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传-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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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只见她天真的脸上,显得非常严肃认真。等她把所有的卡片讲解完毕,孙犁又回到他的座位上去,陷入沉思之中了:古代的邪教,是怎样传播开的呢?是靠教义,还是靠刀剑?世界第二次大战之初,为什么又有那么多的人,跟着希特勒这样的流氓狂叫狂跑?除去一些不逞之徒,唯恐天下不乱之外,其余大多数人是真正地信服他,还是为了暂时求得活命?①没有答案。在食堂吃罢午饭,回到办公室,摆好几张椅子,枕着一捆报纸,他睡下去。几年来,一直过着非常生活的他,这就是一种享受了。天气渐渐冷起来,他身上盖着那件当年由延安回家时穿过的日本军官的黄呢斗篷。这是抗战时期的战利品,由伙伴那里得来,现在也已破旧了。他不免触景生情:“在那样残酷的年代,在野蛮的日本军国主义面前,我们的文艺队伍,我们的兄弟,也没有这几年在林彪、江青等人的毒害下,如此惨重的伤亡和损失。而灭绝人性的林彪竟说,这个损失,最小最小最小,比不上一次战役,比不上一次瘟疫。”②
他感到压抑。再说,像这种日子,也近于无聊。于是,他向领导递了报告:回故乡“体验生活,准备写作”。报告批准了,他一担行囊,回到故乡。这是1972年春天,张同志随行。
就住在一个堂侄家里。父老亲友,得知他的到来,欣欣然竞相前来探问,谈话间,或庆幸大难不死,或欷s'沧桑之变,在那些日子,他心里得到不少安慰。
这次回老家,实际上是像鲁迅说的,有一种动物,受了伤,并不嚎叫,挣扎着回到林子里,倒下来,慢慢自己去舔那伤口,求得痊愈和平复。①除了八十多岁的叔父,老家已经没有什么亲人,村子里四五十岁以上的人,彼此还有记忆,再年轻的,就都陌生了。当然,有些人读过他的作品,他们对他的名字并不陌生。从县城到东辽城,他们雇了一个“二等”(北方一些农民用来做生意的自行车,可以载人,也可以驮东西),车主是个诚朴的青年农民,快进村的时候,他忽然问:“你们村里,有个叫孙犁的,现在这人怎样了?”
“你认识他?”孙犁问。
“我读过他的小说。”
“他还活着。”
……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又有几茬人起来了。
东辽城也发生了变化,四周大道两旁都是钻天杨,村子被围在绿色的屏障里。靠近村边,还有一些果园。村外是大片大片的柳杆子地,用以经营农具和编织业。造成这些变化的原因是风沙,土地已不适宜种植庄稼,农民主要靠树木、靠经营副业来维持生活了。
他的堂侄喂着两只山羊,孙犁每天背上个柳条筐,去砍些青草,或是捡些烧柴。像童年那样,他又走进田间,走进柳林,走到滹沱河大堤上来了;又看到了黄色紫色的野花,又拣到了鸡腿蘑菇,又听到了鸟叫虫叫了。这时,他在苍凉中感到一种恢复了青春活力的愉快。毕竟,在自己的家乡,他变得年轻多了。
但有一天中午,他从野外回来,侄子告诉他:镇上传来天津电话,要他赶紧回去,说是为了剧本的事。侄子很紧张,不知大伯又出了什么事。孙犁一听,放了心,说:“安心吃饭吧,不会有什么变故。剧本,我又没发表过剧本,不会再受批判的。”
“打个电话去问问吗?”
“不必了。”
隔了一天,孙犁正送亲戚出门,迎面开来一辆吉普车,从车上跳下来的,是他的组长。组长说,接他回天津,参加创作京剧剧本。各地都有“样板戏”,市领导也很着急。京剧团有一个写抗战时期的白洋淀的剧本,上不去,因此有人推荐他去。
看组长流露的神色,好像很为他庆幸。但孙犁对这消息却很淡然,暗想:“剧本上不去找我,我能叫它上去?我能叫它成了样板戏?”但第二天他们还是回了天津,因为这是命令。回到机关,当天政工组就通知他:下午市里有首长要来,不要出门。而且不到半天,接连通知了三次。他只好在办公室枯坐。首长没有来。
第二天,孙犁正在随机关人员普查身体的时候,组里来人说:“市文教组负责同志来了,在办公室等你。”不久,又来说一次。孙犁说还没检查牙,他催孙犁快点,不能叫负责同志久等。孙犁告诉他:快慢在医生,他可只能排队。轮到他了,医生却夸奖起他的牙来:“你看,这么大的年岁,牙齿还这样整齐,卫生工作一定做得好。运动期间,受冲击也不太大吧?”
“唔。”孙犁有些奇怪,牙齿整齐与否,和受冲击有什么关系?难道要打落两颗门牙,才算脱胎换骨吗?他正惦着办公室里的负责同志,再说嘴也张着,说不清楚。
回到办公室,组长已经很着急了。我一看,来人有四五位。其中有一个熟人老王,向一位正在翻阅报纸的年轻人那里呶呶嘴。暗示那就是负责同志。
他们来,也是告诉我参加剧本创作的事。我说,知道了。①
又过了两天,那接见的盛典才到来,地点改在市委机关。那位主任不放心,亲自陪他去。这是市里的女文教书记的接见:
在一间不大不小的会议室里,我坐了下来。先进来一位穿军装的,不久女书记进来了。我和她在延安做过邻居,过去很熟,现在地位如此悬殊,我既不便放肆,也不便巴结。她好像也有点矛盾,架子拿得太大,固然不好意思,如果一点架子也不拿,则对于旁观者,起码有失威信。①在延安时,她是鲁艺美术系的学生,已经结了婚,爱人是一位诗人。有一次,孙犁看见她爱人头上的八角军帽不错,听说是她做的,就从自己长裤上剪下两块布,求她也做一顶。帽子很快做成了,还亲自送来,笑着说:“你戴戴,看合适吗?你这布有点儿糟了,先凑合戴吧,破了我再给你缝一顶。”总之,她过去留给孙犁的印象是满不错的,待人接物讨人喜欢,还有点儿天真。
现在,他很难把眼前的这位女书记,和过去那位美术系的学生联系起来了;严峻的现实像一把利斧,似乎把两个形象截断了。
酝酿了多日的接见,其实是再简单不过的一次谈话:总之,希望孙犁帮忙搞搞这个剧本。
孙犁说,他没有写过剧本。
“那些样板戏,都看了吗?”她问。
“唔。”又是这样一声含含糊糊的回答。
其实,罪该万死,虽然在这些年,样板戏以独霸中夏的势焰,充斥在文、音、美、剧各个方面,直到目前,我还没有正式看过一出、一次。因为我已经有十几年不到剧场去了,我有一个收音机,也常常不开。这些年,我特别节电。①这一次,他是躲不过了,一天晚上,他去看了那个剧本的试演。据说,这是反映白洋淀抗日斗争的现代京戏,结果,两个多小时过去了,在舞台上,他既没有看到当年白洋淀的抗日情景,也没有听到他熟悉的京戏。是什么呢?是五光十色,大轰大闹,瓦釜雷鸣,不知其何以开始,也不知其何以告终。特别是那被繁重的唱段、连续的武打折磨得声嘶力竭的女主角,假如不是年轻,早就晕倒在台上了。
第二天是在中国大戏院的休息室讨论剧本的修改。除了有关的一干人马,女书记也来了,就坐在孙犁旁边。
孙犁谈了对戏的印象,谈得很缓和,也很真诚。
但是戏并没有改下去,虽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军管人员在会上支持了他的工作。说起来并不奇怪,在当时,按照孙犁的意见改写那个剧本,是很困难的。一句话,还没有到按照正常思维产生好剧本或好作品的时代。
无奈,孙犁施出一个金蝉脱壳之计:自己交上去一个简单的脚本,声明此外再也无能为力了。
对于他的脚本,剧团一个字也没有采用。
重返白洋淀
他也有收获,就是趁着修改剧本的机会,重去了一趟白洋淀。
那是在夏天,剧团的人都去了。他是“首席顾问”。和他坐同一辆吉普车的,有一位青年女演员,是主角。开车的是一位武生,因伤了腿,改行当司机。车子开得风快,使孙犁坐在车上,直像腾云驾雾,觉得他如不是伤了腿,满可以成为一名骆连翔式的“勇猛武生”。他很想请他开得慢一些,但一转念,还是少开口为妙;再则,经过几年摔打,也不在乎这些了。
车队在保定吃午饭,孙犁建议找一个好些的饭店,他请客。其实好些的饭店,也只是卖炒饼,饼又烙得厚,切得粗,炒得没滋味,最后,一碗有名无实的“木樨汤”冲下去了事。他自觉请客,觉得这是责无旁贷的事,吃成这样,他有些抱歉,却也无法。当然,也没有人对他表示感谢。车子又风驰电掣起来,他们到了白洋淀边上的新安县,当晚在招待所住下。旧地重游,水淀上吹过来熟悉的风,孙犁久已麻木的心,又苏醒过来,他感到了疼痛,——也可以说感到了兴奋。他同编剧组一同绕着城墙散步。女主角原是刀马花旦,并能反串小生,但她的话似乎不多,没有给孙犁留下什么印象。也许因为她刚休完产假,挂念着家里的孩子吧?穿得也很平常,不上台,没有人知道她是演员。就是上了台,也是一头短发戴着一顶军帽,一身短袄裤佩一支木制盒子枪,和她原来的角色行当,很不相干。孙犁觉得,他熟悉的京剧之美,旦角之动人,在他的头脑里破灭了,正像眼前的白洋淀,已经没有过去那么多的水产。正是:河山依旧,人物全非,他不觉暗自摇头叹息。
然后,他们到了王家寨。这是一个大村,在水淀,孙犁总是转向,分不清东西南北,他只能凭感觉,说自己住在村的南头。他住的是一间新盖的、面向水淀的、非常干净的小房。
虽然被禁锢了多年,一当来到这个变化了的新的环境,他的观察力仍然那么敏锐和可靠,他发现:房东是个老实的庄稼人。他的爱人,比他年轻好多,非常精明。他家有几个女儿,都长得秀丽,又都是编席快手,一家人生活很好。但是,大姑娘已经年近三十,还没有定婚,原因是母亲不愿失去她这一双织席赚钱的巧手。大姑娘终日默默不语。她的处境,我想会慢慢影响下面那几个逐年长大的妹妹。母亲固然精明,这个决策,未免残酷了一点。在这个村庄,我还认识了一位姓魏的干部。他是专门被派来招呼剧团的,在这一带是有名的“瞎架”。起先,我不知道这个词儿,后来才体会到,就是好摊事管事的人。凡是大些的村庄,要见世面,总离不开这种人。因为村子里的猪只到处跑,苍蝇到处飞,我很快就拉起痢来,他对我照顾得很周到。①
剧团的一些同志对他也很照顾。那位女主角和另外两位女演员,还到住处去看望他(自然,这也可能是奉领导之命),提出要为他洗衣服。孙犁当然不肯,婉言谢辞了。“在那些时候,我惊魂不定,终日迷迷惘惘,什么也不愿去多想,沉默寡言,应付着过日子。周围的人,安分守己的人,也都是这样过日子。”②但在这里,在这远离闹市的地方,他生病的时候,周围有这样一些人关心他,他还是很感动的。
他们常常坐船到外村体验生活,一次回来晚了,烟雾迷漫的水淀变得有些凉,孙犁从书包里取出一件棉背心,套在单衣上。和他同坐在船头上的那位“布衣”刀马花旦,看他在夏天里穿着这套奇怪的服装蜷缩在那里,忽然用京剧小生的腔调笑了几声,使整个水淀都为之震荡,惊起几只水鸟,腾空飞去。她这一着,使孙犁真正欣赏了她的京剧才能。心想,也许是自己的装束引起了她的兴致,也许是她想给身边这位可怜的顾问提提精神,驱除寒冷,总之,他很感谢她的真诚的好意。
在王家寨住了些日子,他们又到了郭里口——一个水上村庄。这个村子,当时在生产上很有点名气,常有人参观。
在大队部,村干部为他们举行了招待会,主持会的是个小伙子,听说在新华书店工作过几年,很有口才,还有些派头。当介绍到孙犁,孙犁说要向他学习时,他大声说:“我们现在写的白洋淀,都是从你的书上抄来的。”
孙犁大吃一惊。因为他的书已经被批判了,现在人虽“解放”,书还没有“解放”。后来一想,他的话恐怕有所指吧。这小伙子叫刘双库,是村支部宣传委员。
当天下午,他们坐船参观村里的“围堤造田”:现在,白洋淀的水,已经很浅了,湖面越来越小。芦苇的面积,也有很大缩减,荷花淀的规模,也大不如从前了。正是荷花开放的季节,我们的船从荷丛中穿过去。淀里的水,不像过去那样清澈,水草依然在水里浮荡,水禽不多,鱼也很少了。
确是用大堤围起了一片农场。据说,原是同口陈调元家的苇荡。
实际上是苇荡遭到了破坏。粮食的收成,不一定抵得上苇的收成,围堤造田,不过是个新鲜名词。所费劳力很大,肯定是得不偿失的。①因为剧本主角系女性,他们在村子里访问了抗战时期的几位妇救会员。其中一位叫曹真,四十多岁,仍是30年代打扮:白夏布短衫,用卡子扰起的一束长发,垂在背后。抗战时,她才十八九岁,在芦荡的救护船上,多次用嘴喂养伤员。她的相貌,眼前看来也是冀中平原的漂亮人物,当年可想而知。二十岁时,和一个区干部结婚,家里常常掩护抗日人员。不料这年冬季,丈夫被捕,就在冰封的淀上,残暴的敌人砍下了他的头颅。
她,哭喊着跑去,收回亲人的尸首,还是做抗日工作。解放后,她已是中年,才和本村的一个人结了婚。
她和孙犁谈完了往事,又谈到了当前。她说,胜利后村里的宗派斗争很厉害,前些年,连她在内,有二十六位老党员被开除党籍。现在,她最关心的,是什么时候才能恢复他们的党籍。她知道孙犁无能为力,因为这些年老干部都是处境困难。但她还是愿意和他谈谈,因为他也是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