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登枝-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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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杂役极其肯定地点头道:“跟咱们晏总旗个头差不离,但是生得可壮实了,我曾经看见他一次能吃八个大馒头。有一回在外头一把就把门口的那对石狮子举了起来,还转了大半圈呢!”
魏勉给裴青急急使了个眼色,裴青见状立刻带了几个身手好的人向外走去。众人都知道这是去搜捕嫌疑之人,纷纷让开路。站在人群后面的谢素卿轻叹一声道:“看来裴兄又要立首功了,加上前次斩获夜袭的倭人一事,今年裴兄这个千户看来是跑不了了!”
站在一边的史大川目光沉沉的望着他的背影,一言未发。
88。第八十八章 真凶
天际是惯常的阴沉如铅; 刺骨的寒风呼啸着在院中盘旋。
眼下已经将近午时了; 往常这时候大家都已经围在烧得旺旺的炉子边; 大口吃饭大口喝汤了。但是此时众将官都不敢告退,院子外的兵士越挤越多,个个都像池子里的家鹅一般伸长了脖子看着热闹。
魏勉对这个詹维的映像不深,连起码的面相都挂不住,只恍惚记得是个不爱多话的人。前营千户本来是来凑热闹的; 谁想到最后反倒成了被人瞧热闹的,自己旗下的兵士竟然被卷进了通倭一事。心头暗叫晦气; 却只能站在一边小声地回禀这个詹维的情况。
詹维今年三十出头,原籍沈阳。此地古称沈洲,前朝重建土城时改为“沈阳道”; 归辽阳行省管辖。由于沈阳地处沈水之北; 以中原传统方位论; 即“山北为阴,水北为阳”,故改沈洲为沈阳。因其地广人稀; 村落城镇之间相隔很远; 死去的晏超和他依起来只能勉强算半个同乡。
与晏超不同; 詹维从军十年都还只是个小旗。其人缘在军中算一般,与他说得上话的只有从东北过来的几个人,这人的生平可说是乏善可陈。不多话; 不多事; 不算刺头也算不上落后; 上峰交代下来的事情也能差强人意地完成。
此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有一把蛮力,按说这种人在军中应该如鱼得水,升迁得更快才是。但是恰恰相反,屡次与敌人作战时,他都是默默无闻之人。多年过去,与他同时进营之人多已是有品阶的军官了。最后还是上峰实在看不过眼后,按照他的资历勉强授受了他一个小旗之位。
就这么一个老实巴交的人,突然陷入这么棘手的一件案子,连前营千户都觉得自己看走了眼,直呼不可思议。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会叫的狗不咬人,会咬人的狗不叫!虽然还没有最后的确定,可是认得詹维的人想起他那张憨厚以致有些印象模糊的脸,都是后颈子一阵发凉。
门外忽然有人来报,说是青州府常知县带了一众衙属求见。
魏勉觉得有些奇怪,青州县衙起码有大半天的脚程,怎么这么快人就过来了?细细一问才知道,原来卫所前面的一处小村子出了一桩命案,兄弟两人为争家产相互殴斗,结果弟弟一不小心错手打死了哥哥,自个骇极之下又吞药自尽,结果却被人拦下了,现在两兄弟各自的家人闹得不可开交。
治下出了这种人伦惨案,常知县一个教化不严之罪是跑不了的。结果正在焦头烂额的时候,就遇到了前往青州府寻找仵作的卫士。常知县因为前次家中赏梅宴上出的纰漏懊恼,更因为得罪了左卫指挥使的千金而时常惶恐不已。遇到了这种千载难逢的表功机会,连忙亲自带了属下匆匆赶来。
青州仵作是个老手,对于跟死人打交道简直是驾轻就熟。面前又是军中的各路高官,少不得拿了看家的本事出来显摆。不一会工夫就利落地勘验完毕,躬身恭敬禀告道:“大人,此人并非自缢,而是他杀,应该是被人勒死之后伪装而成自缢的现场。”
场中诸人先是一惊又觉得在意料之中,没想到先时程焕的种种推断竟然全部是正确的。史大川心头窝了火,出言便有些不屑道:“青州府的水平只有这般吗?我们这位程先生还曾推断说凶手是个身材不高,气力却极大之人呢!”
青州仵作本想一鸣惊人,在众人面前露个脸。却不料在场诸人俱是一副等闲之态,心头还想难道这些人见惯生死无所其谓吗?要知道,这年头结交好当兵的可比什么都强,没见知县大人也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恨不能把指挥使大人身边的人全部撵开,自个亲自去服侍茶水。
正疑惑间恰巧听得此言,不由眼睛一亮赞道:“不想军中竟然还有精通此等技艺之人,不才孤陋寡闻,凭借了那梁上绳索的节扣与死者脖颈的勒痕有些微不符,才判断出死者是被人勒死的,这是伪装的自缢现场。不是某自己吹嘘,在半个时辰里敢下此定论的,青州周边各府唯有我一人矣。不知哪位高才竟还能断出凶手形貌,可否出面赐教一二?”
仵作是官府所设专门检验命案死尸的人,对于案件的走向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一般都是父传子,子传孙的行当。有句俗话说得好,县衙大门朝南开,吃完原告吃被告。这些属于州县一级的差役小吏因此过得比普通百姓要富足得多,若是资历深厚为州府知县倚重之人,往往家财还颇丰厚。
但是由于检查尸体是件极辛苦的事,因此一般在检查尸体的时候往往由贱民检查尸体并向官员报告情况。仵作都是由地位低下的殓尸送葬、鬻棺屠宰之家担任。其后代虽然不愁吃穿,却被禁绝参加科举,故成为不少人奚落和嘲讽的对象。
一般的斗殴,检验方法比较简单。死于非命的验尸便复杂得多,仵作要在没有解剖尸体的情况下,把详细的检验结果报告给有司作断案的参考。因此,仵作要懂许多专业知识,精通人体构造及药理病理,知道何处经络受伤便危及哪处脏腑,中何种毒便出现什么症状,判断越准确对破案越有帮助。
所以,仵作便是位卑却责任极重要的一职,几乎都靠名师或父兄传授。认真负责的仵作,检验尸体极其详细,从毛发到指甲,决不放过任何细节。一具尸体总要翻来复去地勘查,寻找其可疑之处。所以对于别家的勘验手法那是梦寐以求,做梦都想得到的宝物。
程焕站起身抱拳作了一揖道:“小老儿粗通勘验的一些皮毛,在鲁班门前耍了趟大刀,让你见笑了。我只是看到那勒痕几乎是平直且略微向下的,这种痕迹只能是乡间俗称的背死狗造成的,在座各位都是聪明人,只是一时没有想到那处而已。”
史大川今日却像是吃了火~药,颇有些咄咄逼人不依不饶,扬眉问道:“程先生还说自缢之人脚下的泥土里有火炭,他杀之人脚下却没有什么火炭。我等俱是闻所未闻,不知青州府的仵作可否知晓勘验里面还有这等说法?”
那仵作也不是傻子,一眼看出面前这个魁梧大汉就是个找茬的,而那位程先生却是面目谦和,一派不骄不躁的样子。
于是心里就先生了些好感,仔细想了一下方慎重言道:“前朝有勘验大家宋慈著有《洗冤集录》,集各朝各代刑律之大成,各个地方的仵作都奉为经典,因而沿用至今。其中关于自缢的验尸描述中有这么一句:若真自缢,开掘所缢脚下穴三尺以来,究得火炭方是。”
看到众人听得入神,仵作自己先失笑了一番才继续道:“从字面上来讲,大概是说如果这个人真的是上吊自杀而死的,在他自杀的地方的脚下挖地三尺,找得到火炭的话,才能说明他是真的自缢而死。每每读到这里,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是奉为圭皋经典的古籍怎会出错?”
青州仵作皱眉道:“我操此业近二十年,看到的自缢之人甚多,也有三两例脚下有黑炭,大都是没有的,百者当中有五六宗罢了!有乡间传说脚下有黑炭的自缢之人是因为身负奇冤,人死之后怨气下降入地后形成黑炭,经久不灭以求伸冤,想来也是无稽之谈。我所知只有这些,不知程先生可有他解?”
程焕微微一笑道:“我也是年轻时拜读过《洗冤集录》,极为推崇宋大家的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但是读到此处时也是不求甚解,恰好我性情孤拐,对这些事情颇有些钻牛角的劲头,就亲到其故里仔细探访。历时三个月之后,终于有了些许心得。”
端了茶盏小抿了一口道:“我发觉宋慈先生原籍是建阳人,属于闽北之地。那里的土葬与他处有些不同,百姓们认为有土则生无土则死。流传至今的民俗中,都有在墓坑或墓窑中燃烧芝麻杆以暖坑焙窑的习俗,意在营造一方热土,来世可以尽快投生,并像芝麻开花节节高,一世比一世活得更好。“
青州仵作听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抚掌大笑。见众人齐齐望着,不由抚额羞惭道:“我今日是见猎心喜茅塞顿开,失态了,请先生继续……”
程焕不由莞尔,“闽北自缢者往往选择山地林间,自缢后不想被人发现,希望日后自然坠入所缢脚下那块土地入土为安。于是真正自缢者在生前先掘一坑,烧些火炭并用泥土掩埋以暖坑,随后自缢与世长辞。宋大家查案时,不单勘验尸体本身,还会参考种种影响,并对自缢者的心态进行分析,实为我等之楷模!“
青州仵作听完这席话只觉如黄吕大钟般震耳发聩,长揖一礼后恭敬走上前去讨教学问。一时间两人倒是相逢恨晚,一个说得尽兴一个听得用心。不过片刻工夫,程焕和那青州仵作已经差点歃血为盟结为异性兄弟了。
魏勉坐了大半天,终于捉到了嫌犯的尾巴,一颗心也终于放了一半回了肚子里。回头越看程焕这干瘦老头越顺眼,那脸上的细褶子是阅历,有些稀疏的白头发是行事老练,心想等会将这件案子了结之后,一定向裴青把这个活宝贝弄过来。
接过青州仵作填写的尸格,魏勉正待细细查看,身边的卫士过来悄语了几句。魏勉微微点头,吩咐千户王义虎在此处招待好青州府衙的诸人,了结后面的事情,一要让逝者入土为安,二要安抚好情绪不稳的兵士。
89。第八十九章 地牢
一行人急匆匆走过时; 迎面而来的寒气激扬起了众人身上皂青色的羊毛大氅,像是雪地里竖起的一道道鼓起的旗帜。有普通的军士见了; 知道这是指挥使大人和他的卫士们经过,赶紧远远的避开。
打开地下所设的牢房时; 一股潮冷土腥气息让魏勉不自觉地捂了下鼻子。随即反应过来,不过是有段时日没有下到这里了; 怎么就觉得这牢房阴暗逼仄; 气味腐臭难闻了?难道年岁大了; 心志也跟着软和了?舔着刀尖过活的人怎能心思散乱?
真真是矫情,魏勉在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
地牢里,青州左卫前营小旗詹维被五花大绑地固定在生了苔藓的脏污墙面上。头发蓬乱血迹四溅; 绽着白色棉絮花的衣衫破烂地悬在腰际上,半赤着的身子已经难见一块好皮子了。
魏勉回头一看裴青的左臂上也缠了一道白布,几个跟着去的卫士也多少受了伤; 虽然算不上狼狈可也算不上精神。不禁皱眉问道:“怎么都挂了彩?”
裴青低头回话:“都是卑职的错,一时急于将他拿下,好问出晏总旗的死因,不想这詹维知道事情败露; 竟然破罐子破摔; 浑不要命一顿搏杀。奉了大人的钧令,为拿到活口我们都不敢下死手。结果反而是我们一行人都挂了彩,才将这家伙拿下!”
魏勉有些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真是年岁越大越发古板; 行事一点都不知道变通; 你们的性命金贵,还是这罪人的性命金贵?他死了,我们只不过就是要多花费些功夫去查证,怎么能由着性子跟他一般见识!”
边嗔骂边走进了詹维的身边,眯着眼睛细细打量。
却不料绑得紧紧的人突然仰起头,鼓着腮帮子猛地唾了一口唾沫过来。魏勉抹掉脸上的沫子缓缓抬起头,在阴影里裂开了嘴唇,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然后猛地伸出一根手指狠狠地戳进了面前之人裸露的伤口里。
詹维疼得直抽冷气,牙齿咬得咯吱响,脸上的冷汗像断线似地往下淌,却只是瞪大了眼睛气喘如牛般一言不发地紧盯着众人。
魏勉抽回手指,拿了一方素白手帕擦拭着血迹,面上却浮现出激赏之色,“好,好!有骨气,我敬你是条汉子!孩儿们,去把咱们看家底的好东西拿出来,也让这位英雄见识一下!”几个卫士躬身应诺,从里间抬出一张小铁床,又将一锅滚烫的开水放置在一边,然后又把一只巴掌大的短柄铁刷子放在铁床上。
见詹维惊疑不定地望着,魏勉叉着腰哈哈一笑:“没见过这般排场吧?我来告诉你,这套家伙事名字叫涮洗。等会这几个人亲自服侍你洗个干干净净的澡,先要将你脱光衣服按在铁床上,再用滚烫的开水浇在你的身上,然后趁热用钉满铁钉的铁刷子在烫过的部位用力刷洗。”
魏勉本就是个混不吝的性子,为这个军中内奸牙梆子连连上火,好些日子都不得安生。阴仄仄地一笑道:“……刷到露出干干净净的白骨,一条条的血肉整整齐齐脱落,最后直到你死去时除了脑袋和躯干,双手双脚都是极漂亮的骨架子。当然,你不愿这帮孩子服侍你洗澡,就直截了当地把你做的事交代清白就是了!”
詹维木楞楞地呆怔了一会儿,猛然反应过来这些人的真实身份。不由须发箕张眉眼欲裂,嘶声怒吼道:“你们是锦衣卫!堂堂正三品青州左卫指挥使竟然是锦衣卫!真真是天大的笑话!你们这群朝廷的鹰犬,杀了我吧,自会有人为我报仇的!”
魏勉一脚踹在詹维的胸腹上,发狠道:“呵,还真当自己是节烈义士了!不知是谁泄露了军中的机密,让倭人长驱直入致使百姓涂炭?不知是谁勒杀了大营里的同僚,让人家失了家里的顶梁柱成了孤儿寡母?咱们锦衣卫的名声是不中听,咱们的确是朝廷的鹰犬,可也比你这胆敢勾结倭人谋算咱锦绣江山的奸人强!”
一抹鲜血从詹维的嘴角喷出,他急剧地喘息一阵后,干脆闭了眼睛把头扭在一边沉默不语,任是魏勉如何诱哄胁迫如何暴跳如雷都自巍然不动,这副油盐不进的姿态更加让人激怒。
裴青一把拦住将近失控的魏勉,躬身劝道:“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