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十里洋场-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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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薇道:“要不要我跟你一起?”
谢煊摇头:“算了,要真发生什么冲突,你在还不方便。”
“这倒也是。”她想了想,“不管怎样,你不要冲动,上海如今是他的地盘,要真有什么冲突,谢司令都得吃亏。”
谢煊点头:“我明白,我去医院,就是为了不让他们正面起冲突。”
采薇知道他曾经也是一个冲动不计后果的年轻人,如今能变得这么冷静理智,无非是因为经过了生活重锤的无情敲打。
想来也是让人唏嘘。
采薇道:“那你自己当心。”
谢煊深深地看着她,点头,片刻后又道:“我准备把莹莹眉眉和玉嫣送去香港。”
采薇面露不解。
谢煊道:“如今这个局势,就如你说的,倒行逆施终走不远,何况我二哥这样……”他顿了顿,露出一抹采薇从未见过的无力和伤感,“我总觉得我们谢家可能走不远了,谢家的女孩子养在深闺,没经历过风吹雨打,我不能把他们留在风口浪尖。”
他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分明已经是做了最坏的打断,采薇一时忽然如鲠在喉,半晌之后才道:“这样也好。”
谢煊迟疑了片刻:“我舅舅在香港,如果你愿意,我让他帮你找所学校,你可以去那边上学。”
采薇皱眉打断他:“我姓江,就算你们谢家真的走不远,我还有江家做靠山,你就别为我瞎操心了。”她顿了顿,“不管谢家怎么样,我只希望你能好好的。”
谢煊轻笑,伸手摸了把她的头:“我就知道你不会走,放心,我会好好的。”说罢叫来阿文开车送人。
采薇坐上谢家这辆曾经坐过无数次的汽车,在车子驶离大门后,她忍不住回头从挡风玻璃往后看去。
谢煊站在公馆的门口目送她,他穿着衬衣长裤,身材笔挺,一只手插在裤袋里,眼睛微微眯着,心事重重的模样。
如今谢家依旧如日中天,是大上海的无冕之王。可谁知道这样的谢家,早已经开始腐烂,也许很快就会分崩离析,走向末路。
她知道谢煊压力很大,却也不知道能为他做点什么。或者他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做。
送走了采薇,谢煊便开车去了医院。
谢珺的身体已经恢复不少,但毕竟中了弹失血过多,大部分时间还是只能躺在床上静养。
“父亲先前给家里打了电话,说今晚回来。”
谢珺点点头:“我知道,他也给使署拨了电话。”
谢煊坐在他旁边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他,两个人都没提私卖鸦片的事。
其实这事儿对于谢珺做的其他事来说,只能算是小事,但这件小事一旦浮出水面,其他的事自然也就会跟拔萝卜一样,连带被拔/出来。
他在做那些事的时候,想必早已做好了完全的应对准备,而自己和谢司令却显然还没准备好,所以这时候开始开始摊牌算账,绝不是一件明智的事。
谢珺淡淡看他一眼,笑说:“怎么了?”
谢煊摇摇头,也笑:“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到?”
谢珺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表,淡声道:“从南京过来,坐火车得七八个钟头,估摸着得过凌晨。父亲说了会直接来医院,听他语气应该是我做错了什么事,他要赶回来当面责备我。你回去休息就好,不用专门在医院等着。”
谢煊道:“我在家也没什么事,就在这里等着吧。”
谢珺沉默地看了看他,点头:“也行。”
这一等就等了大半夜,直到凌晨,没等来谢司令,却等来匆匆报信的卫兵。
“怎么了?”坐在沙发小憩的谢煊看到气喘吁吁的卫兵问。
卫兵道:“报告二少三少,刚刚收到消息,谢司令……谢司令……”
“谢司令怎么了?”谢煊心中一震,霍然起身。
卫兵道:“谢司令的专列被乱党炸了。”
“你说什么?”谢煊眸光一冷,上前拎住卫兵的衣领。
卫兵吓得冷汗津津:“谢司令的专列被炸了。”
谢珺也寒着脸从床上下来,问:“司令人呢?”
卫兵道:“刚刚送到就近的公租界医院,正在抢救。”
谢煊松开握着人衣领的手,又问:“其他人呢?”
卫兵道:“谢司令随行的几十个人,只有三四个人还活着,两个姨太太也没了。”
谢煊只觉得心中一空,趔趄往后退了两步差点没站稳。
谢珺拿起外套:“我去看看父亲的情况。”
谢煊蓦地回过神来,转头定定地看向他。
谢珺目光平静地对着他的注视,道:“三弟,你回去通知莹莹,二姨太这一出事,小姑娘只怕是受不了,你先安抚住她。”
谢煊跟上他:“我先跟你一起去看父亲。”
第105章 更新
黑沉沉的夜空之下; 只有医院还灯火通明,因为谢司令遭遇袭击入院,这家医院里里外外都是巡捕和使署的卫兵。
谢煊和谢珺赶到时,谢司令的手术已经做完,被推到了病房。病床上的人早已经面目全非,全身上下都被纱布包裹着。
“二少三少……”医生战战兢兢地同谢家两位公子打招呼。
谢煊沉声问:“我父亲怎么样了?”
医生低声道:“谢司令伤得太严重,我们已经尽力了。”
“尽力了是什么意思?”谢珺皱眉看向这医生。
传闻中的镇守使生着一副斯文儒雅的面容; 但此时这样淡淡问话时,医生还是感觉到了可怕的压力; 他结结巴巴回道:“就是……司令如今只吊着一口气,你们来送他最后一程吧。”
谢煊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看向病床上被纱布包扎地严严实实的父亲; 一步一步走上前,站在床边; 哑声道:“爹……”
然而床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谢珺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三弟,我已经通知人去把全上海最好的大夫都找来; 只要父亲还没咽气,咱们就不能放弃。”
谢煊看着谢司令被包裹得只剩下一双眼睛的脸,在病床旁颓然坐下:“二哥; 我这里这里守着父亲,你身上伤没好; 先休息去吧。”
谢珺道:“这种时候我怎么可能还睡得着?咱们兄弟两人一块儿守着。”
墙上的时钟; 一分一秒地走着; 医生被带来了几波,结论都是一样,这样的伤就是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
谢煊再不愿意,也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
窗外的天空渐渐露出了一点鱼肚白,谢煊正有些恍惚着,目光忽然瞥到床上人的手指微微动了下,本来浅淡的呼吸,忽然变得重了几分,他眸光一动,凑上前,趴在他脸侧,问道:“爹,你怎么样?”
“快……快去南京……找霍督军。”低得几乎不可闻的声音传进谢煊的耳朵里,他心头一震,正要再问,谢司令却只剩低低的喘息,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来。
一旁已经阖眼打盹的谢珺听到动静,蓦地清醒过来,问:“怎么了?父亲醒了?”
谢煊摇摇头,看向曾经风光半生,如今躺在病床,经受着巨大痛苦,却只能等待死亡的男人,一颗心沉入谷底。
他犹豫片刻,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道:“二哥,我去找医生,让他来给父亲打最后一针。”
他的父亲出身行伍世家,打过许多仗,杀过许多人,也许算不上什么好人,甚至也不是什么英雄,但绝对称得上是不怕死的汉子,他不能让他这么没尊严地等死。
谢珺沉默了片刻,幽幽叹了口气,点点头道:“父亲风光一辈子,他自己肯定不愿意这副模样等死,心里肯定也是这个选择,你去叫医生吧,让他少受点痛,咱们兄弟俩送他最后一程。”
谢煊面无表情看他一眼,走出了病房。
谢珺看了眼阖上的房门,走上前在刚刚谢煊的位子坐下,凑近床上的人,低声道:“爹,我和老三亲自送你上路,您老也没什么遗憾的是不是?”
“既然您要上路了,我就让您去得明明白白,把您老人家不知道的事都告诉您。”
“您知道吗?您最看重的大儿子是我杀的,您最疼爱的玉芸还有大儿媳也是我杀的。当年您的小儿子闯祸是我安排的,去年在安徽,我本来也打算杀了他,但他命大,竟然逃过了一劫。不过也不重要了,这些事情他迟早都会知道,我自然也会送他跟你们去团聚。”
他嘴唇凑在谢司令耳边,声音低得只有两人听得到。躺在床上只剩一口气的人,大概是听到了这番话,被气得忽然剧烈颤抖起来。
谢煊见状,嘴角勾起一丝轻蔑的笑意,继续道:“您是不是觉得我是个没人性的恶魔?我承认。但您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恶魔吗?都是因为您这个好父亲。”
“小时候您看不上我娘和我,因为我娘是个洗脚婢,而我是洗脚婢的儿子,所以把我们放在田庄十几年。“我们本来在田庄过得挺好的,村塾的先生都夸我聪明,说我以后是考状元的料,可是您偏偏又把我们接回去。”
“我那时候多天真,以为是您心里有我这个儿子,可是到了北京城,我才知道是我多想了。无论我功课多优秀,您看都不看我一眼。你亲自教授大哥和三弟,出门只带他们两个,我明明哪方面不比老大和老三差,可您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因为您,连谢家的佣人都看不上我,背后叫我洗脚婢的儿子。”
“不过没关系,那些说这些话的下人,我都送他们去见了阎王,咱们北京宅子后院那口枯井里,还被我推进过两个下人呢,这会儿应该早变成两堆白骨了。”
“最后您终于注意我,竟然是因为看到玉芸爱缠着我,所以让我好好照顾她,每每我让玉芸高兴了,您就会夸我一顿。我一个堂堂谢家二公子,您的亲生儿子,要让您多看一眼,竟然得通过讨好一个寄人篱下的表小姐。您说这可笑不可笑?”
“后来我进了讲武堂,是我们那一届最优秀的学员,但是进了军营之后,无论我表现得多好,您都不放在眼里,一心培养大哥和老三。我为什么要杀大哥,那都是您逼我的啊,如果大哥不死,我就永远没有出头之地。本来大哥那次,我就打算连老三一块杀了,但没想到大哥拼死把他救出来,好在那时你不再器重他,我也就让他安安稳稳活了这几年,还让他娶了我看中的女人。哪晓得他犯了那么多错误,我也靠自己努力坐到这个位置,您心里还是只向着他,一心想把他提拔起来接您的位置。放心吧,斩草要除根,等送你上路,我很快会让老三来陪你们这一大家子。以后的谢家,就是我这个洗脚婢儿子的谢家,我会远远超过你的成就,谢家跟你们再无关系。”
谢司令的身体抖得更厉害。谢珺直起身,嘴角噙着冷笑,漠然地看着床上试图挣扎说话的人,但他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片刻后,床上的人终于还是渐渐平静下来,病房的门咯吱一声,从外面推开,谢煊带来了医生。
“三少二少,你们真的要这么做吗?”医生只救人不杀人,但是现在这两位惹不起的谢家公子,却让他了解谢司令的生命。
虽然谢司令已经无力回天,但等着他慢慢断气,和由医生亲手打针结束他的生命,还是有本质的不同。
谢煊看向谢珺:“二哥,就这样吧。”
谢珺点头,起身看了眼床上的父亲:“就这样吧,让父亲少点痛苦,这是我们做儿子最后能为他做的了。”
谢煊走上前,握住谢司令被纱布裹着的手,想努力克制,但颤抖的肩膀,还是出卖了他的痛苦。
“爹,对不起,对不起……”他哑声道,“如果……如果我及时阻止你坐火车回来,就不会出这样的事。”
医生看他这模样,有些于心不忍道:“二少三少,你们出去吧。”
谢珺拍拍弟弟的肩膀:“三弟,咱们去外面等着。”
谢煊红着眼睛起身,又看了眼床上的父亲,这才脚步沉重地出门。
“谢煊!”一道声音传来。
谢煊抬头,看到走廊上小跑过来的采薇。这些日子以来,随着真相一点点浮出水面,他几乎一直靠意志力强撑着,凌晨得知父亲出事,他心中绷着的那根弦,瞬间岌岌可危。此刻看到她朝自己跑过来,那根弦终于断了,整个人像是卸力一般垮了下来。
“父亲怎么样了?”采薇一早醒来便听到谢司令火车被炸的消息,打听了医院后,赶紧跑了过来。
谢煊一双眼睛通红,看着她不说话。
“已经不行了。”谢珺道。
采薇呼吸一滞,看向谢煊那灰败的脸色,试探开口:“谢煊……”
谢煊靠在墙壁,一点一点滑下去,将头埋在膝盖,身体微微颤抖起来。那么高大挺拔的男人,此刻痛苦得像是一个孱弱的孩子。采薇知道他最近承受的是什么样的压力,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本来还打算让谢司令处置罪魁祸首,可是没想到这唯一的靠山和希望,也失去了。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一旁的谢珺,他面色苍白,看起来也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只是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却是依稀可见的平静。
采薇弯身将谢煊揽进怀中,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安慰的话,只能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
过了片刻,医生开门走出来:“二少三少,司令已经去了,请节哀!”
谢煊豁然起身,冲到病房内,跪在那蒙着白布的父亲跟前,哽咽着一字一句道:“父亲,您安心上路,不用担心我,这个仇,我一定会报。”
第106章 更新
谢司令葬礼之后; 采薇就没再见过谢煊; 只偶尔在报纸上; 见到他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消息。而谢司令被革命党所刺后; 上海滩更是风声鹤唳,全城戒严,到处都是暗哨和便衣。
楚辞南作为谢司令专列爆炸案的幕后主使也曝光; 带着照片的通缉令贴遍了全城,不过这人倒是先泥牛入海,消失了一般,使署和警察厅一直都没找到人。
这日傍晚,采薇回到家; 一家人难得一起吃了顿晚饭,吃完后也没散; 就在厅里喝茶聊天。
江鹤年拿过听差取来的报纸随意扫了几眼,目光忽然停在某处须臾; 然后重重丢在茶几上; 怒不可遏道:“谢司令尸骨未寒; 这个谢三就整日花天酒地,我看他也没把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