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倒流(陈染散文集)-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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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老人身后不远处,心情复杂地观看这一场景,用一种假装正在等待什么人到来而并没有注意到他那个餐桌上的一幕的姿态。因为,我担心他看到有人正在观看这一切,他会慌悚无措。我的余光注意到,老人在心虚不安、缓慢试探地吃过两口之后,就再也不顾及身旁的他人,大口大口狼吞虎咽地咀嚼起来。我知道,那一刻,老人的内心里在经过了一场精神与物质、尊严与欲望的残酷较量之后,他的意志终于崩溃了,最后的一点尊严,已彻底地被他精神的衰老和物质清贫所吞噬......
我继续沿着街头的树阴漫走,节日的欢乐气氛把所有人的脸上都熏染得一片欢乐,我的脸上也同所有人一样涂满欢乐--我愿意在这样和繁华的节日里,把自己安静的笑意分送给善良的人们。但是,我的内心并不仅仅以人群的欢乐为欢乐,以人群的忧戚为忧戚。因为,我知道,人们每向前走一步,就离人类荒凉悲哀的前景走近一步,向着生命与意志的衰退靠近一步。我步履沉重,向着自己的内部发出一声无声的命令:我决不能让自己以及我的亲人友人,随着岁月的流逝、生命力的渐渐衰老,而一点一滴地衰退我们的意志、殆尽我们的尊严......
对于这种司空见惯的街头小景产生如此过激的情绪波动,显然与P城燠热的夏季景观有关,那些闪烁耀眼的霓虹彩灯,富丽堂皇的饭店宾馆,在街头眩目地裸露着。如果说,一条街就如同一个语词丰富的句子,那么这些繁华靓丽的都市粉装,就如同一堆堆浮夸多余的词藻在沉静平实的句子中跳来跳去。我从不以为它可以改变整个句子最本质、最深层的内涵,那不过是一种形式而已。
也许到了冬天,街景空旷,残叶在冷风中飘零,秃树们脱去外衣显露出深褐色的沧桑时,这个城市将会变得沉静而有耐心。我在这夏季的街头,像个老人一般地踟蹰漫走,想象那蕴含着低沉浑厚的古老情感的冬天到来,想象我们这些宇宙的孩子不过是一瞬间。
反“胡同情结”
反“胡同情结”
人们住久了北京的高楼大厦,终日圈在自己的套房里,与一墙之隔或者对门之遥的四邻五舍,多少年进进出出陌生如路人。渐渐地怀念起早年那破旧、简陋、肮脏的北京小胡同,怀念起大杂院里邻居间四敞大开、前后院隔着山墙聊(喊)大天的温馨景观。这种“胡同情结”,这种感旧思古之情怀,想来是谁人都可以理解的。正像人们穿了几十年尖头的、高跟的等各色造型的漂亮皮鞋之后,忽然思念起早年那种令脚趾头自由舒展的平底棉布鞋甚至草鞋来。人们终于开始渴望捍卫“脚趾头自由”的这一种情感,与“胡同情结”大同小异,都是出于对束缚人类本性的逆叛心理。
然而,我的“胡同情结”却是另外的一种。
我对北京小胡同的感觉主要来源于母亲。在“文化革命”后期,我曾随母亲在北京城南的一条曲曲弯弯胡同尽头的一所尼姑庵遗址居住了四年半。但我这四年半的日子是封闭的,所以我对北京小胡同的那种切肤感受比起我母亲那一辈人要淡泊得多,这也说明了
我年龄的浅薄。
记忆中,城南那小胡同,是一条半截细肠子似的胡同,胡同的尽头仿佛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死扣,永远走不通。那时候我正上中学,胡同里常有热闹景观,附近院子里的大人、小孩,一听见锣鼓声就出去游行,小孩由老师带着在小胡同里游行。我只是从那个废弃的尼姑庵庭院的大木门里探出头,看着纷纷扬扬、快快活活的游行队伍一片片云彩般走过,拐弯,再拐弯。浩荡的队伍拖着飞扬起来的尘土,消失在胡同尽头。记忆中的北京小胡同,也就是这点尘土模糊的印象。
然而,有一件事,只要想起来,我就会把它与北京的小胡同紧密地缠联在一起,那就是胡同里的“吊死鬼”。
我所说的吊死鬼不是指槐树上吊着的那绿色的小长虫,而是真正吊死的鬼。
有一天,正是盛夏的9月,我和母亲站在我们居住的那条半截细肠子胡同的尽头。刚刚下过雨,胡同里人的寂静,凸凸凹凹的路面上,积水没过我们的脚面,水珠随着脚步起落飞舞。在这个雨后的不胜凄凉的傍晚,母亲指着我们面前的一株被雨水打落了一地的粉红色花朵的老榕树,说,她小时候住在北京西城横四条,里面有一条狭小的死胡同
,叫牛肚子胡同,胡同很窄,里面却有一小块阔地,住着几户人家。有一天早晨,母亲去上学,看见牛肚子胡同一棵弯树下挂着一个人。母亲指了指我们眼前的老榕树,说,正是这样的榕树。树上挂着的是一个女人,披着长发,穿着红袄,舌头吐出来......
雨后的小风格外凉爽,我忽然觉得毛骨悚然,仿佛脚下的粉红色榕树花,全都变成了那女人吐出来的鲜血。我拉了母亲立刻离开了那棵树。我不断地问母亲,那女人为什么,为什么?母亲说,没有下文,她不知道。这棵老榕树深深地嵌在我的精神里。后来我在一篇小说中,就让心高而失意的黛二小姐,吊死在街角隐蔽处这样的一株高大苍老、绽满粉红色花朵的榕树上,使之成为黛二小姐最后的充满尊严的逃亡地。
母亲讲述的吊死鬼的故事深深地刺激了我。倒不是因为我对于那不明死因的吊死鬼所产生的想象,而是因为母亲在那个压抑的年代,站在老榕树下对我说这番话时的绝望神情刺激了我。现在回想起来,母亲为什么会在尼姑庵的胡同里,忽然想起年代久远的吊死鬼的事?她当时内心里的念头,我没有问过;我长大后是怎样理解的她当时的心境,我也没有对她说过。这些依稀的事情,渐渐已成为历史,正如北京的小胡同,未来的孩子们,恐怕得从旧地图上或者从地方志上领略北京小胡同的风味了。
记得,母亲还说过横四条依傍在城根,爬上牛肚子胡同的墙头,就能看见西面灰色的、长满酸枣树的城墙。那城墙残破却坚硬。7岁的母亲就敢偷爬城墙,为了摘取几颗城墙缝里孳出的酸枣树上橙红色的小酸枣。我想象一个瘦小的女孩,身子贴着城墙壁、脚踩着城墙缝往上爬的样子,不禁对母亲产生了敬意。而我却没有这种经历。因此,我长大后在和母亲辩论某一个问题时,她一没词了,就炫耀她小时候住过胡同、爬过城墙的经历。但是无论如何,北京的小胡同,在我心底已经和“吊死鬼”结成了一种“记忆联想”,城南那条尼姑庵遗址的小胡同,也由于那棵老榕树,永久地印在我的记忆中,所以我很难去赞美它。这当然不能代表人们通常的那一种怀旧时的“胡同情结”,从心理医学讲,我的情感方式属于“个案”。我在国外时,在繁华喧闹的异乡,我曾动心地想念过北京的小胡同,但那是一种抽象意义的小胡同,是由一种与亲人朋友分离而生发的失落感,并不是想念真正意义的北京小胡同。
挺住意味着一切
挺住意味着一切
天秋,你说,你正在和上帝配合,就看它什么时候让我从它覆盖天空的那只手掌的指缝间钻出去,让我们在伦敦相聚。
可是,我已经不想再离开家了。我已经没劲儿了。
P城骤冷,我像一只冬眠的蜗牛,缩在壳里。每天,像钟表一样准时地坐到桌前,读书、写字、工作。窗外那些纷乱的东西,我全看到,但我依然厌倦那些。那些,表演的气息太重,人看得久了,即使不加入其间,也会不自觉地变成假人。
前几天,P城下了第一场大雪,我下午终于出去到雪地上走了两个小时,边走边瞎想,人到世间活一场,打的是单程票,今天过了,就再也不会有。想到底,功名、繁闹、财富等等一切事事物物,不过是随身之影,身不再有,影何来哉?我想,我们还是应该把某根弦放得松一点,再松一点。
非常惭愧自己至今仍不成“才”,我对自己的耐寒力估计过高了。踏雪归来,重重地病了一场,胃剧疼,且呕吐。吐了两夜三白天,吐得满脸都是血斑,从皮肤下透出,像
个鬼,不敢照镜子。今天才坐起,楼里电路断了,暖气也停掉。打电话问,答说:供电局在更换设备,要三天。房间里很冷,我就靠在被子里写字。
这几天我永远在床上,想这想那,除了睡就是乱想,总想到你,也自然想到秸。但决不想去伦敦,就算是伊丽莎白女王派专机来接,我也不去。只想死。特别是第三天,我打定主意:如果再过两小时不停止吐,我就给你打电话,然后我就不再忍着了......两小时过去,没动静。我又发誓:再最后忍一小时,然后就给你打电话......
后来,终于又睡着。再醒来,忽然就好起来。胃依然疼,但不想吐了,这就可以忍受,就有了希望。难受的时候,所有的”革命理想”和干劲全没了,别人怎么逼我也不干了,哪儿也不去了,就守住我的床,我的房间,只要能好过一点,就满足了。今天好多了,才又开始有了些信心。
今天早晨一睁开眼,觉得很好,阳光很朗,满床满地毯。我在房间里来来回回晃荡了一会儿,头发晕,眼睛里看到许多黑颜色,就坐下来。
回想起前一时××部门里的一切明争暗斗、笑里藏刀的“新阶级斗争”,以及积蓄在我心中的恩恩怨怨、种种不平,忽然觉得可笑。我很惭愧我居然为××部门不为我的小说评奖一事而生过气。既然选择了那一种不为更多的公众包括官方所能接受的艺术形式,就毫无疑问地需要担起被冷落、被拒绝的孤独境遇。一个真正的作家、艺术家、思想者,应该在30岁以前就解决了这样一种极为“初级的问题”。类似的问题以后肯定还会不断出现,但倘若我还被此类问题有所干扰的话,那简直不配再声称自己为作家。很多写作者至今依然在这个问题上面转脑筋,寻门路,实在可怜。我并不以为那是一位作家。以体现尽可能多的人性为终生追求的安德烈*纪德曾经说过......经过死神翅膀的触及后,过去显得重要的便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别的东西,即过去显得不重要的东西,或者甚至不知道其存在的东西。堆积在我们头脑中的已获得的知识(经验)像脂粉般片片剥落,在脱光的地方,让人看清了光裸的肉体本来的面目,看见了过去隐藏着的真实的存在......
饿得要命。M(代指我妈妈)很高兴。我一好了,家里就活了过来,我恨不得把全世界都吞到肚子里去。一再控制着别吃多,但还是吃多了。M说我是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家里新买来一只透明玻璃的电咖啡壶,通上电,每天煮一些山楂、奶茶或咖啡,看着它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很好玩,像格林童话里的小魔锅。空气宁和,我和 M近来“战事”不多。
近日很爱喝奶茶,乳白色的液体(鲜奶)和着茶叶沸腾,放一点点盐,煮一会儿,一壶奶茶滚热香醇。热气弥散空中,满室喷香。你们下次回来,我给你们煮。只是中国的鲜奶太差了,我对澳洲最大的怀念,就是他们的牛奶、酸奶和冰淇淋。冰淇淋不敢多吃,怕胃不同意,但是牛奶和酸奶我每天当水喝。
M每星期要上班三天,路很远,要换三次车,人老了,就有了耐心,等车,堵车,不到站不下车。就像世上许多事情一样,差一步也达不到目的地,路只好一步步走。每每想到自己呆在家里即可以工作,便心疼M遥遥迢迢去上班。有时候,天气坏,就建议她打个”面的”去。又担心她舍不得钱,便对她说我请客。M倒不拒绝,接了钱装进衣兜里,然后依旧去挤公共汽车。在这点上,我们这一代人与 M那
一辈人有很大分别,我宁可从生活开支的其他项目里节俭一点,也不愿在交通上浪费时间加受罪。
M是难得生病的,所以这妨碍了她的”成长”,我以为她”糊涂”了大半生。比如,她始终如一地教诲并且拼了一生的性命,来矫正我从小至今的一切越轨言行,总是希望我的思想和行为能够在公众所接受的范围之内。而我对于那种虚伪的人际和强加于人的一切墨守成规的形式主义,一直极为厌倦,渴望丢掉这种多余的累赘,弃之如敝屣。因此,我与M之间这种恪守规范与悖离规范的战斗,经年不绝,至今硝烟淡淡,双方都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从这一点来说,我与M都称得上是世界上最为顽强的奇女子。你和秸深夜里月光一样轻柔地敲响在我寝房里的电话铃,以及从120经度差以外注入我耳朵里的语声,几乎击毁了我的关于人类诸多问题中的“偶然”这一概念,正像俄底普斯王无论如何也走不出他的生命怪圈一样,对于你,我几乎宿命起来。请不要指责我“昨天信里还阳光照耀,今天就活见了鬼......”。我活得混乱且矛盾重重,长了一个“资产阶级”思想激进的脑袋,一颗“无产阶级”总向往“革命”的心(仅指对文学艺术和社会观念),还流淌着”没落贵族”失意且诗意的浪漫主义滚热血液......我活得四分五裂,体无完肤。这种破碎,追溯起来,大抵是我的深层性格之中,从少年期就孕育了人类老年时期的灵魂。而你,是我一部分灵魂的沙滩,一座可供我面壁反省的房子!正如同我在空虚中与自己相遇一样。在与不在,灵魂的对话无需载体即可神圣地发生。
精神的分裂也许是某一特定时代、特定的人的疾病......生病是生活里的一部分,是生命的一种体验。许多大智者都是在一次次生命的重创与濒临死亡的绝境之后,茅塞顿开,豁然而明朗的。我坚信,成长的历程,离不开生病,包括一切精神与心理的疾病。所谓死而后生矣。
由生到死,欲望、爱情、仇恨、功名、绝望......甚至于我那满腹忧愁、独自怆然的“回忆”病......生命的过程,我以为正像一场慢性的疾病,最终归于死亡。由此想到里尔克的那一句名言:有何胜利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