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鲤-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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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侠如顿时挑眉道:“哦,先生也好下棋么?”
陆方青微微一笑,道:“下棋布局有如画之笔墨,自然殊途同归。”
这般说法纪侠如倒是头一次听说,不由得见猎心喜,道:“先生若是不弃,可否与侠如对弈一局,方才侠如惜败于礼叔叔的棋文,正好再领教一番先生的棋画。”
陆方青一觉醒来,大扫先前疲倦,此时精神大好,闻言哈哈一笑,便在纪侠如对面坐了下来,道:“有何不可,便由我执黑先行,侠如以为如何?”
纪侠如自然坐下,闻言点头笑道:“黑者如墨,自然当由先生先行。”
见陆方青恢复了精神,礼秀锋也很高兴,在一边坐下,道:“先生刚刚醒来,想必腹中饥饿,内子已经下去准备饭菜,先生与侠如正好对棋消遣时间。”
而此时便是方才对这棋盘不感兴趣的礼荨菱,此时因为陆方青下棋之故,那一双神采奕奕的大眼睛也不由得紧紧盯着棋盘了。
第28章 棋画()
陆方青执黑棋,捻在手中,细细观赏,那颗小小棋子以大理石经过道道工序,精细打磨而后形成,虽是石质,却是晶莹剔透,可比宝石之质,拿在手中便有一丝沉重感,让陆方青微感讶异,道:“小小的棋子,竟有这样的重量。”
礼秀锋笑笑道:“先生有所不知,秀锋向来喜欢下棋,对于棋子也不由有些挑剔,一般的棋子并不愿意使用,这些棋子以大理石为材,经过道道工序,在每一道工序中,都会加入一些物质,以使得材质稳固,颜色自然,为了制作这些棋子,也是颇费一番功夫的。”
陆方青不由得看看对面纪侠如所拿的白棋,道:“不错,看这白棋温润如玉,柔而不透,黑棋则漆黑润泽,色泽手感尤佳,坚而不脆,沉而不滑,比之一般的水晶、玛瑙及其他玉石制成的棋子来要好得太多,难怪秀锋会将其珍藏。”
纪侠如笑道:“这样的上佳棋子,才配得先生以之施展棋画神艺。”
陆方青目光回落到手中黑棋,道:“在我而言,棋如画,而画者,有以中心泼墨,渲向四方,重心高染,化开渐淡的画法。”
这样说着,陆方青捻着棋子,一子正正点在棋盘中心那天元的位置。
不管是纪侠如还是礼秀锋,都被这一手给惊到了,他们下棋也算是时日已久,只是一直少有见过这种第一子便下到天元位置,想想陆方青刚刚所说的话,似乎别有味道,让他们似有所悟,但紧接着他们的眉头又是一跳,因为陆方青棋子虽下,手却未离,只见他点着那黑棋,往前推进,一点一点,一格一格,往边角推去,直到那星点之下,才慢慢离手。
纪侠如看向陆方青,有些怔然,刚刚的那一下,他的全部心神都被陆方青的右手牵引,随着他的右手手指的移动,随着那黑色的棋子由远而近,慢慢移动着,仿佛他自身也化为微不足道渺小的沙尘,在那棋盘之上看着那黑色的点走到那边角,然后,他有一瞬间的迷茫。
连忙摇了摇头,纪侠如苦笑,道:“先生果然气魄非凡,只是第一子,便让我看之不透,仅仅一子,便好像让我迷失在万花丛中一般。”
陆方青却是淡淡一笑,道:“相由心生,静心凝气,混沌的画卷便可以在心头铺开。”
纪侠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吐了出来,他扫除了心头的那些杂念,然后也下了一子。
陆方青没有太多犹豫,紧接着也下了一子,礼荨菱在一边看着,渐渐的,她的双目从那棋盘上移开,目不转睛地看着陆方青,渐渐的,竟是看得痴了。
没有人注意到礼荨菱神色的异样,纪侠如在专心地与陆方青下棋,而礼秀锋双目流转,随着陆方青的棋子落下,在那棋盘上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一会儿北一会儿南,或左上角或右下角,或右上角或左下角,陆方青不像是在下棋,倒像是在泼墨作画,看似是杂乱无章,偏偏却牵动了每一个人的心,只是,却没有人能够知道,陆方青到底想要下出什么样的棋,或者是想要作出什么样的画,只有礼荨菱一直在注视着陆方青,才注意到那神色之中,包含着深如大海的感情,那思念如潮水一次次涌来,几乎要将她给淹没。
纪侠如所下的每一子,所花的时间越来越长,到最后甚至是有一些艰难,他完完全全掉落到陆方青的节奏之中,然后发现,他迷了路,他看着自己的棋子,看着棋盘上的地域,竟是不知道这一子应该落在哪里,明明有那么多的地方,明明局势尚不明朗,但是他却觉得,如果这一子落得不好,便会毁了大局,让他这一子迟迟下不了手。
陈淑瑶已经热过了饭菜,将之端来,并没有打扰到下棋的人与观棋的人,将饭菜放在一边,她站在礼秀锋身边,一起看着这一盘棋。
应该下在哪里呢?想着想着,好像每一个地方都不是,好像每一个地方都不能下,如果找不到最好的地方,那么这一子一下,便会使得这棋盘支离破碎,不能这么做!
陆方青坐在那里,静静地瞧着他,然后目光又移到了棋盘上,他不像是在看着自己这一局棋,倒像是在看着一幅自己所作的画,如今还只差少许,这幅画便可以完成了,只是不管礼秀锋和陈淑瑶在一边怎么看,这幅画他们却怎么也看不出来,他们所看到的只是一盘杂乱无章的棋,硬着头皮去琢磨那形势,却发现好像根本就没有围出一块完整的地,这样的胜负还应该怎么分?可是为什么,棋艺过人的纪侠如,如今会下得这么辛苦呢?
最终,纪侠如这一子终于还是落下来了。
这一子,像是用掉了他的所有的决心,让他整个人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全部的力气,笔挺的身姿在那一瞬间稍微垮了下来,但是紧接着,他又振作起精神,强行让自己坐好。
“作画还有另外一种方式,由四面八方而起,分踏万道而行,如同百川都归海,如同星域终照明,集合一切只能之力,完成集齐所有可能之画。”陆方青这个时候又轻轻地说着,捻着棋子将要落下,“这样的画,要用尽全部的心神去画,要耗尽所有的感知去悟,一笔一划都是心血之作,才能将整张纸连接起来,就像曲径通幽处,但若不能理解那番意境,走在曲径之处,不过一小道罢了,曲径只是曲径,禅房只是禅房,便没有意义了。”
一子,落下,纪侠如猛地抬头,目中迷茫。
“先寻一重点,向四边渲染,按部就班,轻轻泼墨作画,一笔一划自不难,但完成的画只是执笔而绘的画,这样的画,我向来不要。”陆方青说着说着,目光中却是露出了一丝疲惫,也是极为难得地露出了一丝迷茫,只是在这时,并没有人明白他的这丝迷茫代表了什么样的意思,他们只是在听,听着陆方青还没有说完的话,“那样的画,我不画,若执笔,须连心。”
看着这棋盘,纪侠如目光疲惫,良久良久,他才以手覆于棋盆之上,道:“先生,我输了。”
“……输了?”礼秀锋猛地向纪侠如看去,似是有些吃惊。
“是的,我输了。”纪侠如没有任何的倨傲,没有任何的为难,很坦然地道,“我已经输了这盘棋。”
只是这盘棋分明杂乱无章,就算两人再下十数子,似乎也还没到分出胜负之时,虽然看不出有谁有大好局势,但应该还不至于让纪侠如认输才是,礼秀锋不由得再向棋盘看去,一子一子分数,将那地盘归好,数着数着,他的神色竟是变了。
原本应是杂乱无章,围地不成的局面,就好像是一盘玩笑性质的棋,却在不知不觉之中,让陆方青围出了一目,这还不算,哪怕是棋盘上有着很多的空间,可是礼秀锋发现,那已经没有纪侠如可以下子之地,那些空间相互勾连,与黑子形成了场,可以想像,不管纪侠如下一子下在哪里,陆方青都可以再轻易围出一目来,而如果纪侠如坚持着要下下去,只怕他会输得更多。
这是什么样的棋!!
而且更让礼秀锋吃惊不已的不仅仅是陆方青在不知不觉中布出了这样恐怖的大局,还因为这些黑子与白子纵横交叉,那空地亦相勾连,用心望去,便被那黑子以莫名的气机吸引了全部目光,然后,那黑子、白子与空地组合渲染出来的,竟然是一幅画。
画中,有鲤。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发现了这一点,他们不由得惊骇,看向陆方青的目光更是敬佩,更是惊为天人。
陆方青却是淡淡的,但也是惆怅的,这是他画的又一幅鲤,只是他发现,随着他画的鲤越来越多,画的鲤越来越真,他的心便越来越迫切了,因为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变得越来越空,好像在这种恶性循环之中,正在不断地失去越来越多的东西,可是,到底是什么呢?
第29章 画已失魂()
天色渐渐晚了,用过了晚餐,走出了亭院,一阵凉风吹过,清爽但却微冷,陆方青喃喃道:“秋凉了。”
礼荨菱随着陆方青走了出来,看了一下陆方青单薄的身体,眼中带着担忧:“先生该多加些衣裳才是。”
陆方青笑着摇了摇头,道:“无妨,鱼游于水中经寒暑,人活在世间受冷热,在这一点上,应该是相通的啊。”
陆方青的眼中充满了寂寞,充满了渴望,更是充满了悲伤和怀念,让礼荨菱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害怕了,怕有一天先生不在了,她喊道:“先生……!!”
陆方青转过头来,有些奇怪地看着她,只是礼荨菱已经转过了头,似是有些不敢面对,陆方青摇摇头,不解礼荨菱是怎么回事,他迈步向前走,只是走没有几步,便看到礼荨菱小跑到了他的面前,抓着他的双手,像是一个小女孩一样细细地端详着。
这番场景,要是让外人看到了,只怕会吓一大跳,如今礼荨菱看见已经不小,是礼秀锋的掌上明珠,待字闺中,但与一男子举动如此亲昵,实在于礼不合,只是陆方青没有在意,他并没有想到那方面去,他从礼荨菱的行动中感觉到了另外一番东西,神色不由得落寞了下来。
“先生,你该为自己而活。”礼荨菱这么说着,她坚定地看向陆方青,“我想为了先生而活。”
说完这句话,礼荨菱便转身跑开了,直到身影从陆方青的视线中完全消失,陆方青看着自己的双手,那手掌还带着温暖,只是这双手,正在失去一些东西,一些对陆方青来说,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夜深了,只是因为今天睡得比较晚,就算是到了这个时候,陆方青还是发无睡意,他在书房中点起烛火,看着这里的笔墨。
他画的鲤,很多了,一张续过了一张,他执起了画笔,再次落到白纸之上,就着月光,顺着烛光,他一笔一墨落下,那尾鲤跃然纸上,渐渐成形。
在这夜色之下,陆方青的身影落寞萧索,但是他的神情是那样的专注,他尤如已经疯魔,他被自己的疯狂狠狠地拉入了进去,再也不能自拔,这幅画,一笔一划勾连在一起,然后成形,陆方青停了下来,顺手撕掉了上次画下的画。
又一幅鲤画出来了,陆方青觉得很累,很累,这种感觉是以前所没有过的,最近他画起来越来越吃力了,每次都觉得自己画出来的画大不如前,每次都觉得画完一幅画让他气喘吁吁,可是陆方青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他还要接着画下去,直到有一天,那道灵回到了他的身边,那个身影再次与他相伴。
但他好累,他居然不止一次地出现一个冲动,让这双手再也拿不起画笔来……
这个想法现在也出现了,陆方青的双手颤抖着,他在压抑着自己的恐惧,自己怎么可以有这种想法?自己怎么可以放弃?如果自己不能再拿起画笔,如果自己不再画了,她就回不来了,想到从此再无丝毫可能见到她,陆方青的心便破碎了,绝望了,他怎么可以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手掌突然握紧,陆方青猛地一甩手,一巴掌打在自己的脸上,声音非常响亮,“啪”的一声脆响,他的右半边脸便红了,陆方青笑了,紧紧地抓起画笔,他笑了,只是那笑声竟是比哭还要难听。
第二天早晨,陆方青又睡晚了,他还没有起床,纪侠如兴致勃勃而来,看那门始终深掩着,他终究还是没有闯进来,正好对面有一间书房,纪侠如眼睛一亮,他走了过去。
书房的门没有关,纪侠如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在笔墨之香中,还有一阵微微的柔香,礼荨菱在那里整理着画卷,将每一幅画整理好,将散开了的画纸收好,与笔砚等分开放好,不过却放着画板上的一幅画没有去动。
纪侠如走了过去,他看到,那是一尾鲤。
那尾鲤跃然纸上,形体极为逼真,画得非常像,该有的细节的地方都照顾到了,不,不只说是照顾到了,应该说是极为注重细节,将所有部位都无一遗漏地展现了出来,以一幅画而言,这幅画是相当完美的。
纪侠如看向礼荨菱,好奇问道:“礼小姐,听说你随先生学画,至今不过半年?”
“已经半年有多了。”礼荨菱轻轻地回答道,她的声音带着疲惫,也不知道是不是昨天晚上没有睡好。
“半年时间便能够有如此造诣,这幅画……与其说画得非常像,不如说因为本身画的就是鲤,将每个细节都考虑到了,甚至是一些会被一些画中大家忽略的细微部分,却能以这样的一幅画表现出来,单以一幅画来说,它是极为完美的。”纪侠如托着下巴,他想起了之前看到过的陆方青所画的画,曾经沧海难为水,他终究还是摇了摇头道,“可惜若与先生的画比较,这幅画便落了下乘,虽然说画法并没有出错的地方,可是却没有先生画作的神,先生的画能够以假乱真,画景能让人身临其境,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画鲤也能画出灵动,让人以为那是真鲤,实在是神妙非常,只是眼前的这幅画,终究只是一幅画而已。”
纪侠如这么点评着,他并没有注意到,礼荨菱的动作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