近合眼。
可能是刚刚入睡,就被唤醒了,听行宫脚步声杂乱不定,心脏如一块铅重重沉下。
圣道十九年九月二十五日寅时三刻,“英纪天时”为凌晨三点五十分。段宏时辞世,享年八十五岁。
“你的老夫子,我的老师……走了。”
行宫御书房里。李克载单独与父皇相谈,见父皇眼圈一片红肿。
“下午你在时,老夫子举起了三根手指,说他还有三桩心愿未了。”
父皇找他,显然是要解释之前为何要带他跟老夫子见面,李克载不敢插嘴,就静静地听着。
“第一桩,是逐鞑清,复故土。”
想到依稀听到的十年,李克载明白了。那是父皇向老夫子许下的承诺。
“第二桩,是老夫子在段家一脉的传承……不是克铭,是克铭将来的儿子。”
李克载本还吓了一跳,以为二弟要改姓段,听到这话才松了口气。
“第三桩,你看了老夫子的书吗?”
父皇接着这么问。李克载赶紧点头,心说还好刚才看了,只是没看完。
“那么,周宁的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父皇忽然来了这么一句,李克载脑子有些懵了,下意识地觉得自己不该接控状,不该许诺代为上告。
可再想到天庙里的歌声,那个小天女专注的神情,李克载渐渐回复了勇气,既是错的,就该纠正!母亲不就是一直这么教导自己的吗?
李克载鼓足了心气道:“儿子觉得,有过必罚!有罪必究!”
御书房里沉寂了好一阵,然后父皇没头没脑地转开了话题:“第三桩事,老夫子请立太子……”
李克载脑子嗡一下就炸了,他早有心理准备听到这话,但他本身是非常恐惧这事的。倒不是怕什么历代残酷的储位之争,而是他觉得自己根本不是当皇帝的料,尤其自己的爹爹把那龙椅坐得那般辉煌神圣,没人配接着坐下去。
自己这爹爹是开国皇帝,还不是简单的开国皇帝,老夫子的《新三代论》就说得很明白,是开新世的皇帝。而之前辞世的翼鸣老道,以及徐灵胎、叶重楼那帮天庙头目嘴里,爹爹更被私下说成是跟老庄孔孟墨翟并列的圣人,而且是末圣。
不仅名位和威望高于历代皇帝,自己这爹爹的权柄也重于历代皇帝。别看在大义上爹爹不是君父,可在实权上,他这爹爹创下皇帝直领军、法、钱粮和外事等权的经制,虽然现在一桩桩都在往外抛,但没哪个皇帝能像他爹爹这样,说要打谁,说要养多少军队,没有臣子有权吱声。
当然,爹爹这皇帝对内的权就少得可怜了,不能向国库伸手,不能说杀谁就杀谁,甚至收多少税,都得跟东西两院商量着办,人家铁了心的反对也只能干瞪眼,甚至报纸上冷嘲热讽,满纸春秋,爹爹也只能受着,不过这反而坐实了圣贤之君的名声……
再说功业,鞑清盛世揭竿而起,数年立稳了脚跟,气死康熙,逼“死”雍正,现在的乾隆还是被爹爹扶起来的。
对外就更不必说了,打败西班牙,囊纳吕宋乃至南洋,独得南洲百万里之地,甚至东洲都占了一脚。现在四面开花,除了鞑清故地和西域,争的都是华夏数千年来都没涉足过的异乡他地。
于军,龙旗飘四洋,红衣震河山。
于民,家家得生计,温饱已是耻,富足不难得,有手又有心。
于士,天庙固人心,学堂声琅琅,千万野游儿,尽皆在学乡。
还有太多,根本就说不过来……在李克载心里,父皇的形象就是那面双身团龙旗,若他不是皇子,只是普通的海军副尉,满心想的也是为这面旗帜而战,纵死也不悔。
尽管父皇自小对自己就没太板着脸,总是亲切温和,但帝王乃至圣人的威严就蕴在亲情之后,李克载越年长,就觉这威压越重。
要他接过父皇的位置?他怎么可能干得好!?到时国人怕都会说,唉……陛下的儿子就是这个样子?真是让人失望。
是的,怕让国人失望,怕现在已到了黄泉的老夫子失望,怕日后也去跟老夫子为伴的父皇失望,怕几乎是溺爱着自己的母亲失望。
所以李克载始终抗拒着这一天的到来,他……患有“太子过敏症”。
因这恐惧,他满脸是汗,下意识地就想推辞,同时也想,照着古时的礼法,他也必须做出推辞的样子。却不料父皇道:“老子的责任当然得儿子来背,你既是最大的一个,自小又爱武,有武人之心,除了你,还有谁能背得起来?”
这话有些费解,武人之心跟太子,跟未来的龙椅有什么关系?
李克载有些恍惚,可父皇一改往日说透事情的态度,挥着手,示意此事不容更改,就把他赶走了。
“本来不想这么早的,可老师没能多坚持几年,就只能把儿子先拉出来挡枪了,这非我所愿啊。”
看着儿子迷迷糊糊地退下,李肆发出了深沉的感慨,老头啊老头,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呢……咱们还有太多事,要一起商量着办呢。
夜风中,李肆埋坐着,双手掩面,二十多年来,跟自己这便宜师傅携手同行的光阴在心中淌过,不觉间,泪珠滑落脸颊。(未完待续)
第八百三十一章 狮虎党争:皇子的疑惑
“段公薨,半国哀,上颁《悼师诏》,持弟子礼,历数公绩,定九月二十九为国忌日。礼部拟谥‘文正’,上犹觉不足,曰‘朕师开三代新论,明天道人理,岂只尊文臣之极?’礼部答曰:‘既赠谥,当依谥法’,上乃罢。然意不足,令入祀太庙。太庙仅天位,段公为陪祀之首,或云段公踞高祖位,此语双关,或非误也。”
“朝堂有员谏议封赠王爵,上曰:‘朕师非朕臣,何以臣位待之?朕告子孙,有英一朝,历代皇帝均尊为师,永留朕师布衣之身,加与官爵,乃侮朕师’,呜呼,段公之荣,亘古无人可得矣!”
“十月,上扶柩西行,送段公还骸长沙,镇江起行,数十万人沿岸叩送,江面百里飘莲。”
东京龙门,龙门学院旁,国史馆里,学士郑燮沉沉落笔,玻璃窗外,隔壁学院静寂一片,往日喧闹不止的学子们也无声了。
天空低云层压,郑燮低头奋笔,行文骤然一转:“上令政事堂摄政,调大皇子入京,加中廷秘书使常事,明彰立储之意。然汤相已告病三月,薛陈二辅治事相悖……”
写到这,郑燮搁笔,长叹一声,低低自语道:“狮虎党争已起,雏龙能飞得起来么?”
金山卫行宫南,杭州湾海面,一艘挂着海军飞龙行雨旗的战船驶过金山北岛炮台。这船吐着滚滚黑烟,靠着船身两侧的巨大车轮前行,该是轮船,可前后各立一根高高桅杆,又能升帆而行。舵台也很奇怪,居然在船前高台上用铁板围起来的小屋子里。
就在这小屋子里,大洋舰队总领孟松海问:“有问题么?”
身边的少年军官正是李克载,他打量着前方的船桅,脸上的疑惑怎么也难消解。回答也很不利索:“这……应该是没问题吧。”
嘴上不肯定,肚子里更在叫唤:“要么就干脆是风帆,要么就靠蒸汽机,各弄一半算什么啊?”
孟松海似乎懂腹语。或者本就有同感,无奈地道:“蒸汽机经常出毛病,这帆只是救急用的。是啊,挡了炮角,只好多装炮,又变回去了。”
李克载暗自呻吟,父皇还真是思路广呢。给他栽了个秘书使常事的内职不说,还把他调到大洋舰队禁卫巡队的战船上当见习航海长,调就调吧,怎么弄到这么一艘两不靠的怪船上了?
“船长稍后才到,你就代理一下吧,这船暂时就是你的了。”
孟松海也光棍了,再不理李克载的感受,把这古怪家伙就这么丢给了他。李克载是纠结。可他的四个同窗却兴奋不已,他们分别担任见习枪炮长、帆缆长、轮机长和巡查长,尽管只是见习。岗位上还另有负责人,但这艘船与其说是执行巡查任务,还不如说是陪太子历练的游船,船上的官兵都算是太子侍卫,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这艘名为“宁绥”号的战船等于就是他们这帮死党的家当了。
“终于能单独管着一条战舰了……”
“这只是船,不是舰,在海军里连护卫舰都算不上!”
“可以啦,还用的是蒸汽机,海军里最先进的战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