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传-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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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受社会风气、时代思想的影响很大,这一点他看得很清楚。因此,他对于作家个人,尤其是青年作家,常常给予体谅:“一些人对艺术的要求,既是那么低,一些评论家又在那里胡言乱语,作家的头脑,应该冷静下来。抵制住侵蚀诱惑,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尤其是青年人。有那么多的人,给那么低级庸俗的作品鼓掌,随之而来的是名利兼收,你能无动于衷?说句良心话,如果我正处青春年少,说不定也会来两部言情或传奇小说,以广招徕,把自己的居室陈设现代化一番。”②这话说得很近人情,但不是姑息原谅,因为当被原谅者看到他这样说,一定是更加警觉地审视周围,省察自己了。所以,归根结蒂,还是他心地诚恳,诱导有方。
下面是又一个谆谆善诱的例子,也是我们在本书中最后一次引述他的“芸斋小说”了。
这篇小说的题目是《春天的风》③:那是1984年3月,春打“六九”头,而当时已经进入“九九”了。这天刮着大风,虽然搅得满院子尘土,但空气里已经带着暖意了。
孙犁正伏案写作,而且确是文思泉涌,好句子抢着跳出来,心情也很愉快——他写顺了的时候,情形正是这样。忽然有人敲门。他最怕写作时来客,沉重的敲门声,常常引起他的反感,不得不强自克制,以免得罪客人。这次敲门声却很轻微。
进来的是一位长身玉立的女孩子。从面容和眼神上,孙犁看出她神经方面不很健康。这些年来,常有这样的青年来访。孙犁让给她一把藤椅,她说:“你老年纪大了,理应坐椅子,我坐凳子。”说着自己拉过一只小凳,坐下了。
孙犁对她发生了好感,心里安定下来。只听女孩子说:“我想拜访一位作家,我就想到了你老。”
“你找我谈些什么呀?”他和气地把眼睛眯了起来。这样可以使对方畅所欲言。
女孩子的声音变得低沉了:“我想问问你,我还需要不需要写作?”
“你带了稿子来吗?”
“没有。我不想写东西了。因为我看到周围的人,他们的生活、思想、感情,都不是那么高尚,他们都很自私。我想,不值得我去写。”
孙犁开导她:这可能是因为身体不好,精神不好,可以先休息休息。等精神好的时候,就会觉得有些人还是很好的,很可爱的,那时再写,情形就会不同。
女孩子说她九岁患病,很固执,想不通。今天来,口袋里还装着很多药。
“是中药还是西药?”孙犁显然想使谈话更随便、空气更轻松些。
“什么药也有。”她掏出一包药叫他看。
“九岁……”孙犁在心里计算着一个数字。
“你今年多大了?父母做什么工作?”他问。
她说二十七岁,父母都在保定某大学教书。
“你应该到保定去,那里空气好一些,对你的身体有利。”他说着,那个数字也算出来了:她是一九六六年得的病。
她承认保定空气好。她拉着自己搭在浅花棉袄上的驼色长围巾说,在那里,这围巾一个月还很干净,在天津几天就黑了。但她对生活没信心,每天应付许多生活琐事,她受不了。“生活,并不像文学作品描写得那样可爱。”她说。“那还是因为你有病。”孙犁深表同情,女孩子感到了这一点。孙犁继续说下去,“生活就是生活,它不像你想的那样好,可是也不像你想的那样不好。你记着我说的这句话。这不是我的创造,这是我十四岁时,刚上初中,从一本书上,得到的启示。我一生信奉它,对我有很大好处,我现在把它奉送给你。你现在,要离开这个城市,这里对你的病很不利,这里的空气污染,噪音刺激,都很严重。你应该到农村去,呼吸新鲜空气,吹新鲜的风。”
“你叫我去当农民吗?我还没有找到朋友哪!”对方忽然有些不安静了。
“不是。”他赶紧解释,“你可以请假去,碍不着城市户口,也不耽误找对象。我坦白地告诉你,我也得过你这种病,我们可以说是同病相怜。”他告诉她,这病需要大量新鲜氧气,这个城市人太多、太拥挤,只会加剧她的病。接着,他以自己的经历现身说法:
“我在1956年,得了神经衰弱症,很是严重,我可以说是被迫离开了这个城市。我先到了小汤山疗养院,在那里洗了温泉,吹了由温泉形成的湖泊的风。每天在湖边转,学习屈子的泽畔行吟,我想屈子那时也是有病。然后我到了青岛,我吹海风,洗海水澡……我又到了太湖,坐在湖边的大岩石上,像一个入定的和尚,吹着从浩淼的水面,从芦塘、稻田吹过来的风。……”
“我没有你那个条件。”女孩子说。
“是的,你没有我的条件。……你农村有亲戚吧?吹吹农村的风,对你也有利。从幼年,我就生活在农村。那里的女孩子们,身体都很好,脸都很红润。……”
“那你为什么不回到农村去呢?”
这问题不好回答,难住了他。因为出来革命早,农村已无家可归?因为老了,走不动了?好像都不成道理。但他的热心肠没有冷下来,他给她介绍了一位本市的女作家,并说她们一定可以谈得很好。女孩子很高兴,站在他身旁,看他写好信和信封(并帮助他纠正了一次笔误)。她把信收起来,脸上有了笑意:
“希望你老人家保重。你说我还应该写作吗?”
“应该,你很聪明懂事,我想你一定写得很好。”女孩子很礼貌地向他告别。
这一天,他的写作虽然受到些干扰,但他觉得做了一件比写作更有意义的事。“人到晚年,就好像捅破了糊窗纸,洞彻了人生的奥秘。法国一位女作家说:人之一生,并不像你所想的那么好,也不像你所想的那样坏。”①他又一次回味着刚才的谈话。
书
在从战争环境成长起来的一代作家中,孙犁是十分重视读书、并且也是读书很多的一位作家。而且,他相当重视读古书,晚年尤其如此。他把自己的读书过程,大致分为这样四个阶段:从小学到初中,是启蒙阶段,接受师长教育;高中到教书,是追求探索阶段;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是学以致用阶段;进城以后,是广事购求、多方涉猎,想当藏书家的阶段。1983年,他在一次答客问时,这样说过:我的生平,没有什么其他爱好。不用说声色犬马,就是打扑克、下象棋,我也不会。对于衣食器用,你都看见了,我一向是随随便便,得过且过的。
但进城以后,有些稿费,既对别的事物无多需求,旧习不改,就想多买书。……“文化大革命”期间,有人说我是聚浮财,有人说我是玩书。玩人丧德,玩物丧志,玩书又将如何呢?这就很难说清楚了。黄丕烈、陆心源都是藏书家,也可以说都是玩书的人。
不过人家钱多,玩得大方一些,我钱少,玩得小气一些。人无他好,又无他能,有些余力,就只好爱爱书吧。①
对于他,读书是一种生活的欲望,即,只要他还具有生命力,他就具有读书的欲望。我们举个例子:1956年他得了大病,觉得天地间突然暗了一色,平日喜爱的书,再也无心问津。在北京红十字医院,医生拿来唐诗宋词,试图恢复他的爱好,他动都不动一下。后来,在小汤山疗养院住了一段时间,他又开始到附近的新华书店去买书了(他在那里买了《拍案惊奇》和《唐才子传》)。他从自己的这个行动,得悉自己的生命力已开始恢复。
在晚年,读书之对他,似乎更有一些新的意义。70年代中期,他曾在《潜研堂文集》(清钱大昕作)的“书衣”上写:“能安身心,其唯书乎!”到了80年代,他自觉身体精力逐年衰减,白天事情多,坐下来看书的时间很少,但晚上关门以后,总是要安静地看一会儿书。如前所说,这些年他喜欢读古书,这些书没有标点,有时读起来很吃力,他又是一个读书认真的人,往往为了几句话,在那里默默读许多遍。
他读书的方法之一,是抄书。我们知道,他从青年时代起,就用这个方法;现在,他也常劝青年人试试这个方法。1980年3月16日,他给铁凝写信说:“你读着脾气相投的,无妨就多读他一些……另外,读书读到自己特别喜爱的地方,就把它抄录下来。抄一次,比读十次都有效。”①他还说:“我读书很慢,遇到好书好文章,总是细细咀嚼品味,生怕一下读完。所以遇到一部长篇,比如说二十万字的书,学习所需的时日,说起来别人总会非常奇怪。我对于那些一个晚上能看完几十万字小说的人,也是叹为神速的。”②对于古书,他的搜求和研读方面之广,仅看他的一些文章题目,也可略知一二。如:《买〈王国维遗书〉记》、《买〈饮冰室文集〉记》、《买〈崔东璧遗书〉记》、《买〈太平广记〉记》、《读〈伊川先生年谱〉记》、《读〈朱熹传〉记》、《读〈宋文鉴〉记》、《读〈旧唐书〉记》、《读〈沈下贤集〉》、《读〈哭庙纪略〉》、《读〈丁酋北闱大狱纪略〉》、《我的二十四史》、《我的书目书》、《我的金石美术图画书》、《我的农桑畜牧花卉书》……
别的书且不谈,他买了哪些和为什么要买农桑畜牧花卉方面的书呢?从他的文章里,我们看到他至少买了这些书:《齐民要术》、《农书》、《农桑辑要》、《蚕桑萃编》、《农政全书》、《植物名实图考》、《群芳谱》、《广群芳谱》、《花镜》、《花经》等等。他自己说:“我购买这些书,原也不是打算研究这门学问,不过是因为来自农村,习于农事,对于农书,易生感情而已。”③他买这些书,当时也不见得都认真读过,但终究是要读读的。就说他这些农桑方面的书,他读出些什么心得来呢?我们无妨抄出两段看看。
其一是讲农商矛盾,农业得不到重视,终归是社会的不安定因素:
中国历代重农,以为富国强民之本,并以农桑为兴教化、敦风俗之基础。然以农桑致富,则甚不易。余在农村,见到所谓地主富农者,实非由耕作所致,多系祖先或仕或商而得。未见只靠耕作,贫农可上升为中农,中农上升为富农。而地主之逐渐没落者则常有。农业辛劳,技术落后,依靠天时,除去消耗,所得有限,甚难添置土地,扩大生产。故乡谚云:“人不得外财不富,马不得夜草不肥”。古人亦云:
稼穑艰难,积累以致之。然积累甚不易。……然商业兴,得利者众,则土地日见分散,乃自然之趋势。
凡农书,大都贬低货殖、贸易……历代牧民之官,皆传刻农书,无见传刻商贾之书者,而其税征所得,从商贾来者,随社会发展,逐日增多。重农之说,遂成一句空话……农业搞不好,常常造成社会的动荡。他引《农政全书》(明徐光启著)中张国维作的序说:“今为末作奇巧者,一日作而五日食。农夫终岁之作,不足以自食也。然则民舍本事而事末作,则田荒国贫之患,谁实受之?……”孙犁以为,这都是替农民说话,也是替明王朝着想的,可惜所谈往往是“官话”(张国维本人就是“钦差总理粮储”),实际做的背道而驰,明王朝还是很快完了。不过,他对于徐光启的这部《农政全书》,还是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徐光启的农书,除去辑录古代典籍之切实可行者,着重输入新的农业观点,新的种植方法,新的粮食品种,以及与农业有关的水利知识,手工业技术。他出身农家,知识丰富,又得西洋技巧之传受,眼界宽,思想开放。因此,他的农学著述,与李时珍的医学著述,同为我国珍贵的文化遗产。”
他读的是古书,讲的是古人,而归纳出来的经验和思想,却是既合乎历史的实际,又适应现实的需要的。所以,常常能令人振聋发聩,耳目一新。
其二是讲意识形态,同时进一步强调重商轻农将会带来严重的社会问题:
中国儒家重农思想,乃封建帝王长期重农政治之反映,从而形成以农业为基础的文化意识。然政治重实际效益,儒家又不得不通变,重视贸易。过去的商业,实际是从农业基础上,生出的一个派枝,并未形成自己的文化意识,仍以农业文化意识为指针,并受其制约,不断发生矛盾。
中国士大夫,向以农村为根据地,得意时则心在庙堂之上,仕宦所得,购置土地,兼开店铺。失意时则有田园之想,退居林下,以伺再起。习以为常,不以为非。但在言论上,则是重农轻商的。陈子龙在《农政全书》的凡例中说:“方今之患,在于日求金钱而不勤五谷。”……另有人叹息,商贾之兴,将形成“野与市争民,金与粟争贵”的局面。
这样看来,他从这些“农桑畜牧花卉书”里,读出了关于中国历史、中国文化和中国国情的重要信息。这些信息是如此重要,在今天也有很大的参考价值。所以,他并非泥古的书生或学究,而是把古书读活了,翻出新意来了。当笔者有一次把这个意见告诉他的时候,他开心地笑了起来。
他选好一本书,就要把它读完,极少半途而废。读到精彩处,就实行他的办法:摘录在本子上。但决不忍在书上涂写、作记号,免得把书弄“脏”。他知道这是因小失大,也没在办法。他讲过清代藏书家黄丕烈的故事,黄对书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好像所触非书,是红颜少女。他自己呢,在读书之前,是要洗手的,这里有他作的一则“书箴”,也抄在这里:淡泊晚年,无竞无争。抱残守阙,以安以宁。惟对于书,不能忘情。我之于书,爱护备至:污者净之,折者平之,阅前沐手,阅后安置。温公惜书,不过如斯。
勿作书蠹,勿为书痴。勿拘泥之,勿尽信之。天道多变,有阴有晴。登山涉水,遇雨遇风。物有聚散,时损时增。不以为累,是高水平。①这则“书箴”,不只回答了他如何爱书的问题,连他如何读书的问题也回答了。
他爱书,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