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命-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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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幻象,朝良在自己心中默念了一次,确然是幻象,她已经灰飞烟灭上万年,只能梦中出现。但哪怕是在梦中,他都不曾看清过她的形容。
真是狠心啊,再没有比她更狠心的了,她以为这样便能了却万事,谁知道只能让执念落地生根,长成参天的大树。
朝良缓缓抬起头来,入眼的那一张脸与此前在血海之底看到的一样,只不过因弯起了眉眼,便显得更加生动,像一幅活了的画,她眼角的泪痣盈盈欲坠,哪怕是笑着,也暗藏了苍凉的悲,她的语调比祝祷的歌谣更为动人:“朝良,你为甚么要忘了我?”
质问间没有咄咄逼人之意,仿佛不想知道结果,只想这样问一问罢了,无论他回不回答,或是回答什么,这些都不重要。这便是幻象的好处,一切都是应着他的心境而来的,他想她是什么样,她便是什么样。
她如今的一言一行,都是他心中难以纾解的执念的写实罢了。
真是一面善解人意的镜子,朝良嘴角勾了勾笑,抬目看着她,温柔地说道:“我没有要忘记你。”
这一张面容,要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才能想起是这样的,一旦离开了视线,脑海中又是模糊不清的景象,就像是曾经缭绕在八荒之上的混沌迷雾。
其实记不记得并没有什么干系,只要她存在过便好了,这是朝良在那一段颓废潦倒的时日中悟出来的。说是颓废潦倒,其实也并没有多落魄,只不过要较他平日里荒唐一些,做下了许多荒唐事,让他至今都不愿意回想,但偏偏这些荒唐事都被士衡知道了去,所以迫不得已,他与士衡之间的关系因破军的灰飞烟灭而突飞猛进起来。
诚然这并不是他想要的,比起士衡的亲近,他更想要破军回来,当他把自己的这个意思传达给士衡之后,立即换来了士衡鄙视的眼神,并且沉痛地斥责他重色轻友。
那便重色轻友吧,这世间能有什么能比她还重要呢?
上万年等待的时光,如今再得以见到内心却并无波澜,相反却极为平静,她含笑的眉眼落在他眼中,像是明媚的春光:“你骗我。”
她抬起头来,修长的手指指向远处:“你说你不曾想要忘记我,那么她又是谁?”
朝良回首看去,一记白衣破开重重暮霭行来,他眼中的波澜略略一晃,破军声音便带了些许逼迫的意思来,她略略拔高了声,依旧是带笑的语气,却显出了几分凌厉气势:“说呀,她是谁?”
“她是……”话才出口两个字,便在喉间哽住,朝良远目看向那个身影,却不知如何来描述她,最初是为何要接近她呢?是他曾经与紫微帝君打赌输了,帝君让他下界去历劫,看看能否悟出些他这么多年都未能勘破的道理。
那一世他是巫族的圣童,唤作英渡,许是因为神君转世,无论如何底子也差不了哪里去,所以他是当时巫族里天资最为拔尖的一个。当然他并没有自己身为神君时的记忆,顺风顺水地当上了圣童,自以为会在巫族暗无天日的圣殿中耗上一生时,恰巧遇见了她。
所以命中注定了有那么多的恰好,才会有那么多的相遇。
当时她一身白衣自外杀进宗族之内,所过之处血溅三尺,鲜血将她雪白的衣衫沾染上红痕,只消再添上两笔,就能开出一树艳极的红梅。
他看得失神,心口的跳动陡然停止,是因她欺身而近,嘴角带着笑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的轻蔑与倨傲让他知道她未曾将他放在眼里。她俯下身来,纤细的腰身一折,像是风中柔软的柳枝,沾满鲜血的手却十分轻柔地取走了他怀中的孔雀羽。
孔雀羽是东君遗留下来的圣物,巫族世代奉为珍宝,誓死守护,便就这样被她轻易地夺去。她转身时没有犹疑,袖角不带一丝感情地划出漂亮的弧度,那梅开得越艳,烙在了他的心底。
于是在她转身背对他的瞬间,他施下一道失魂咒,看着她离去的身影霎时僵滞,然后倒在血泊中。
再后来她被关进了巫族的地牢中,他其实偷偷去看过她很多次,破解长老们设下的结界于他而言再轻松不过。他看着她成日坐在这昏暗的牢中,遍地的枯草与老鼠,她似乎没有丝毫的不适,反倒是舒心惬意得很,这令生来便众星捧月的他感到十分疑惑,她当真不在意周围的一切么?
想离她更近一点,看守的族人送去的饮食她动都未曾动过,这让他暗自赞叹过她的聪慧,并非只靠蛮力。长老说她是魔,送去的饮食里都掺了蛊,她没有吃那些东西,真是万幸。
他看着她随意就割开了一只老鼠的咽喉,吸吮着从老鼠伤口处汩汩流出的鲜血,像是难得的美味一般。她在饮血时眼角会变得猩红,将她那张美好的面容衬得妖冶,像是生在血海中的邪恶之莲。
要是碰一碰会怎样,这朵莲花会不会开得更为热烈,会不会渴望他的鲜血。她发现了他的走近,面色虽然平静但还是难掩尴尬,她勾起的嘴角还有血,柔软的舌头探出来将那血迹舔去,天真明媚的神情,最动人心。
她眯起眼来对他笑,以毫不在意的口吻说道:“我是魔,魔都是会饮血的,小圣童不知么?”
那一刻,他以为万物都不能入她眼。
第42章 暮色()
自那以后她便与他渐渐熟络起来,他偶尔会带些外面树上结的小果子给她吃,她接过连擦也不擦就往嘴里送,他很嫌弃地问她为什么不擦一下,她啊了一声,眼睛往下垂,瞟了眼自己的衣服,那上面全是干涸暗红的血渍,还有这些天来席地而坐的污垢,她很平静的笑了笑:“因为如果我擦了,这果子会变得更脏啊。”
为什么没有丝毫的怨言呢,他看着她的脸,在心中这样想着。
她在他面前总是摆出一副年长者的模样,纵然她确实比他年长一些,也不多,就三千来岁吧,人与魔的寿命本就不能相提并论,她那个年岁在魔族里相较起来,与他在巫族中的年龄不是差不多么?
况且,她嫌他小,他却并不嫌她老,他觉得她很合适,既是是魔也无妨,听说魔只要饮血便好了,那么他就把自己的血给她喝。并且她也同他分享过自己饮血的经历,说长得越好看血便越香甜,还与他开玩笑讲,若是长成他这般模样,那血一定美味得不得了。
若是她喝上瘾了,便会一直待在自己身边吧,并且她似乎也并没有传闻中那么厉害,只是凭着身上一股不怕死的劲,先发制人地煞破了敌手的胆子。
到最后,她诓他破解结界时他其实是知晓的,只是他想要看一看,看一看她是否会念在这些时日的情意留下来,初生牛犊总是豪情万丈,妄想以轻微的羁绊来牵扯住孤高的兽,最后落得鲜血淋漓,千疮百孔,都是自作的业障。
她决绝地离去,像是急不可耐,路过他时连看也未曾看他一眼,直到快要消失在拐角时,她才回头。
但他已经分辨不清她那时的神情了,只能暗自揣测其中是否带有丝毫的留恋。不要全是悔恨,也不要全是愧疚,这两种情感都不太好,像是遮住天光的晦暗阴云,若是她想起他来时都是愧疚的话,那他宁愿她不要再想起他。
沮丧与失望如潮水般袭来,他为此失魂落魄了很久,长老们都以为他是因孔雀羽的丢失而自责,纷纷前来开解他,他咀嚼着长老们的话,也在开解着自己。
“不过是天神遗留的圣物而已,终有一日我们还能再将孔雀羽拿回来,你莫要太过伤心。”
……
不过是一个魔族而已,终有一日,他还能再将她抢回来,不用太过伤心,不必太过伤心。
但安慰与开解都不管用,他对于修行一事渐渐心不在焉,天资再好也泯然众人,巫族人若是在修行之上不得力,在早年便夭亡的人不在少数。他浑浑噩噩地活到了七十岁,最后神思不甚清明的时候,面前浮起来的依旧是初见是她嘴角的那一抹笑意。
那样灿烂,那样壮烈。
当他的魂魄归位时,甫一睁眼,便看见即芳在一旁把什么奇怪的东西往脸上抹,他捂着眼唔了一声,将她吓得手中的瓷碗都打碎了。
她脸上糊着一层膏状的东西,怨怼地看着他一眼,对着那打碎的瓷碗哀声又叹气:“你瞧瞧,你把我新制好的美容膏给弄没了!”
朝良惫懒理她这些奇怪的举止,从床上起来便要往外走,即芳唉了两声上来把他按住,顶着满脸的膏对他严肃说道:“你魂魄这才归位呢,要往哪儿走?帝君将你托付给我,没料到这才多少时日呢你便回来了,你在下界历劫历得愉不愉快?同我讲讲有没有甚么好玩的事儿,我自从和贪狼她们一起造/反后,我便将烈日车辕丢给了司晨,就再也没有下界去玩过了。哦对了,你有遇到喜欢的小姑娘么?我听贪狼同我说,你这回下界去历的劫啊,约莫是个情劫……”
她眼珠滴溜溜一转,一脸“本君知道了”的神情看着朝良,阴险地笑道:“你说,你是不是还对下界的那个情劫啊恋恋不忘?我来算算啊,算算你是不是红鸾星动啦……”
她话还没说完,正掐指要算面前这位同生共死的仙僚的桃花运时,朝良就从她面前消失了,即芳扑了个空,有些不大开心地努了努嘴,并道:“小气。”
小气的朝良神君驾着云头一路至了八荒,身为英渡时的情感压抑在心间不得纾解,归位后却急不可待地从三十三重天上赶了下来,可是赶下来了又如何?她是魔,且与长离有剪不断理还乱的瓜葛。
朝良心中生出恼意来,些微的,并没有流露于面上,为人时又再经历了一次失魂落魄,这与他在万年前的某些片段记忆重合,生生牵扯出痛来。但他早已习惯于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他已并非巫族那个天资聪颖的圣童,他是上界的天神,紫微十四神君之一。
既然心心念念,那不如就去将执念握在手间,她是魔又如何,从前他能渡世,如今渡她一个,轻而易举。
他捏了个诀想要知晓她在何处,有所感知后便驾云倏忽而至。天降大雨,昏暗的天地间他看见她浑身都是血,跌倒在泥泞中,一道惊雷劈下,将她捉着他衣角的手指映得苍白。
她声音里满是惊惧,彷如下一秒便会坠入无底的深渊之中,她在哀求,手指死死扣住他的衣角,一遍又一遍地说道:“你救救我……”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此刻的她如此卑微,同那些与雨水混为一体的泥土毫无区别,他弯下腰去,将她带着冰冷雨水的手指纳入掌中,慢慢地,温柔地低声说道:“别怕,我来救你了。”
她这样能触动他的恻隐之心,无论何时何地。
后续的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她确实很像破军,他能在许多细节上寻到破军的影子,他也想过她是不是重生归来的破军,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不是也好,如果是的话,那更好。
但如今在幻境中,面对着破军直截了当的发问,朝良却突然语塞,若是即芳与士衡都在场,那必定会异口同声地说:“瞧,这旧爱新欢的戏码!”
他入这幻境中不过是秉着自欺欺人的念头,想要对破军道一声抱歉,全了自己的私念而已,但为何九知也在这幻境中出现,他其实不太明了,按理说九知如今已经在他身旁,他对她并没有什么抱憾的,不需要借以幻境实现。
但她逐渐走进,裙裾带开了满地的花,许是暮霭太过浓重,将她的眼角映得有些猩红,她停在他面前,仰起头来,破军鲜艳的衣角便落在她黑白分明的眼中,她勾起了嘴角:“那便是破军神君么?”
破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双腿在空中荡来荡去,开口问道:“你是谁?”
“是啊,”九知拖长了声音,在这蔼蔼暮色中显得缠绵又悠长,她偏过头来看朝良,笑着问道,“我是谁呢?”
问题又抛回到了他身上,朝良默然不语,在两人灼灼的目光中,突然握住了九知的手,皱眉道:“你怎么来的?”
九知啊了一声,满脸的茫然:“你说什么?”
朝良毫不客气地睨了她一眼:“当本君眼拙,瞧不出幻象与真人的差别?”
九知愣了愣,扑哧笑出声来,她举起了那只被他捉紧的手腕来,言笑晏晏地道:“你是怎么瞧出来的?我听说在这镜子中是辨不出真假的呀。”
朝良没有讲话,她又偏过头去看坐在树上的破军,骄傲的美人正远眺着西沉的夕阳,她啧啧两声:“原来破军神君是这般的模样,真是好看,与东君相较起来都丝毫不逊色了。”
“谬赞了呀,”破军笑得弯起了眼,也打量了下她,“你也很好看呢。”
“哪里哪里。”、“真的呀,本君从不讲假话。”、“也比不上神君呢。”、“本君说有就有,你不要推辞了。”
这样夸赞下去没完没了,朝良有些头痛地拉了九知一把,转身道:“去寻司春吧。”
九知被他拉着往前走,又回头看了眼枝头的红衣美人,她依旧踢着腿,嘴里哼着歌谣,扬起了精致的下颌来看向远方,九知问朝良:“她唱的是什么?”
朝良没回头:“乐曲。”
“我晓得是乐曲,”九知凭着印象哼了两下,歌谣听起来格外悲凉,她又问道,“你会唱么?”
朝良这次更直截了当地说了句不会,九知还想回头看一眼,却被朝良一把拉进怀抱中,将她的眼睛捂住,她在他怀里扭了扭:“你干嘛呀?”
“别看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沉,像是暗夜里的风,孤寂地吹过每一片空旷的荒野与山地,卷起漫漫黄沙,在不为人所知的地方消弭散尽。
没有人能知道风起于何处,也没有人知道风止于何处。
她果然安静了下来,将头靠在他的胸膛处,听到了那从他内心深处传来的搏动,一下、再一下……源源不尽,令人心安无比。
他抬起了头,望向暮霭中的那个坐在枝头的背影,慢慢地闭上了眼。
别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