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白甲苍髯烟雨里-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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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长眉一拧,突然回眸看向身旁的人。
却见赵云捏着茶盏,似在浅酌。居然正巧也在看他。
俊眸中淌动着一种近乎温柔的情绪。唇角勾笑,一动不动地望着。
其实,打熟悉的乐声响起,祁寒执箸而敲的时候,他就已经这样望着他了。
一边任凭思绪漫散开去。
那一夜,宴会之上,濒临生死,他那样强烈地觉察到自己的心意;那一夜,他揽住对方,从张飞矛底救了下来,像是拥住失而复得的珍宝;少年在月下身姿翩然,犹如欲登仙离去,他背起他来,缓慢而有力地向前走着,往少年口中“家”的方向。他背着他,像背着一整个世界,沉甸甸的,心里塞得很满。
月光皎洁,歌吹温绵。
那时,他希望那条路蔓延下去,永远走不到尽头。
祁寒莫名咽了口唾沫。被他太过明亮的眼神看得耳颊有些发热。
他定了定神,想起自己要问什么,朝赵云道:“……阿云你是不是曾经唱过这歌?”
赵云深邃的眼眸盈了笑意,一眼望不见底。他未答,只抬起手,揉乱了他的头发。
祁寒恼了正要炸毛拍开,堂中却陡然响起一声女子的轻呼。
他讶然回眸,却见左席上八健将之一的郝萌喝醉了酒,正将十三姝中身材最好的一位抱个满怀,狎昵不止。一柄焦桐琵琶滚落在脚边,被足履践踏,著泥崩弦。
祁寒震愕不已,满脸不可思议。
他一直以为汉代衣冠简朴古风长存,人人都恪礼守节,浑不料这郝萌竟能如此行径,众目睽睽之下拽了歌姬,上下其手,一脸琐样,颇有要当众宣淫之态。
环顾四周,众人面色如常,竟无惊讶之色。不知是司空见惯,还是敢怒不敢言。
再看一眼,却又加倍震惊。但见吕布手下那些将领,竟与郝萌如出一辙,酒意上头,色相毕露。熏熏然伸手探向歌姬舞姬们,一人一个,捉了亵玩。
歌舞姬女们也似见惯这种场面,起初还躲闪娇呼,欲拒还迎挣扎一番,后来便笑了起来,顺从地贴在男人身旁,酌盏夹菜,哺喂酒水,殷勤服侍,任他们揩油乱摸。
丝竹舞乐一时变调,连乐师中的年轻女子,也参与进来,有人若看上了,便一把搂进怀里,重重香上一口。
祁寒睁大了眼,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
事实上,他是只知历史,不知现实。自西凉董卓入主京师以来,夕宿宫女、夜寝龙床,荒唐暴虐,奸|淫|糜|烂。已是礼乐崩坏,衰汉倾危的景象。这些军将与董卓手下同僚,本就是塞北的粗犷豪汉,甚至还有少数民族,他们耳濡歪风,目染邪气,哪里还能把持操守?连吕布也是见怪不怪,不以为然的。
徐州文武皆在外围,只顾垂头喝酒,讷首不语,连抬眼一看的勇气都无。
祁寒暗自咋舌,心道:“可怜了这些骨子里迂腐守旧的儒士儒将,头一次见此情形时,他们一定吓坏了!”他猜得没错,但多次之后,这些官吏早也麻木了。
吕布向来宠爱郝萌,见他带头宣污,并不制止,反畅然大笑道:“诸将连日练兵辛劳了,今夜美酒美人,尽管一乐!”说完,端酒痛饮一卮。
祁寒心想,连日练兵,明明是连日打猎……嘴角轻轻抽动,讪笑着拿起酒杯,盯着眼前景象,神情古怪。
还好这些人有所节制,最多只是搂抱吻颊,跟热爱当众真人表演的董卓不同,要不然他可真的没眼看了。吕布座下也有寥寥几人不好此道,譬如左席上的高顺,便只与张辽等人对饮,倒是一脸正气。
吕布饮罢了酒,招了一名明艳靓丽的舞姬,一名清秀霞靥的歌女上前。
二女喜上眉梢,蛮腰纤身齐扭,碎步往墀级上去,欲凑到吕布身边。
孰料吕布一指端坐的祁赵二人,道:“祁寒、赵子龙,你俩挑一个。”
祁寒一口酒差点呛到。
他眉毛一挑,正要拒绝。忽然心念一动,随意一指:“就她吧。”
话音方落,那位歌姬脸上一红,垂头趋步,赶紧走来。
她十五六岁年纪,圆脸杏瞳,虽不甚美,却白肤嫩肌,有种水乡女子的水灵清纯。到得祁寒右手边屈膝盘坐,凑过来替他斟酒,如小鸟依人。衣香鬓影之中,祁寒嗅到一股浅淡的茉莉幽香,觉得比起浓脂艳粉的味道来,并不算讨厌。
舞姬见那俊美已极的少年挑了歌女,心中一阵窃喜。
舞动之时,她便已注意到上首那个白袍将军。那人正襟端坐,一身轩峨气势。比起伟岸雄浑的温侯来,更为英俊潇洒。
祁寒刚点了歌女,她便忍不住瞥向赵云。
孰料这一瞥,却是花容失色——
但见那位白袍将军轻垂眼帘,低眉抿唇,浑身上下散发出慑人的冷酷寒气。与刚才阳光俊朗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他的手指在案头握紧,骨节根根突起,似是感到自己的视线,猛然抬眸看了过来!那一双眼眸深不见底,仿佛酝酿着浓密黑云,脸色阴沉得可怕,一拧似能挤出水来……
舞姬吓得心肝乱跳,赶紧低眼,手指绞紧裙边揉着,不敢过去。
赵云看了一眼身旁的祁寒,眼神飞快变换。
那人正在享受着歌姬的服侍,温香软玉在侧,柔荑喂酒布菜。他笑得轻浅,亦笑得惬意,歪斜放松而坐,目光凝在那少女身上,几分欣赏,几分温柔。却连眼角余光都不曾分予自己。
赵云觉得心口噌地烧起一团火来。
火焰灼着胸口,连气息都控制不稳了。他脑袋里哄嗡乱响,一片空白无法思考。莫名而汹涌的怒意暴冲上头,让他险些掀桌而起,丧失理智。
阿寒……
你是真的要找女子……托、付、终、身。
赵云心中霹雳一般炸过这些字。一字一顿。混杂着说不出的情愫,道不明的酸涩,无理由却近乎被抛弃、背叛的怒意,诸般情绪,令他手脚发麻,无法动弹。
他明明知道祁寒堂堂男儿,不可能永远将其锢在身边,但他却对祁寒说愿意一辈子陪着他,永不离开。
他明明知道终有一天,祁寒会选一位登对的女子成亲,离他而去。但他却一直回避去想这些。
他自私地想将这个人永远拴在眼前,独占他与他的人生。然而现实却给了赵云迎头一击。
完全没料到,才刚到徐州,一切好像都变了。
他毫无心理准备,但祁寒已经试着开始接纳女人;他错愕不及,祁寒却已经决定了要跟他划开界限……赵云何等聪明,今日种种迹象,他已经隐约摸清了祁寒的想法。
他误以为自己的爱慕表现得太过明显,祁寒才要刻意疏远他,才要接近女子以敲打他放下。
赵云的眸光瞬间黯了下去,他端起酒杯,一仰而尽。不再恼怒,也不再阴沉,整个人好似失去了生气一般,与周遭抽离。他仍端坐着,腰背挺得笔直,但却像变成了一块坚冰,令人无法接近。
吕布怪异地看了那名舞姬一眼,见她木桩似的站着不动,不由皱眉:“还不去给赵将军斟酒?”
舞姬一个激灵,忙提裙裾硬着头皮走过去,颤巍巍正要坐下,赵云执杯的手停在半空,面无表情道:“走开。”
祁寒闻声讶然回眸。
他还从未见过赵云对人这般森冷的模样,不由怔住。
那人熟悉的眉宇间泠然若冰,神色极为平淡,眼中却没有温度。他似乎很不开心……
正在这时,一条藕臂伸来勾他脖子,清丽动听的嗓音柔媚响起:“祁公子,奴家再敬你一杯!”
话音未落,祁寒眼中闪过一抹不耐,劈手便推落了那条臂膀。
他侧目眼含春波的歌女,突然觉得这女人很不可爱。
他不过试着接近一下异性,这女人就以为深得他的喜爱,笑得如此甜腻。他正要同赵云说话,她居然凑上前来打断,当真毫无眼力。
吕布见赵云喝退舞姬,祁寒又掌推侍婢,不由诧异:“二位这是何故?”
陈登、陈宫等人都看了过来,目光在二人身上扫动,若有所思。
赵云还未言语,祁寒已蹙眉道:“庸脂俗粉。没得令人生厌。温侯好意,祁寒只能心领了。”说完,朝那泫然欲泣的歌女睇了一眼,那女子羞愤不已以袖掩面,啜咽奔了出去。
赵云脸色突然缓和下去,下意识盯着手中酒水,仍未言语。
吕布恍然:“原来祁寒嫌弃她们颜色不鲜。”当即大眼一转,似是想到什么,脸上一阵雀跃,“且等着!我必让你二人见识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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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为晒妻唤得美妾,代悲怜述出心怀
吕布眼里神采焕发,心中却感觉如同醍醐灌顶。
暗忖道:“怨不得适才见那歌姬与祁寒浅笑相对,心中便深觉违和。原来是这缘故!与祁寒一起,那女子便犹如映月萤火黯日残烛,显得寒碜。这满堂女子,实无一人配与他斟酒的。”
祁寒讶道:“见识国色?温侯何必麻烦……”
吕布摇头:“此言差矣!若不见倾城之色,二位定以为本侯身边只这些庸俗脂粉,陋颜村妇。事关脸面,不怕麻烦。”说完不等祁寒回答,唤过侍儿叮嘱几句,那侍儿自去了。
倾城之色……祁寒默默咀嚼吕布的话,忽地闪过一念。
莫非竟是貂蝉?!
他骤然想起史书上曹丕晒妾的故事,不由暗自结舌。
看来这汉末三国,还真有炫妻之事,酒过半酣于宴席上请出美妾,给酒鬼们一看。不过这种人多半也跟吕布一个心理,大抵为了显摆妻妾美貌。当一众酒鬼满脸歆羡垂涎又无可奈何之际,便是男人的虚荣心最大满足的时刻。
祁寒想通这一节,便觉有些无趣。他偷偷打个呵欠,眼角涌上水汽。身旁幽香一去,竟似莫名轻松了许多。而念兹在兹的一缕心丝牵动,他终究忍不住抬眸瞭了一眼赵云。却见对方正垂首酌茗,不知想些什么。脸上那股阴冷慑人的寒气,早已消失无迹。
忽听侍儿脆生唤起:“任夫人、曹夫人到——”
堂中一时嘈杂沸腾。酒鬼们全停下手中动作,放下手边女子,抻脖望去。
回廊转折,环佩声动,足履携风,容颜绝色。
当先的女子一袭貂裘,缓带轻衣。长裙委于地,仿佛拖住了一泓紫粉江水,青丝绾作飞仙髻,腮旁几缕墨发轻盈。眉间五点朱红莹润,散做梅宇飞花,眸光如碎玉生晖冷然流动,肤色微秾却有光泽,薄唇一抹绛红,确然姽婳无伦。
祁寒一看她的眼神气质,便已笃定此人必是貂蝉。
只有任氏貂蝉,才堪这般绝色。
只有历经过郿坞沧桑、风云变幻的貂蝉,才会拥有那么清冷孤高的眼神。
貂蝉走到吕布右边,将后面的曹夫人露了出来。
堂中登时“嗞、嘶”之声起伏不断。
祁寒深觉纳罕。怎么,难道曹氏竟比貂蝉还美?
他也眺目望去,但视线被高大的吕布所阻,却望不到他左侧妇人。祁寒挠了挠头,只得按下心中好奇。
吕布见祁寒一直在看自己左面,以为他更中意曹氏,便道:“柳宜,你去与祁公子斟酒。”说着,指了指祁寒的方向。
曹氏低头应是,语声极为软媚。比之前乳莺黄鹂般的歌者,另有一种微妙沙哑,别具韵味。
祁寒眉心一蹙,有点不好意思。
这可是吕布的妾,要如同侍婢一般给他斟酒,成何体统……
他正想拒绝,那边貂蝉却不待吕布发话,莲足缓移,竟然已自顾自地走向了赵云。她裙纱摆动,委身在侧,执了酒壶给赵云温上,一句话也不说。垂眸低眉之间,恪守礼数,俨然一位高门深户养成的闺秀。
祁寒暗暗称奇:“这女子的确聪敏!”
或者说,她的情商很高,非常有眼力,知分寸。吕布不过朝曹氏吩咐一句,她已经揣度出下文,不给吕布浪费口舌的机会,自行上前给赵云斟酒。
这种自作主张,察言观色,洞察局势的机敏,让祁寒一下子联想到她在郿坞那种凶险之地,辗转两个可怕的男人之间,那种随机应变的灵动。
仅仅一个细小动作,貂蝉已让祁寒深感震佩。
也许,只有这样一个绝色且慧的奇女子,才能在风雨飘摇动荡的乱世,为国挺身,饲虎投狼,愣将天下热血男儿办之不到的事情,于红绣闺阁、细腻指掌之间,翻云覆雨,一计功成!
祁寒望了一眼垂首不语的貂蝉。突然觉得这个女人令人心酸。
诛贼成功后,她离开长安。委身于这世间最伟岸英武的将军。
但这位将军,很快便纳了更多的美妾。
她遍身的荣耀此时无人得见,身后流芳的赞颂也成空闻。
孤寂,飘零。
那一道美人计中的所有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利益,即便只是短暂的一瞬。
但她却因此丢失了自己。遑论这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
祁寒忽觉悲悯。
酒意本已三分,他突然执箸而歌。仿佛纵酒啸傲的一名狂生,仿佛不拘无为的一位雅贤——仿佛一个真的属于这时代的文士名流。狷狂自任,不苟于俗。
他清声唱道:“姑射之山。有神曰鬼。心如渊泉。绰约处女。郿坞春深。天意人心。受禅断头,王梦何寻?匆匆富贵繁嚣地,茕茕龙争虎斗门。负尽韶华,豆蔻青春。天资何弃?质殊高洁。穷山白浦,梧停凤栖。玉蝉容华,笳笛和韵。星石璨璨,乘黄幽望。怀信侘傺,何以君子?清绝卓荦,琉璃净瓶。愿驰风往,步虚别君。愿驰风往,幻作白云!不偎不爱,圣为之臣。”
一曲终了,余音仍在。
祁寒这一行为,没有引起大家的惊讶,反有很多人侧耳倾听他新颖清丽的歌调。
其间,有人在碗沿轻轻敲击,叮叮咚咚,附和他的节奏。亦有人拊掌拍和,节奏极准。使得祁寒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古代与现世的不同。渐渐地,他的心情从悲悯,转为了放达抒怀的痛快。
在这么多人跟前,他头一次放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