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江山-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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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千仞意识到那个人是谁,犹自愣怔。
剑阁弟子收剑回鞘,齐声道:“请山主登船——”
巨船轰鸣,将破碎青砖碾作粉末,在飓风中猛然升起,留下神情各异的众人和一地狼藉,绝尘而去。
转瞬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程千仞一个人来,浩浩荡荡地走。
他站在甲板栏杆边,身旁云雾飞逝,大风呼啸。眼见宝船掠过慈恩寺后山上空。
荒山白雪寂寥,唯独一角姹紫嫣红,是梅花林。
梅林中有草庐,里面两个人在下棋。
程千仞略感心情复杂。
虽说与逐流了断,但他明白,只要在这世间行走,他们早晚都有相见的一日。
今日未见,总有一天要见。
所谓成熟,大概就是可以客观面对从前避之不及的问题。
很少有人知道他与那个人有关系,准确点说,曾经有关系。所以朝歌阙是他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张牌。
没人能猜到的底牌,绝境中的胜负手。
当然这需要一些运气,因为程千仞并不确定,当自己某天垂死挣扎,那人会出手管他。
胡思乱想只在一瞬,朋友来到身边,拍拍他肩膀:“你和姓傅的,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程千仞:“剑阁封山后,我们见过一次。”
顾雪绛一开口林渡之就害怕,傅克己风尘仆仆赶来帮忙,咱还坐着人家的船,可别再说人‘不举’了。
当即提醒道:“现在,我们是一条床、船上的人。”
他因为紧张,带出蓬莱口音,床、船不分。
顾二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回头见傅克己双臂抱剑,冷脸看着他。
顾雪绛凑过去:“这船好威风,以前可没听说剑阁还有这玩意儿。”
“邱北的手艺,工期一年零三个月。”
顾雪绛歇了心思:“那还是算了,等他再造,仗都打完了。到越州降一点啊,我和林鹿要下去。”
程千仞:“就送到越州吧,这次算我欠你。”
下次你有事,我再陪你刀山火海闯一遭,平时我们各过各的,君子之交淡如水。
傅克己没有说话,只拍了拍手。
整齐脚步声响起,那些剑阁弟子自船舱涌出,再次跪地行礼:
“恭迎山主归山——”
程千仞彻底懵了:“你来真的?!你们快起来,都起来!”
傅克己低声道:“我告诉他们,要迎回一位战力卓绝、地位不凡、受人崇敬的传奇人物,做澹山山主,让剑阁重新开山,他们才一起来救你。否则我只能一个人来,马也没有。”
他难得说长句,眉峰微挑,脸上写着“这么多弟子在看,给我一点面子”。
程千仞震惊地看着他,仿佛第一天认识傅克己。
“老傅,别人都说你是个剑痴,哪怕做了山主,也不懂算计,不通庶务”
傅克己:“神鬼辟易在,山主令牌也在,你做澹山山主,有何不可?”
程千仞顺着他目光,看向自己腰间,确定对方神色严肃,没有开玩笑。
这不是宁复还临走送他的玉佩吗?还抵了八十两的债,结果是块不值钱的染玉!
当年顾二非要劝他,君子无故,玉不离身,他才没扔。
好他个酒鬼奸商宁复还,山主令也拿出来抵债。
程千仞立刻去解扣:“抱歉,这就还给你们。”
傅克己厉声喝他名字。
程千仞一怔,明白了很多事,沉默良久:“你确定要我做山主?我一天剑阁剑法也没练过。”
剑阁分为烟山澹山两脉,傅克己以烟山山主的身份,调动澹山剑阵,本来说不过去。但如果是为了迎回另一位山主,那便合情合理,谁也挑不出差错。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只要程千仞做了澹山山主,一切问题迎刃而解,他得神鬼辟易,剑阁重新开山,两全其美,再没有更名正言顺的事。
傅克己确实不懂太多谋算,他用最简单的方法破局。
我们交过手、比过剑,所以我信任你。
就这么简单。
“我确定。”
程千仞对上一众弟子期盼的眼神:“你们今天能来,我很感谢,但我真不觉得自己会是一位好山主。说得简单点,外面打架,我没问题;指导修行,我做不到。不要对我有太高期待。你们仔细想想,如果可以接受,再点头不迟。”
那位慈恩寺出言,负责交涉的弟子站在最前,立即单膝跪地,抱拳道:“誓死追随山主。”
一根筋的剑阁弟子们,又哗啦啦跪倒一大片:“我等誓死追随山主——”
“起来起来。”
傅克己:“现在没有问题了?”
“我,我还是需要时间考虑一下”
当年得知南渊院长选举一事,程千仞面对白雪星光,思考了整整一夜,才有了藏书楼上的果断离行。
事起仓促,弟子们或许也没想清楚。
傅克己打了个手势。
带头的弟子走向船舱。
程千仞心中闪过糟糕预感。
下一刻,云船甲板内,忽响起一道机械僵硬、震耳欲聋的声音:
“我程千仞今日接任澹山山主,下月初三,剑阁开山,天下英雄,俱为见证。”
“我程千仞今日接任”
这一句话反复回响,如魔音灌耳,传遍大地。
程千仞目瞪口呆,扑在栏杆边大喊:“我不是,我没有!”
话音出口,转瞬消失在呼啸的狂风中。
顾雪绛曾说,傅克己会讲冷笑话。他本来不信,今天第一次领教,根本笑不出来。
无与伦比的黑科技。令人窒息的操作。
傅克己:“邱北折腾出来的玩意儿。第一次用。”
第90章()
楼船所行之处;声音自云端飘落,回音久久不散。
慈恩寺中的僧侣和客人、佛光山下看热闹的散修们最先听到消息;进而整个修行界无人不晓。
程千仞单剑拜山时,谁也没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
前有慈恩寺开阵,后有傅克己闯大雄宝殿;程千仞接任澹山山主。
剑阁就此开山;回到风起云涌的乱世。
一夜之间;天下格局生变。
然而现在,被人多角度揣测的新任山主,正在好声好气地与人商量:
“老傅,咱先把这个关了行吗?”
程千仞放出神识;也没探知到机关藏在哪里。
傅克己还是不说话。
遇见这种朋友你没办法;他一不怕你讲道理,二不怕你拔剑。
无所畏惧。
程千仞看向那位带头弟子。
弟子道:“我只听山主的命令。”
程千仞深吸一口气:“行;我命令你把它关了。”
声音立刻消失,整个世界终于清净。
一众剑阁弟子身姿笔挺、两眼放光地看着他。
程千仞:“大家今天辛苦了;时候不早;都回去休息吧。”
“谨遵山主号令!”
顾雪绛靠在栏杆边抽烟,墨发衣袂飘飞;很是潇洒:
“你们猜南渊学生现在怎么想。”
程千仞:“我不猜!”
顾雪绛:“那你们猜猜首辅大人是怎么想的。”
话题转变太快,从互损跳到商讨正事;程千仞怔了一瞬。
傅克己问顾雪绛:“朝廷是否决意与宗门结盟?”
这本是燃灯法会的主要目的。
说朝廷不在乎;首辅亲至;已是最大诚意;说在乎;却任由他们闯山拆殿,搅黄了法会。
顾雪绛毫不犹豫道:“结盟势在必行。我给你算一笔账,不说东境要对抗魔族的镇东军,单就西南战场平乱的神武军,打仗前有四十万,去年征召到七十万,今年还在征。这些青壮年男丁不能劳作,全靠后方供养,每月耗费十万两。”
“战事胶着,才误春种,又误秋收,粮食从哪里来?前有天灾,后有战事,赋税一减再减,钱从哪里来?更别提当年圣上东征、修建安国大运河等等大工程,国库早就是个空壳子了。”
他声音低了点,“首辅立太子后,就开始削弱大世家,一方面是维护朝局稳定,另一方面,是让他们割肉放血,毕竟国库穷啊”
国库也有穷的时候,程千仞心里平衡多了。但人家没钱就理直气壮地伸手要,世家就像养肥再杀的猪,皇族的存钱罐。不像自己,没钱只能去赌。
程千仞总结道:“朝廷需要人、财、物,军部需要修行者。所以还需借助宗门的力量。”
顾雪绛:“不错!”
傅克己道:“但他不想慈恩寺举行燃灯法会。”
这是陈述句。
程千仞:“或许他另有所图,已经跟十寂达成了某种协议。等剑阁开山,再跟我们剑阁谈?”
傅克己听见‘我们剑阁’,破天荒笑了笑。顾雪绛一脸见鬼的样子。
几人互换消息,分别说出各自猜测。
程千仞不会脸大的认为,朝歌阙用一盘棋拖住圣人,是为了让他全身而退。
他心情有点烦躁。如果能直接上去问,逐流你到底要干啥,给哥说说呗,那该多方便。
林渡之看着云海,蹙眉不做声,不知在想什么。
顾雪绛清楚,他只关心何时可以不再打仗。
云船高度缓慢下降。
远处城池街道万家灯火,近处荒郊树木不断放大。
船停在半空,比较危险的高度。顾雪绛挑眉。
傅克己冲他瞥一下头,示意他可以走了。
顾雪绛心道,行,不就是从前造谣你不举吗,这样报复爷。
他也没废话,一手抄刀,一手揽着林渡之,自船头纵身一跃:“后会有期——”
声音飘散在风中。
甲板空荡荡,只剩两位山主。
程千仞:“往后怎么打算?”
傅克己:“准备开山大典。”
开山大典定在下月初三,意味着程千仞需要在十几天内,成为一个像模像样的山主。
这事不简单。
程千仞初时学剑,便在南渊藏书楼读过剑阁剑法,后来为双院斗法对战傅克己,又上藏书楼钻研,深知剑阁剑路包罗万象,底蕴极深。算建派历史,剑阁远在慈恩寺前,还分为澹、烟两脉,人际关系怕是更比慈恩寺复杂。
楼船在云间飞掠,他一路上做了很多设想,比如怎样应对其他弟子心中不服,前辈长老的考验刁难等等。
第一宗门又如何,我一人一剑,闯过刀山火海,龙潭虎穴,未必怕它。程千仞如是想到。
事实证明,他白想了。
全都白想了。
待宝船缓缓落地,已是半夜三更。但整个剑阁灯火通明。
船停在云顶大殿前的宽阔广场,数不清的人源源不断从殿中涌出,分列广场两侧。
“恭迎山主归山——”
随之响起翩翩乐声,钟、鼓、铙、钹相合,道乐神圣肃穆。
程千仞震惊,低声道:“你排场真大。”
傅克己:“我没有这种待遇。”
六七位长老带着亲传弟子迎上前,再次行大礼,程千仞与傅克己前呼后拥地走入大殿。
殿中亮如白昼,高高玉阶上摆着两把宽大座椅。
待二人坐稳,一位长老上道:“启禀山主,到场一万八千四百六十三人,除去已前往白雪关的烟山弟子,全在这里。”
傅克己略点头,示意知道了。
程千仞一脸懵逼,传音问道:“他们干嘛?”
道乐声停下,场中极静,一眼望去,殿内外秩序井然,站满了人,大半夜精神抖擞,目光灼灼。
“等你训话。”
“我哪有话说?!”
傅克己没再传音理他。
他只得轻咳一声,开口道:“诸位,我名程千仞,自今夜接任澹山山主。”
人群爆发出整齐热烈的掌声。
这下他真没话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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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千仞想过被人背后说闲话,某种意义上讲,这些情况确实发生了。
“傅山主不负众望,不仅带回神剑,还把人带回来了!”
“程千仞少时成名,都说他性情狂傲,给他个南渊院长也不乐意当。现在他答应傅克己邀约,放弃自由自在、海阔天空的游历,一肩挑起重担,实乃义薄云天。”
剑阁从上到下,平时不讲太多礼数,为了让新山主感到欢迎热情,那天特意排练几遍,以达到气势恢弘的表演效果。
弟子们原本还编排了集体剑舞、单人诵经等等节目,幸好被傅克己拦下:“我们是正经宗门。”
不是杂耍班子。
这些事,程千仞全然不知。第二日天朗气清,他在两位弟子的陪同下,熟悉剑阁环境。
傅克己带去慈恩寺的剑阵,皆是澹山精英弟子、中坚力量。程千仞都已见过。
负责对外交涉,怼天怼地的道号怀清,背后默默主持剑阵的道号怀明。
据傅克己说,前者头脑灵活,后者细心稳重,修为都算不错。澹山多年无主,长老们撒手不管,都是由他们主事。
但在程千仞看来,怀清活泼善言,像个导游,怀明腼腆内向,像个捧哏。
怀清:“剑阁两大绝学,烟山铸剑术,澹山剑阵;两大胜景,烟山青松、澹山云瀑。我们此时所在,便是观云崖,最宜欣赏云瀑。”
怀明:“是的。”
剑阁峥嵘而崔嵬。
大小山峰六十余,涧潭飞瀑不可计数。
峰峦雄伟壮阔,涧岩秀美幽邃,琼楼玉宇依山傍岩而建,有悬桥飞梯相连。
往来弟子皆身着白衣,腰配宝剑,行走于山水间,一派出世仙气。
程千仞一路行来,遇见的人都向他行礼问好,他一一点头回礼。
澹山与烟山合计六十余峰,若挨个细看,三天三夜也逛不完,怀清做了线路规划,先挑重要的、有名堂的介绍。
“那边便是玉虚观。”
程千仞凝神看去,那座孤峰与周边山势断绝,四下里被云海遮蔽,使得峰顶道观好似漂浮云间。
道观红墙灰瓦,朱漆斑驳,若在山腰,当显破败,偏它在云上,只显无尽孤寒。
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