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夜-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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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开始感受小城的寂寞便是从阿三挂断她的电话开始。
“我看我快要变成花痴了,跑到这里来做访问学者一点没有心情,只想和什么人谈场恋爱!”
她忍不住向妹妹抱怨,现在还忍着没有说出和阿三的事,但迟早这个秘密是保不住了。而与阿三的争吵令心蝶渐渐明白,继续过往的关系是一场冒险,首先二十年漫长的时间沟壑,岂是一夜情可以消弥?
蝶妹当然无法获知她那电话后面复杂的故事,但回答却也够意外的,“这种感觉不是你一个人有,当年的我都经历过,我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人一离开从小长大的地方,就变成一头野马,什么荒唐事都会去做。”
就好像她已经预料姐姐这一端将要发生的荒唐事,要不怎么说蝶妹是巫婆呢?
她放下电话之后才从中听到了妹妹的心声,那是她从来不曾试图去了解的妹妹当年出国后的处境,恍然明白她为何与年轻七岁的男友同居,从某种角度,那是对自己孤寂处境的屈服。她突然感受到住在自己城市这一端的人,不管是亲人还是朋友,与海那边,与异域那一端的人是在截然不同的世界,之间的不同,无法述说,无法感受,更无法理解。
为了摆脱和阿三暗礁颇多的关系带来的沮丧,蝶来试着将注意力返回自己身处的新世界。
她的公寓房是一小栋独立平房,虽然面积不大,但设施齐全,卧室客厅和厨房之间是开放的,坐落在商业街旁。在纽约,把这样的寓所称为studio,曼哈顿下城有许多这样的studio,单身艺术家租住着,心蝶在纽约时很向往过一过单身住studio的生活,现在终于过到了,然而,却换了场景,心蝶才发现,中西部的studio生活,与纽约简直是天堂地狱的差距,在人口稀少文化保守宗教感强烈的中西部过单身生活简直是等着患忧郁症,等着朝自杀的路上走,那孤孤单单自己的影子与自己相随的滋味真有些不堪目睹。
从早晨起床旋开百叶窗,窗外的街道,街道两旁的树木,树后的小楼,都成了雪的载体,就好像这个世界被雪冻住了,或者说,一个鲜活的正在呼吸的却与她无关的世界被雪阻隔在另一面,晶莹的洁白,悄无声息的寂静,那是新世界的盔甲,她被隔离在真空,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只看见纯净到失去意义的景象。于是睁开眼睛就打开电视机,新闻主播成了你的家庭成员,陪你刷牙洗沐、准备早点,只要愿意,你仍然可以保持吃中国早餐的习惯,冰箱里有的是从韩国和中国杂货店买来的冰冻包子、水饺、馄饨,但你其实一点都吃不下,不知为什么,一个人吃东西,比一个人睡觉还难受。
孤独这个词,在自己的城市是形而上的,是精神上的寂寞,那里人口密集,你从来发愁的是哪里有安静之处。此时此刻在异乡,在她从来不曾听说的中西部小城,孤独首先是身体的,是从物质存在开始,在寒冷的雪天,在被晶莹冰冷的白雪封锁隔离的世界,首先需要身旁人的体温,需要活的生物缓解你被冰封被隔绝的恐惧,所谓需求变得简单本能。
如果这天没有讲课会议等公事安排,心蝶起床后提上电脑就去咖啡馆。白天,没有工作的日子她基本上是在商业街上一家咖啡馆度过,她带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去那里完成她已在国内签了合约的电影剧本,那家咖啡馆简直是.图书馆延伸出来的一个空间,因为几乎所有的顾客都是学生,有时也有教授在那里接待什么人,甚至教师给学生讲作业也在那里。现在心蝶旁边的那张咖啡桌上就坐着一位助教之类的年轻女子,桌面上摊着一大堆电脑打印稿,她正轮流接待学生,平均每十五分钟一个。
其实比起图书馆,这里更嘈杂:音乐,谈话声,以及碾磨咖啡时机器的噪音,也因此更放松,更有下课的感觉。心蝶渐渐明白这里是和她一样住在单身公寓房的学生或临时访问者逃避孤独的地方,于是,先是一星期两三次,以后几乎天天跑到咖啡屋喝起床后的第一杯咖啡,这是她迎接新的但并无新意的一天所需要的安慰,“至少一屋子的咖啡香改变了房间的气氛”。她已经忘了谁把这一馨香的心得印在她的记忆屏上,不仅仅是咖啡香,还有拥挤了一屋子的陌生人,那是她度过寂静的一晚之后需要获得的活生生的气息,这时候她才能真正地安静下来。她开始写作,一两个小时以后才有饿的感觉,于是她把电脑等都留在咖啡馆,只身去外面的快餐店或者干脆回寓所吃她的早午餐,那时候同样的寓所同样的独自一人,但心情已经调整,是人群滤去了她的对孤独的恐惧?
于是她在咖啡馆得以和柯瑞重逢,这时候离开他们在河边的初遇已快两个月了。那还是刚到小城几天,冰风暴开始的前夕,在进入初冬的日子,这个男子竟穿着短裤沿着河边的散步道骑自行车,他对着她散步的背影问好,于是他们攀谈起来,由于刚经历秋季大选不久,话题便围绕选举,他称自己的总统是小丑,她则抨击自己的城市商业化得厉害,他便问:“自由重要还是钱重要?”那时他的嘴角挂着嘲讽的微笑,这使她回答“自由重要”这不言而喻的答案时有几分疑惑。她以为他是学者,可是他告诉她,他没有工作,目前只是在一个慈善机构做志愿者。那么靠什么维生?她想问的这个问题却因为他嘴角那抹嘲讽的微笑而放弃了,她有些好奇,难道“没有职业”赋予他某种优越感吗?
几天后,她在大学给她的可以公开的电子信箱里看到柯瑞的留言,他似乎通过学校网站了解了她的背景和有关她在学校的活动,并邀请她次日一起晚餐,她托词拒绝了,因为没有职业带来的身份模糊吗?心里不无歉疚。
所以几星期后在咖啡馆见到柯瑞她用热情的笑容掩盖了这份歉意,柯瑞过来打了声招呼,买了杯咖啡就走了,那时候,她正想结识可以谈谈话的新朋友,尤其是当地人。因此,当柯瑞再次出现,端着咖啡坐到她的桌子旁,便觉得他们是熟人了,但他只坐了十分钟就离去了,他说工作忙。
“你最近在哪里上班?”
“老地方,做义工的地方。”他端起半纸杯咖啡要带走,颇感兴趣地看了看她正在写作的电脑屏幕,“中文字是这样的吗?一个字就像一个图画。”又朝她打量,目光含笑却语调讥讽,“你的剧本就是这么画出来的?”
他们一起笑了,然而她心里的疑问没有解决,难道他一直把人们用来赚生活费的时间去做义工?即使他们后来有了往来,她仍然没有机会问这个问题,甚至当她受邀去他家听音乐,在他的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沙发放在窗前的面积不小的客厅,当她与他并肩坐在沙发上,他指着窗外说,这就是每天在变化的风景,或者说舞台。他含着笑,嘴角挂着嘲讽,当时是夜晚,窗外的街,街旁的草坪和小楼房在月光和街灯下宛如静止的画面,这景致用她过去的眼光看去优美得不真实,但现在她更愿意拒绝这种优美,她宁愿回到自己的嘈杂喧闹尘土飞扬的城市,回到比高尚的寂静更温暖的低俗的人气中。
她没有和柯瑞讨论关于孤独的话题,尽管这间空无一物只有一张长沙发的公寓客厅具有更强烈的孤独气氛,简直是一件关于孤独主题的装置作品。而在柯瑞的带讥讽的微笑和窗外如画景致之问,似乎暗藏什么玄机,关于赚生活费问题已到了嘴边,竟又变得难以启口,因此这个问号成了柯瑞身份的悬念。他是谁?从哪里来?他的人生意义只是通过做义工获得吗?
心蝶坐在沙发上双脚高高翘起搁在他的沙发前的窗台上,突然就有了某种和这间屋子一起自暴自弃的倾向。她不客气地拒绝了他端给她的半杯红酒,而索要她嗜好的可乐,并要求他把古典音乐换成最近正走红的歌手。他似乎对她的品位感到遗憾,他给她一杯白水把古典乐换了爵士乐,一边抨击可乐的害处以及流行歌手的商业气息,但她根本没有倾听他的批判,让她头昏脑涨心情沮丧的不仅是他的晦涩的英语,还有包裹着这一片空荡的阴暗气息,于是她提出告别,他没有留她,只说了一句:“你是我认识的最特别的中国女人。”
就这样,她和柯瑞维持着若即若离的往来,她把柯瑞和他的无业无家具状态告诉妹妹,妹妹认为这不奇怪,也许他家有遗产,也许他给自己放一段时间假,不是所有的人都热衷于工作挣钱。“该警惕的是你,不管怎么样,这个人还是有些颓废的,你不要随便去单身汉家,好像还是你自己告诉我,有个纽约单身汉把街上的少年人叫回家,然后把他们杀了,尸体肢解后塞进冰箱。”
“那是纽约的高级白领或者金领,拿高薪住高尚地段看起来完美无瑕那一路……”
“那并不说明职业低或没有职业就是模范公民……”
“只能说明我有多么寂寞。”她打断妹妹,“被你提醒我都有些后怕呢!他要是把我杀了,都没有调查线索,而他说走就走,反正公寓是空的。”
这种玩笑并不好笑,她自嘲地呵呵一笑,蝶妹没有应和。
当然,她不会再去那间空空荡荡的公寓了,系里的各种安排多起来,去咖啡室的时间少了,却在朋友处遇见克里斯托,英语系的博士生,阳光男生,妻子是中国人,在邻近小镇高中教舞蹈,他们的家便安在那个几十公里外的小镇,所以克里斯托不常来学校,一来便待到很晚。
她和克里斯托一见如故,初遇时他便与她自来熟地聊了很久,她曾对他的名字开了一阵玩笑,因为她很喜欢那位同名的喜剧演员。他说她是大学城与他最投合的朋友,不来城里的白天他打电话和她聊天,但她通常不在家,即使在也是正忙着出门。
有个晚上他从图书馆查完资料开车回家经过她的住处,打电话说想和她面对面说一声Hello,于是她便打开家门,让他进来喝一杯咖啡。以后,他进城回家时会时不时去她的小公寓小坐一会,假如她恰好在家。柯瑞的角色已被克里斯托替代。
在开放式厨房和客厅兼卧室之间,有一张半圆桌,两人坐还显得宽裕,在某个没有安排的夜晚——那时候心蝶已经渐渐进人小城的社交生活,夜晚通常会被邀去某个朋友家——心蝶很乐意用不同的咖啡,现煮或速溶,以及中国绿茶或herbaltea(不含咖啡因的花草茶)招待克里斯托,在没有家事羁绊的客居生活中,心蝶给自己厨房的食橱储存了大量有闲食品和饮品,正是这些物质给予她强烈的单身感,蝶妹劝告过她,要学会去enjoy(享受)这宝贵短暂的单身时光。
这晚,克里斯托端着咖啡坐在心蝶沙发前的地毯上,陪她一起看碟片,心蝶找出很久不看的《朱尔和吉姆》,特吕佛的经典之作,也是心蝶时不时要拿出来温习一下的保留佳品。
看法国片时,克里斯托满溢的英语文学知识完全没有了伸展余地,为了照顾他,心蝶把她从中国带来的盗版DVD的字幕换到英语键上,克里斯托说他简直不敢相信,在心蝶的临时宿舍居然看到有英语字幕的法国著名导演的经典片。便开玩笑说,他可以考虑利用这几个月的晚上时间,在心蝶处补习法国电影。心蝶说,你要教我英语作为交换。克里斯托笑说,此时此刻我已经在教你了,请注意请注意,我在用什么时态?克里斯托突然问道,见心蝶一愣,便哈哈笑,我在帮你温习语法呢!
就在他们轻松说笑当口,电话铃响,心蝶带着笑声接电话。
“噢,很热闹呢,家里有客?”是阿三的声音。
“哦,只有一个朋友。”
“听起来很多人。”
“电影里的效果,我们在看DVD。”
“你们?Heorshe?'’
语气已经不善,她一愣。
“那么是he?这么快就交上男朋友了?”
“你真无聊!”心蝶勃然大怒。
阿三“啪”地挂断电话。
心蝶坐回沙发,她必须用力克制,才能把眼泪逼回眼眶。如果不是坐在地毯上的克里斯托抬头疑虑地看住她,她可能还不至于这么脆弱。
她起身给克里斯托续茶,然后举起遥控器,暂停的画面在继续,克里斯托的脸转回屏幕。此时此刻,还是在电影的上半段,在战前巴黎,影片基调充满巴黎情调的轻快节奏,风转云动的浪漫,深夜的塞纳河桥上,一女二男在赛跑,很快凯瑟琳便奔到前面,吉姆和朱尔在后面追赶,这也是故事里的人物关系,这个有着希腊雕像神秘笑容的美丽女子让这两个总是在一起分享艺术之美的年轻男子迷恋不已。叫凯瑟琳的女子玩笑地穿上男装,玩笑地与两男子赛跑,现在站在桥墩上又玩笑地宣称想游泳,便穿着衣服跳下冬天的塞纳河,青春喜悦里突然就闪现了死亡与毁灭的影子。那些纯真狂放和自由将越来越无法自主,在电影的后半段,所有的人都将遭受生命的伤痛,战争,和,世界大战之外的个人的战争,或者说,个人的战争在战后将永久持续。
每看一遍,她都有新的感受,但今晚,心蝶无法沉浸于故事,她的沉寂令房间的气氛迥异。
“是不是我在这里,影响了你们的关系?”
脸仍对着屏幕的克里斯托突然发出疑问。她有些吃惊,就好像他能听到并听懂电话里阿三的中文。
“谁是你们?”心蝶笑问,好像刚缓过气来。
“我猜想是你的丈夫?”克里斯托像圆规一样转了个圈,坐姿的正面对着心蝶,三十岁的男子蓝眼睛仍然清澈,前额的头发却已经后倾。克里斯托温和博学,不给女人任何威胁,当然,也不性感。
“我感到不安,所以这画面都没有进到眼睛里。”
“呵,跟你完全没有关系!”心蝶加强语气般地挥了一下手,面对女性化的男性,她平添几分男子气,“我们在谈其他事。要不要倒过去几格?”
“那就好!”他又画圆一般转了个360度,重新面对电视机。
坐在他身后的心蝶开始怀疑是否能在中西部小城坚持半年的独居生活。这消沉的情绪一直持续到次日,那晚心蝶从中国家庭的聚会回家,踏进公寓前寂然无人气的小径心就一沉,隐约在心底的压抑和失落突然就升腾起来,伴随着不可名状的欲念,仿佛这雪越大气温越低身体里的荷尔蒙分泌得越猛。她甚至在回顾这两个月的食谱,无疑的,到美国后,奶油和奶酪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