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勾践-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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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种前行几步,跪地将用帛布包着的谷样献上说道:
“大王,这是谷样,请大王龙目观看。这谷粒粒饱满,颗颗结实,宜做粮种用之。”文种似商贾兜售货物般地向吴王进言。
吴王笑一笑,接过来摊开白色方巾,里面是黄澄澄的金色稻子,用手指拨弄了几下,说:
“果是上等好谷,是可留作明年做种子。”说罢,将小包递给身边的内侍,着将越国稻种送入太仓。
“大王,罪臣已和越国百姓将谷搬上岸来,现已堆在蛇门水埠口,罪臣这就将它搬太仓。”
听勾践一说,吴王急止道:
“此等粗重之物,自有值粮官督导安排搬运,还用你亲自去操心嘛,为王者要讲点王者威仪,孤王在文台设下酒宴犒劳将士,陪孤入宴吧,孤新纳了一齐妃,可是个妖冶少女,你也去欣赏欣赏。”
吴王说毕,大笑着携越王步出章明宫而去,这边由文种忙乎去了。
转眼之间,冬去春来。又到春耕播种的时分。吴王命将万石越谷种子广散给吴民播种,以期秋季收获时能有更好的年成。
第115节:绝命姑苏山(11)
春秋时期南方的水稻种植只播种一次。亦谈不上精耕细作。只是春天粗放地播下去,至秋天开镰收割。尔后稻草堆在田野,放起一把火,烧成的灰烬便是肥料。所以秋天南方的田野处处青烟袅袅,乍一看还误以为遍地烽火呢。
稻谷是播下去了,令人蹊跷的是,不见青苗露头,更谈不上分蘖。大约是好种之故,青苗露头也迟些,人们猜测。然而等啊等直等到夏至,广袤的田畴不见一点绿色,吴民这才恐慌起来,连年的饥荒已使百姓苦不堪言,如今又眼看颗粒无收,这一至巨至深的打击又如何承受,对着这长杂草的田畈,百姓们莫不抢天呼地,痛哭哀嚎,吴国一时民怨鼎沸。
然而,广播越国谷种是吴王亲自下的手谕,谁敢非议会招来灭族之祸,人们对伍子胥之死至今心有余悸。至于播种后不长青苗,那是老百姓的事,谁又会替百姓出头说话呢。作为朝臣,只要不忤逆吴王旨意,薪俸粮饷自不会少,是以自里、乡、邑直至最高层的官,都缄口不言。直到有一天,夫差坐朝,一位复姓公孙的地方官吏竞闯宫向夫差禀报实情说:
“大王,臣遍视吴中,不见一株青苗,唯见百姓哭嚎,这越谷的种子……”
吴王一听,暗自吃了一惊,但仍强词夺理地说:
“越地肥沃,其种甚佳,想必地气不同,故不长苗。既然如此,那就赶快补种吧。”
公孙沉痛地告诉吴王说:
“农时已违,已无法追播!”
夫差一听,顿时不乐的目光转向大司农披离说:
“如此大事,为何不早向寡人禀报?”
披离大恐,跪地奏道:
“臣本欲上奏,但恐……”
“什么!”吴王声色俱厉地斥责。
“臣因心惧犯颜上谏,会像伍相国那样招致杀身之祸。”
“你不提,孤倒忘了。其实你已多次抗旨,身为大司农,隐瞒实情,来人!”
虎贲即应声上前。
“将披离的头发剃光了,以作警示!”
披离被拖了出去。
接着,吴王复对王孙雄道:
“王孙将军,你速去越国,命越王多贡些稻米,不得有误!”
王孙雄闻言,唯唯应命。
果然,不出半月,大批越谷送到,这就大大缓解了吴国的饥荒。吴王高兴地对押车回来的王孙雄说:
“伍子胥最大的不识事务处就是在对待越国事宜上,其实,寡人要想争霸中原,就要控制越国,使其成为吴国的后方基地,为吴提供源源不断的粮秣给养,这一点他是至死不明的。”王孙雄说道:
“大王目光远大,谋虑缜密,将越国作为附庸之国,横竖都得听大王您的,这招棋走得太妙了。”
吴王闻言,不由朗声大笑。
此后,每当王孙雄去越国催逼粮食,越国总是尽其所有,令他满载而归。每当行前,对王孙雄这位公使,越王总是亲自送迎,恭敬如仪,只希望他在吴王面前好言几句。王孙雄真也做到了。吴国因有越国的不断提供大量的稻谷,这一年田畴虽然颗粒无收,但百姓还不至于挨饿,国内也就较为太平。
翌年(公元前482年)春,吴王夫差与中原诸国在黄池会盟的日期已经迫近,吴王仍命太子友、王子地、王孙弥庸等守国,自己则调动了国内十三万精锐,亲为统帅赴黄池会盟。
行前,吴王将西施和文妃安顿在新筑的地下水宫——龙瑞宫中,这龙瑞宫是他从句曲回来后建造的,它从吴宫地下道入口,与橱溪城的船宫相接,通三江口。夫差为防不虞,特制龙符三爿,一自爿己保管,另二爿归西施和文妃。黄池争盟,成则为霸主,败则为盗寇,万一会盟失败,吴王希望这两位爱妃能从水下宫殿等候自己,以期日后相会。
诸事妥帖后,吴王择日启程,仍从邗沟下水涉江渡淮向北而去。
欢快的若耶溪像一位披着冰毂的白衣仙子,她从会稽山麓唱着歌御风而下,又调皮地将柔腰向东一扭,来到了那新凿的运河。霎时,那冰毂迎风飘啊飘,五十里路的水面上便薄雾笼罩,银光闪烁。
离运河东南角有一座山,山上多孔雀石,那光泽在阳光下光芒四射,远远望去如一座银山。银山,越人就这样称呼它。孔雀石开采后,经过冶炼、铸造,便成为一种叫锡的东西,所以,因这座山是冶炼锡的地方,故又被人称之为锡山。锡加纯铜即是青铜(锡青铜),而两者都离不开木炭,才能成器,因为这座山每天要聚集不少炭进行冶炼,由此又称作炭聚。
黑子的家住在锡山相对的称山。称山是人们将烧好的炭到这里来掂轻重的地方。所以顺口溜便叫称山了。称山多树,这里的越民世代伐木烧炭。黑子家也一样,累世以卖炭为生,家中有祖父母和母亲及两个小妹,大的妹妹六岁叫黑妞、小的妹妹五岁叫黑囡。可怜黑子的父亲因积劳成疾,三年前卧床不起,一命呜呼,家中的重担由此压在黑子的肩头。
第116节:绝命姑苏山(12)
黑子自从造好义田,筑好运河便回家烧炭了,不过,他在家是壮力,负责伐木、烧炭,装箩过秤,然后搬上渡船,将炭挑上锡山卖给炭官,炭官便按炭多少发给他几枚青铜戈币,再去易粮。
就在吴王统兵北上去会盟的两个月后,也是越民准备祭禹庙的时期,这一天,黑子挑着箩筐,箩筐内已有用木炭换来的数升粮,此刻他正朝家中走去,一路上不断地想:
“吴兵真当可恶,开始是催我们缴粮后来是逼粮,如今发展到抢粮,弄得伢肚中空空,只好用野菜填肚。”
但当黑子摇动渡船,望着一望无际的义田,见田畴里的水稻如绿浪翻卷,不由又高兴起来,自语说:
“稻做大肚了。看来丰收是笃定了。吴已到北边‘成名’,只要能渡过眼前难关,打了粮后家里大大小小勿会饿肚皮了。”
又想到今天换来的几升米,一定要满满煮一甑让老小吃一顿饱饭,一路想着,不觉来到山脚边的石室,石室外有一烧炭的土窑,另有一舂谷的石臼和石磴,他在旁边一站,开口大叫道:
“我回来喽,看带来了啥……”
随着叫喊声,最先从屋里飞出来的是两个小妹,口里嚷嚷着说:
“哥哥,给我吃,给我吃?”
黑子抛下扁担,张开手抱起两个妹妹,啧啧在小脸蛋亲亲说:
“有吃的,有吃的,哥带谷来了,叫妈舂好便烧饭吃,好不好!”
“嗯。我吃两碗!”
“我也吃两碗!”
“好,哥少吃点,让妹妹吃得饱饱的。”
祖父母拄杖颤巍巍地出来了,扶搀他们的是黑子的母亲,祖父咳几声,用苍老的声音说:
“妞妞,囡囡都下来,爷爷有话对你哥哥说。”
两小扭头看看爷爷奶奶,又看看母亲,点点头,从黑子身上溜下了地。
两老被扶在门口的石凳上坐定,那爷爷庄重地说:
“黑子他娘,你将这谷盛进陶坛里去,到时要用的。”
“嗳。”黑子娘温顺地应一声,将筐中那袋谷取出来,默默地拎进了屋。
黑子大急,问爷爷说:
“爷爷,为啥要……”
爷爷笃笃拐杖庄重地说:
“六月六日是先祖大禹的生日,越人要稻谷祭祀,你忘了么?”
黑子挠挠头皮嗫嚅地说:
“孙儿没有忘,可是……可是两个妹妹饿得慌,取一些出来不行吗。”
爷爷说:
“你临走时给爷爷的两只苞米爷爷没有吃,给妞妞、囡囡,天晌午了,你也没吃吧,你娘已煮好了野菜,还拌了米糠,很好吃的。”
爷爷说着,从怀中取出了两只苞米,妞妞囡囡乖乖地接过,啃了起来,顷刻间连芯咽入肚中。于是一家人进屋围着甑坐定,黑子娘将甑中的野菜勺勺捞出来给家人盛好,大家谁也不作声,细细品尝着米糠拌野菜的滋味。
正吃间,门口响起一阵急骤的马蹄声,黑子捧着碗出门去看,一看不由吓了一跳,急闪回身说:
“娘,快去把粮藏好,吴兵搜粮来了。”
黑子娘一听马上放下碗,跌跌撞撞进入里屋。
吴兵纷纷滚下马来,径直走向黑子,黑子本能地将碗藏于身后,对那为首的说:
“我们没有粮。”
“没有粮?你在吃什么?”
“我吃野菜。”
“野菜?”那将官嘴一努,一名吴兵从背后将碗夺过来,一看说:
“王孙雄将军,野菜里有米糠。”
王孙雄哈哈一笑说:
“有米糠就有粮,搜!”
“不!你们不能这样!”黑子大叫。
“抗粮不缴,杀头,给我绑了。”王孙雄命人架住了黑子。
吴兵蜂拥而入,随着哭闹声和摔东西的乒乓声,吴兵搜出了藏粮的陶坛,嘻嘻哈哈抱出来对王孙雄说:
“禀王孙雄将军,这家人家是刁民,抗粮不缴!”
“好,将粮没收。”
此时,一个苍老的却语气坚定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除非老朽死了,才让你们把粮抢走。”随着说话声,黑子爷爷被黑子母亲搀扶出来。
“怎么,偌大年纪还想找死?”王孙雄冷笑着说。
“死就死,有甚怕的,老朽用这些谷祭禹,没有大禹,还有你这后辈么?”
“少来这一套,这家老小全是刁民,将他们统统绑起来重重地打。”
吴兵一听说打,顿时来了精神,一个个跳下马车便向门口一步步逼过来,妞妞、囡囡吓得大哭,抱着大人的腿直躲。而此时的黑子被反手绑着,丝毫动弹不得。
就在此刻,那爷爷不知是那里来的力气,突然举着竹杖冲向王孙雄,劈头欲打。王孙雄一闪身,骂一声:“去死吧!”抽剑一刺,剑锋刺进了爷爷的心窝,那爷爷摇摆了一下,一手依杖柱地,一手抓住插入心头的宝剑,一双不屈的老眼怒视着王孙雄,怒目对峙的霎间,一大口血从老人口中喷出,向王孙雄激射而去,顿时王孙雄的脸上鲜血淋漓。“天哪杀人了!”奶奶惨叫一声奔上来,这时的爷爷已倒在地上,顿时气绝。
第117节:绝命姑苏山(13)
“黑子他爷,你死得好惨啊,我们说好不分开的,你等我吧。”人们尚未弄清老人的用意,那奶奶便一头朝那石凳撞去,当即头裂身亡。
“爷爷、奶奶!”一家人连滚带爬扑向两位老人,伏尸大哭,此时黑子如同野兽,一头朝身边那个吴兵撞去,那吴兵一个踉跄,倒于地上。黑子狠命一脚踩上去,那吴兵被踩个半死,王孙雄一见,大叫:“反了、反了。”赶紧抽出插在老人胸口的那柄剑,向黑子背后心窝刺去,只听得“啊——”地一声,黑子扑倒在那吴兵身上。王孙雄抽剑,望着尚在痉挛的黑子,跃马背仰头大笑。
然而,他的笑声被凝固在脸上,一群蓬头赤脚、满脸黝黑的越民一步步向吴兵逼近,他们那一双双愤怒的眼睛仿佛要喷出火来,他们手中有的高擎着青铜镰、有的手执青铜斧、有的握着扁担,心虚胆怯的吴兵见状不由自主地后退。
王孙雄大怒,喝道:
“烧炭佬,想聚众造反吗?”
为首一位汉子走出队伍,沉声道:
“造反又怎样?我是称山村的里正,叫诸发,你们杀人抢粮,就得偿命!”
王孙雄大笑道:
“偿命,连你们的勾践都是吴国的囚犯,杀几个烧炭的又何妨,本将爷连你也一起杀了!”王孙雄举剑欲砍。
“杀了这个狗东西!”诸发一声号令,越民们迅速包抄拢来,其动作之迅捷快得令吴兵难以捉摸。
王孙雄一看已被包围,怕吃眼前亏,急命军士后退,嘴里装强说:
“好,有种!原来你们还会布烧炭阵,等本将军召来大队人马,先踏平称山,然后将越国宗庙夷为平地。”
说罢,向北逃窜而去。
早有人将王孙雄在称山夺粮杀人的事通报越王。越王闻听称山村出事,黑子一家三口被杀,带着范蠡骑快马火速赶到了称山,及见到黑子家的石室外三具尸体,勾践滚下马背,跌跌撞撞过去,刚近石室,抱住黑子的尸体哀嚎痛哭道:
“小黑子,当初和你在田里劳作,你说你家都饿肚子,是孤听你言后,才教这称山恢复祖业,伐木烧炭以度生计,那时你多高兴,孤以为这下你家不会再饿肚子,谁知横祸天降,是孤无能,未能照拂好你,遂使你惨遭吴人杀害,都是孤之过啊……”转过身,又看到横陈地上的老人,勾践泪流满面地说:
“两位老人家,你们省下一点点粮食,用以祭禹,不料惨遭杀害。老者不得终老,均因国家弱小,任人宰割,如今那恶贼又怎善甘罢休,眼看大祸就要临头,宗庙社稷难以保全,孤成千古罪人……”
说罢,放声大哭。正哭得涕泪滂沱间,诸发走向勾践大声道:
“大王,有啥好哭的,两位老人并不怕死,黑子也是好样的,他也不怕死,我们称山人都不怕死!”
越王蓦地鹰目如电,直勾勾地望定诸发说:
“你不怕死?”
“我不怕死!”
“你们都不怕死?”
“我们都不怕死!”
称山男女老少的响亮回答令勾践怦然心动,勾践将目光扫视了一匝,对范蠡说:
“范蠡大夫,越民都不怕死就好了!”
范蠡跨前一步,大声道:
“大王,吴王北上会盟,所有粮秣叫越国供给,而越国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