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第1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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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孚林,这歙县你也算是地头蛇了,找个清静的地方,咱们爷俩喝一杯!”
汪孚林深知叶大炮因为有痹症的老毛病,现如今苏夫人既然来了,铁定会更加严格控制其饮食,别说喝酒了。恐怕就连吃什么都得听夫人的。可此时此刻,他看到叶钧耀那长吁短叹的样子。再加上自己今天知道的这消息,忍不住也有一醉方休的冲动,想了想就开口说道:“这样吧,外头到底不方便,县尊要是不见外,就到我家里小酌几杯。”
除了之前汪孚林崴脚那一次,叶钧耀真还没怎么到他家去过,此时想想有些话到外头酒馆万一说漏嘴,那就麻烦了,他立马满口答应。横穿县后街到了汪家,他也没在意门房也好,其他人也好,看到自己时那差点没瞪出来的眼珠子,直接进了后院堂屋。眼见汪孚林支使金宝和秋枫去搬酒,他一屁股坐下来之后,就气急败坏地说道:“这么大的事情,她竟然就瞒了我这么多年!是觉得我没那个担待,还是觉得我没那个本事,又或者是觉得我嘴不严实!”
见叶大炮说着说着,竟是用力捶着扶手,显然之前是憋得狠了,汪孚林不禁苦笑一声,随即上前安慰道:“县尊,话不是这么说,也许夫人只是最初想要瞒着,可后来时间长了,却又不知道从何开口对你说……”
“这么说你也知道了?”
“今天刚知道,这会儿同样心情乱得很,所以县尊相邀小酌,正合我意,因为我也想好好喝两杯。”
“唉。”叶钧耀再次重重叹了一口气,“当初胡部堂总督浙直的时候,我还只是个秀才,自始至终缘悭一面。平心而论,他这个人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贪墨,养寇,其实各种罪过都犯了,可那些倭寇肆虐东南这么多年,终究是靠他方才有沿海一清的一天。要是换个人总督浙直,戚大帅和俞将军兴许根本建不了功。至于攀附严家父子,说句难听的,换我说不定也得卖身,徐华亭都忍气吞声那么多年,何况别人?说到底,败在党争,实在是让人心里不痛快。”
“可我家夫人就更让我不痛快,她要是早说,我怎么会把小北当成丫头?”叶大炮忿忿不平地哼了一声,脸上露出了很不高兴的表情,“我知道我那几个兄弟都眼皮子很浅,趋炎附势,踩低逢高,可娘还是通情达理的人,说不定我照实说,她就会答应,让我一家搬出去住,不管打着游学也好,其他名义也好,再说我后来到京城赶考中了进士之后,她不是把明月明兆和小北都上了京,陪我一块候选?”
汪孚林笑吟吟地看着叶大县尊又是抱怨,又是发泄,心里突然觉得,也许这位歙县令起头有些菜鸟,有些喜欢说大话,很多时候有些不靠谱,但从做人来说,叶钧耀还是一个很不错的人,他能够碰到这样一位一县之主,着实很运气。
所以,当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时,他过去接了一小瓮酒和两个酒碗,再加上茶盘上好几碟下酒菜,轻声吩咐金宝和秋枫守在外头,不要让人靠近,继而抱了过来后,径直把酒瓮打开,两个碗里各倒了浅浅一碗,就将其推到了叶钧耀面前。
“县尊要喝酒,那就依我,咱们慢慢喝。虽说杜康乃是解忧佳品,可有道是,借酒消愁愁更愁,要是你又喝得犯了老毛病,那到时候我可吃不消夫人追责。”
“她才不会怪你!她对你赞不绝口,就差没说我上任之后最大的亮点,就是慧眼识人用了你!”叶大炮有些郁闷地举碗一饮而尽,越发恼火,“她就是这样,凡事都只相信自己的眼光,老是替我拿主意,却不想想我是怎么想的。要是早知道小北是胡部堂的女儿,我一到任之后,就会把该打听的事情全都打听好,别的不说,挑个日子亲自去拜祭一下,这总可以吧?”
“县尊的心情我很明白,可我得说,要真是那样,就被人抓住小辫子了。”汪孚林插了一句话,见叶钧耀登时愣住了,他捧起酒瓮为其又浅浅斟了一碗酒,他才低声说道,“县尊刚上任的时候,就因为一句话说错,就被人揪住不放反复算计的事,难道忘了?毕竟那时候更重要的是解决争端,我们就算知道,也腾不出手来理会胡部堂的身后名,说不定两头兼顾,就是两头都会输。而且,县尊不是御史,也不是给事中,而是一县之主。”
叶大炮顿时更郁闷了。他再次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干了酒,一抹嘴之后就闷声说道:“那本县现在知道了,也只能不闻不问?”
“当初县尊初上任,未曾立威立信,可现在县尊在歙县一言九鼎,大家莫敢不从,自然今时不同往日。”汪孚林不动声色给叶县尊送了一顶大帽子,见他脸色好看许多,心情显见也转佳了,他就话锋一转问道,“夫人之前和县尊说时,可有提到她的打算?”
“她?别提了!”不提苏夫人也就算了,一提到苏夫人,叶钧耀险些没跳起来,“她说胡家子弟不成器,就因为小北当初是在何东序兵围胡家的时候,她跟着乳母从家里跑出来,竟然就放出消息说她死了!她说如果胡家觉得勉强,将来小北就是归了胡家也未必圆满,还不如我认了小北当女儿。我倒是无所谓,可总不能让胡部堂的女儿这么委屈吧?胡家在绩溪龙川好歹还有些同宗同族,难不成一个讲道理的人都没了?”
汪孚林第一次知道,苏夫人竟然做了这样一个打算!他摩挲着下巴想了想,却不得不承认,叶钧耀和苏夫人这一对爹娘,显然比胡宗宪那些混账不中用的儿子更加适合当小北的家人。只不过,这年头生归宗死归茔,几乎是根深蒂固的思维,小北那丫头即使特立独行,是否能答应,他实在难以确定。于是,他绞尽脑汁安慰了一通郁闷到死的叶县尊,可最终还是只能无奈看着这位喝到酩酊大醉。
至于本来也很想一醉方休的他,却因为叶大炮一个劲地抢酒喝,最终不过只稍稍有些微醺。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人弄到竹榻上去躺着,又找了条被子给这位酒气冲天的叶大县尊盖上,方才脚下虚浮地走到门边。当他打开门时,就看到秋枫正在和金宝嘀嘀咕咕。
瞧见他出来,两个小家伙立刻站得笔直,但目光之中显然都透出了犹疑。
知道他们两个就在外头的想不听都不可能,汪孚林便伸出双手,压住两人的肩膀,轻轻嘱咐了一句:“你们听到就行了,此事到你们这为止。”
都是徽州人,胡宗宪即使死了已经好几年了,但即便是金宝和秋枫这样的小孩子,也听说过其人事迹。金宝还小,毕竟对此中利害不太了然,秋枫却忍不住低声说道:“小官人,你和县尊真的想要……”
“不用担心,这种事可不像之前那些事一样,我不会蛮干的。”汪孚林轻轻点了点头,随即打了个酒嗝,“就我这点能耐,顶多当个穿针引线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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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五章 急公好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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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园之行在很多相关者心里留下了一道道骤然难以消逝的涟漪,但相比之前歙县和徽州府闹出的无数事端,这件事的后续效应,暂时仍是隐伏不发。
至于汪孚林,他给汪道昆写了一封言语隐晦的信,却在派谁去送信的问题上颇为纠结。思来想去,他最终来到了歙县城内那座他几乎没什么印象,更谈不上什么感情的老宅。
因为这里宅子足够大,屋子足够多,汪孚林又找了勤快的妇人帮忙浆洗,戚家军老卒们的日子过得惬意舒心。愿意去义店帮忙的,可以去那里坐镇;愿意种菜养花的,后院有一大块地方;愿意担负社会责任的,汪孚林会推荐他们去主持那些舟桥善事,当个名誉主事;想偷闲的,他还能推荐民间擅长象棋围棋以及各种棋牌游戏的高手陪他们解闷……总而言之,这些昔日戎马半生的汉子们,想完全闲下来的可以闲下来,不想闲下来的可以继续发挥余热。
所以,汪孚林见到戚良时,这位戚家军的百户就笑着打招呼道:“汪小弟来参观咱们的闲散日子吗?大家都过得不错,这辈子就没这么悠闲过!”
“戚老哥你就别说这种让我羡慕的话了,小心我回头找一堆事情来麻烦你们。”汪孚林笑了笑,继而就拿出一封没有封口的信递了过去,“我有一封信,想请人送给南明先生,可却找不到合适的送信人。论理我捎回松明山请老太爷差人也行,但这件事和其他的不同,我希望送信的人绝对可靠。所以思来想去。只能问一问戚老哥能否请人帮个忙?”
“嗯?”
戚良有些诧异。见信没封口。显然汪孚林示意自己可以随便看,他却眯了眯眼睛,笑着说道:“你封了口,我这就叫人帮你送。”
汪孚林没想到戚良这么爽快,想了想就干脆直截了当地说:“这封信,主要是我想请问南明先生,十一月初三,就是胡梅林胡部堂的五周年忌日。徽州缙绅打算集体前去祭拜,他可有意见?如若没有,斗山街许老太爷等几位老一辈牵头,此事恐怕就要开始筹备了。”
如果是别人,戚良也许不会在意,但那是自家主帅的老上司胡宗宪!他跟了戚继光那么多年,当然知道戚继光固然在胡宗宪麾下作战多年,可两人之间还是有不少矛盾。即便如此,那时候在听说胡宗宪死在天牢中的时候,戚继光在蓟门就曾经说过。胡死于党争,还不如死于战场。这话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所以他也能够察觉到那种兔死狐悲的凉意。毕竟,人死如灯灭,想想胡宗宪也曾经功勋彪炳,戚继光怎能无动于衷?
那些御史言官,简直就犹如一群闻到血腥味就会一哄而上,将人撕得粉碎的狗!
“交给我吧!”戚良这次伸出手,直截了当地将信揣在了自己怀中,“我亲自去一趟郧阳。”
汪孚林只是和松明山松园那边的真正主人汪良彬不太熟,而汪道昆不在,他也不想差遣那些人,这才试探一下戚良的态度。得到如此利落的答复,他自然大喜过望,慌忙连声道谢。可让他没想到的是,戚良竟是拿蒲扇似的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见过的读书人很多,想当初胡部堂麾下还有徐文长这样才华横溢的名士。但你年纪太小了,原本该是摇头晃脑读圣贤书的时候,却老是在想那些老大人的事,实在不容易!不用说了,这一趟我走得心甘情愿,就算还胡部堂当初赠刀的情分!名不再,冤未雪,胡公之恨今难灭。我该走这一趟!”
骤然听到这最后一句,汪孚林心头大为震动,然而,他却表现出自己更在意这所谓赠刀的情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兴致勃勃地追问了一番。
等办成此事,他去知县官廨书房见叶县尊时,他扫了一眼那屏风,这才绘声绘色讲起了戚良一口答应去送信的情况,继而又说道:“戚百户说,那时候他追随戚大帅追杀倭寇回来,身披数创,而且连刀都砍断了,面见胡部堂的时候,胡部堂问了功绩后,就亲自解下佩刀送了给他。后来,他拿着这把百炼钢刀南征北战,现如今哪怕还这赠刀的情分,也一定会把我的信送到。”
屏风后,小北一听说汪孚林来了,忍不住故技重施出现在这儿,希望听一听他和叶钧耀如何商谈。此时此刻,她紧紧咬住嘴唇,心里说不清是悲是喜。父亲麾下既有戚继光俞大猷这样的名将,也有更多骁勇善战的将领,她那时候年纪小,当然不记得这些军国大事,更不知道戚良还曾经和父亲有过这样的缘分。正在那怔忡发愣的时候,她只听得叶钧耀突然开口问道:“我都差点忘了问你,孚林,你给南明先生的信里到底说了什么?”
“当初胡部堂自尽后,朝廷的态度是免于勘问,算是了结了案子,当然也没有赐祭葬,而丧事也都是民间自发办的,徽州不少缙绅还办了一场不太隆重的公祭,很多徽州官员还送了祭文和挽联。眼看十一月初三的忌日就要到了,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我想,怎么也应该联合徽州众多缙绅,集体前去祭拜一番。此事就民间组织即可,不用牵涉到官府。”
那一瞬间,小北只觉得呼吸急促,一颗心更是跳动得极快。她可以不归宗,也不在乎那些所谓的兄长亲人,可是,父亲沉冤未雪,名声不再,这却是她最最耿耿于怀的。想当初她从家里辗转逃到东南之后,也曾经设法去接触过不少父亲旧日部属,当时有人愿意收留她,也有人默默送上丰厚的程仪,更有人赋诗鸣冤,上表陈奏。可就如同汪孚林那天说过的那句最粗俗的话。没什么屁用……她等来的。只是父亲自尽死在天牢中的消息。
她至今都没办法相信,一贯自信从容的父亲,竟然有朝一日会自己放弃自己的生命!他并不是第一次下天牢了,前一次便坚强地挺了下来,可后一次却留下绝命诗,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要是怎样的绝望,方才会至于如此!
而她本来是求着乳娘回乡的。可乳娘不顾她意愿,最终带着她到偏僻的乡间躲藏,这一躲就是数月,她错过了父亲下葬,也错过了很多东西。她一到徽州就找了个借口独自跑去祭拜,可后来方才听说,坊间甚至有传闻,父亲如今的墓地只是疑冢,真正的落葬之地,只有她那死了的嫡姐方才知道。民间固然有之前那样三三两两的私祭。可真正上台面的公祭,却只在父亲死后灵柩一度停在宁国府。而后又送回绩溪,最终落葬前的那一次。
那时候,记得确实有徽州出身的好几个官员从朝中送来了祭文和挽联!
而今年恰是父亲去世整整五年的忌日,如果能操办一次,即便尚未正名,对父亲泉下仍是安慰!
而屏风之外,叶钧耀听到汪孚林竟然是在筹划这个,顿时脸上笑了,嘴角翘了,那股高兴劲怎么都藏不住,而且他也不想藏。他突然砰地一声砸在了扶手上,乐呵呵地说:“好,孚林,我真是没有看错你!到时候需要我做什么,你只管开口。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