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白甲苍髯烟雨里-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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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寒消失了,被人擒了去,杳然不知所踪了。
于是,赵云的灵魂也跟着被掏空了。
接下去的那些时间,他煎熬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忽然什么都不想管了,不想顾了。只想重新找回那个人,再也不论他是否江南柳枝下簪缨显贵的世家公子,再也不管他是否稚嫩单纯得经不起乱世烽火摧残,再也不想让那人离开自己身边半步……
赵云忽然意识到,有祁寒陪在身边的日子,竟是此生中从未体验过的恬淡喜乐。
那个人总是在为自己谋画着,绞尽脑汁,将他的聪敏智慧豁尽,不计心力,不计成本。明明已经帮自己把所有事情都计划得妥妥帖帖,明明已经将自己手头的麻烦解决得不着痕迹,那人却全然不自知,始终认为是自己在单方面照顾于他,往往撅嘴、挠头、歉然,一副很不好意思的呆样,却恨不能将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奉与自己……
想到这些,赵云的心纠在一起,痛成一团。
那一刻,他捧起祁寒的白衣凑到鼻端轻嗅,熟悉的清香气味令他的眼睛赤红滚烫起来。他忽然疯魔一般,将那衣衫往榻上狠狠掼去,整个人重重戗上土壁。
心中头一次憎恶起自己来。
赵云重重戗头,恼恨自己为何变成了一个卑鄙虚伪的小人!
他要祁寒离开,难道仅仅是为了对方考虑么?难道十分之中没有三分是因为他害怕再继续面对祁寒,担心继续与他相处下去,自己会沉沦得更深,以致深陷其中迷失自我,无法自拔?
尽管之前,他从未意识到这一点,但那一刻,这种感觉竟汹涌上来,充斥他整个神经——他竟然将那些单方面离开祁寒的话,讲得那般道貌岸然,大义凛然……他竟从未问过祁寒的意见,从未正视过自己真正的想法……就为了所谓的安全、志向、逃避,他竟然如此轻视了祁寒!
那个人是祁寒啊。是那个暗藏傲骨,孑然一身,有着无从追寻的神秘背景,却如同雏鸟一般将自己视作依靠亦令自己心神俱动的祁寒啊。他怎能那般将其丢下,自作主张,说着不容置疑的话语,全未考虑过对方的感受……尽管他自以为是地认为,那样的结果是对祁寒最好的。
是否自己所行负他良多,上天才安排他就此消失,以惩罚自己堕入痛苦深渊?
灭顶的憾恨涌将上来,将赵云彻底湮没。那一瞬间,他恨不得自己从未说过那些话,从未留下祁寒一个人……
也正是那一瞬间,当真正失去的时候,他才察觉出自己的心意竟已是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后来,他失魂落魄蹿出绕墙查探,心中一直祈盼上苍给一点提示,好让他知悉祁寒被黑山旧人带到了何处……终于,上苍似乎听见了他的祈愿,竟叫他捉住了二度前来“请人”的左髭。
……
朝张燕说完那几句,赵云心中灼热一片。
他静静望向祁寒紧阖安静的眉目,苍白无一丝血色的脸。沉着面容,迈开大步,朝他二人走了过去。临行前,冷沉的眸子朝张牛角的方向一瞥,右手扶压在腰间剑鞘之上,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张牛角何曾受过旁人威胁,却不知为何,当触及赵云冰冷赤红的目光时,心中打了个突,有一种被恶鬼盯上的寒意。
他暗忖了一下自己与赵云张燕等人的距离,又瞄了一眼对方腰间长剑,蓦地记起多年前,旧部浮云上任前夕的考验。那个寒气凛然的雪夜,浮云单枪匹马独挑太行山五十悍匪,次日一早,他带着人马查验战果,鲜血融化与雪水混在一起,硬生生将那五十具尸首染成血泊中姿态各异的冰雕奇观……张牛角瞥了一眼浮云峻拔按剑的英姿,心中莫名打了个突。
兴许应该稍微遵从一下浮云的意见吧!张牛角大大方方朝潜在水面的毒龙挥手,示意他可以撤了。
张燕听完赵云的话,整个人都神魂失落。他茫茫然地望着赵云走近,直到他走到身前两丈开外,才幡然醒悟!
“你想救他?下辈子吧!”张燕的俏脸被青黑色的毒气罩着,突然一声冷笑,竟尔使出浑身气力,将手中绵软昏迷的少年往河道最湍急处狠狠一推!
红白相间的身影跌落,如同断线纸鸢,瞬间湮没在湍流之中!
“便是失血过多而未死,此番坠入急流,还能残喘多久?赵云你可死了这条心……喂!你干什么!”
张燕得意的话语喊到一半,忽地失声惊呼。
但见祁寒被河水卷入波涛的刹那,赵云竟是飞身跃起,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下岸去!
……
落水一瞬,冰寒刺骨的河水激来,祁寒眉头一皱,忽而一瞬清醒。
虚弱抬眼之时,最后所见的,竟是赵云跳落急流的身影……
这人怎么这么傻?为什么这个人为了我竟做到如此地步?
真是个傻子!
祁寒皱眉,口唇轻微蠕动了一下,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整个人便被水流吞没下去。浊涩浑黄的河水从鼻中灌入,呛得喉咙和肺部剧痛,然而这些痛觉都因为失血过多变得迟钝起来,鲜血从他腹部晕入水中丝绸状染开,很快便被滚滚浪涛涤向远处。随波逐流之中,他本就迷蒙的意识越形混沌起来。
眼皮沉至极点,祁寒半睁的眸子缓缓扑闪几下,似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想睁开来,却终究无力闭上。激流卷动他的身躯,将整个人拽入漩涡中湮没,朝更深处沉去。
阖眼之际,眼隙之中最后一抹光亮透进,放大的五官,焦急的神情,在那人脸上显得那般陌生。祁寒意识混沌,突然反应不过来这人是谁,却觉得那张模模糊糊中英俊的面孔,格外熟悉亲切……他心中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悸动,忽然伸出手去,想摸摸那张脸。
手指动了一动,向着那人游弋来的方向,呼吸却已经闭塞起来,祁寒垂眸昏了过去。虚抬的手臂随着水流曳动,维持着伸出的姿势。在他彻底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一只有力的大手划开层层波浪,捉住他的肩臂,将他狠狠揽入怀中。
第三十九章()
、相携逐流终登岸,痴怨陋宇又逢卿
水流湍急,赵云将祁寒托在怀中,尽力将他口鼻露出水面,随浪逐涛瞬间漂远。黑山军追之不及,兀在远处喊叫喧哗,赵云回头看了一眼那些明明灭灭的火把,知晓这些人此刻的目标并不在自己和祁寒身上,心神稍定,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在臂中少年身上。
拐过几个冲积弯道,军卒火把之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少年的头软软耷在赵云肩窝里,吐出游丝般的气息,仿佛随时会断,尽数喷在赵云脖颈之中。赵云一颗心揪得愈紧,奋力朝远处河岸游去,无奈祁寒昏迷之中身体来回颠倒极难掌控,水流又急,冲击力极大,他几乎游得精疲力竭,方才成功抓住了岸旁水草登了上去。
赵云扶起少年歪斜绵软的身子正要上岸,正在这时,斜眸又瞥见河面上漂来一抹红色。
他眉头一皱,也未多想,顺手便抓住了那襟红衣,掌心吐劲一提,将另一个人也甩上了岸。
那人眉目细长,一脸青黑之气,容貌甚是俊俏,竟是张燕。
赵云却是一早便猜到了是他,只看了一眼,连他鼻息也未去探,抱起祁寒往不远处一座破庙去了。
他小心翼翼将祁寒放下仰躺,拾起蒲团稍微垫高他的脚,这才急忙去摸他的脉门。祁寒的呼吸依旧轻缓,若非之前一直紧贴他颈旁,几乎感觉不到。此刻捏起他手腕,脉动更是微弱细沉。赵云心知不好,一双眼眸血丝密布,疲惫的面容更加阴沉了。
他轻轻撕开祁寒衣衫,露出腹部一道外翻狰狞的暗红色伤口,幸亏张燕匕上无毒,此刻祁寒失血过多,血势已自缓了。
赵云往怀中去掏伤药,却摸出那个祁寒自制的定画液空罐子来,待摸出伤药瓷瓶时,却发现里面都是河水,药膏早被冲刷干净了。赵云眉心紧皱,将两样东西飞快揣回怀里,站起身来,抿唇看着地上垂然欲死的少年。
没有法子,只能先止血。赵云强行定下心神,握紧拳头,告诫自己:没事的!他上次受了那般沉重的伤势,倒在尸堆之中,还被马匹踩过,仍然活了下来!祁寒福泽深厚,自有上天庇佑,绝不会有事的!
心神稍定,赵云环顾四周,竟在墙角发现一堆干柴,应是流民或乞者所遗。他连忙取了,又翻找一阵,果然找出了火刀火石,迅速在祁寒身旁燃起了一个火堆。又撕了自己白色的里衣,置于火堆上烤干,短厚的一层布帛先覆上祁寒腹间伤口压住,长韧的布条则绕着他腰腹捆缚一周,固定包好。
一口气做完这些,赵云才松了松神。孰料,当他俯身去探祁寒鼻息之时,竟发现他没了呼吸!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赵云捧着他的脸,失态大喊:“阿寒!”
双手所及,脸尚温热,脖颈间隐隐还有些轻微的脉动,赵云双眸赤红,望着祁寒苍白的唇,心中祈祷了数遍,深吸了一口气,覆了上去……
无边无际的噩梦,恍惚之中,周围白茫茫的雾气看不真切,虚空里却隐约有一个熟悉的声音,用极为陌生的方式呼唤自己。
一股股温热的气流涌进沉寂的肺腔,冥冥中有一种感觉,有一个人,迫切地希望自己醒来,因了那人的殷切痴痴的祈盼,他在这诡怪陆离烽火交逐的东汉末年,再不是一个人了……
祁寒心神微动,猛地一呛,呼吸乍复之际睁开了眼。
他虚弱已极尚反应不过眼前的一切。只觉唇上一松,压住自己上身的人骤然离开了。祁寒似乎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迷惘然抬起眼皮,瞳孔失焦地四处扫了一扫,又疲惫合上。
“莫睡。”
低沉亲昵的语声传来,祁寒眼皮动得一动,勉强睁开一道缝隙。
“莫要睡了,阿寒。”赵云再度俯下身去,伸手将他脸旁凌乱濡湿的发丝抿起,“应我?”
似乎终于反应过身边的人是谁,祁寒彻底松懈下去,在他温润美好的声线里意识渐迷,轻轻嗯了一声,却又极不听话,重新合起眼皮来。正当这时,腹部却涌起一股剧痛,潮水般漫向四肢百骸,竟似连头发尖都颤抖起来。他嘤咛一声,眉心皱起,一张俊脸瞬时煞白,额头蹿起一层细汗。
赵云见他疼得全身轻轻抽动,喉中一阵接一阵低低地呻|吟,好似垂死的幼兽,不由攥紧了拳,恨不能以身相替。却又因这缠绵剧痛,知他顷刻间不会再昏死过去,赵云心疼之余稍觉放心,拧了巾子擦了他面上汗水,俯下身去轻轻抱住了他。
祁寒双目紧闭意识混沌,被一双温热有力的手臂环住,似是寻到了依靠慰藉。喉中闷哼一声,顺从本能往那暖热上靠去。他失血过后,浑身冰凉,脖子脑袋尽数抵进赵云臂弯中汲取热量。
然这一动作牵动伤口,包扎的布条上登时溢出一抹鲜红。赵云眉头皱得生疼,眼中浸满忧色。心知如此下去不是办法,虽极不想放开手中之人,却也不得不低声安慰着,将他死死扣住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失了倚靠,祁寒的眉头不满地轻颤了几下,喉头低嗫一声,复又打起抖来。
赵云扒拉火堆往祁寒跟前凑了凑,又固住他手脚,确定他不会乱翻乱动。这才起身走入破庙中查看,竟自废弃的耳室找到一只破损的铁镬。他眼睛一亮,提着铁镬出来,看了一眼尚在与剧痛斗争的祁寒。俯身在他耳畔叮嘱:“阿寒,我去打水,你答应我不可睡去。”
祁寒迷糊又低低应了一声。赵云知他尚未完全糊涂,登时放下心来。
起身正要出门取水,却见破庙门边倒着那一抹红影。
赵云眉头微皱,他急着救醒祁寒,竟未发觉张燕什么时候到了门口。
张燕扑倒在地上,背心和后肩还插着箭矢,半边脸埋在泥土之中,却拿一双棕褐色的眼瞳望着他。眉宇间一抹青色弯曲的竖纹,显是中毒已深无法动弹了。真不知他是怎么撑着走到这破庙的。只见他紧抿青色的口唇,望向赵云的眼睛里闪动一抹深深的嘲讽。
赵云只在见到他那一瞬微微一怔,旋即立刻不再理会,提起铁镬往外走,经过他的时候,见他毒箭兀插在身上,已是垂死可怜,便一言不发蹲下身去,把那双矢起了出来。
张燕咬紧了牙,一声未吭,只唾出一口牙血沫子,可见悍狠。他的身体完全麻木了,已是不能动弹。
这俯身拔箭不过瞬息之事,赵云毫不停留起身便走,孰料,张燕却冷笑着用极为难听粗哑的声音道:“子龙兄长,我看到……你亲他了。”
“又如何?”
赵云眉头微蹙,微一沉吟,反问道。他本想说那是在救人,转念却又觉懒得多说。难道自己还要跟他解释,翻过仲景金匮,知晓这救人法门?当下最要紧的之事,是救治阿寒,其余不必废言。
“你!”张燕猛咳起来,见赵云提足从自己身旁迈过,竟是全然不理会自己的话,不由急怒,“你还真是……厚颜无耻……”
赵云好似未闻,踏步朝远处走去。
张燕恼极反笑:“可惜我看你是夹火之钳,一头热……我倒要看看,那人知道你轻薄于他,又对他满腹龌龊时,你将如何自处?咳咳……”说着咳着,竟是忍不住狂笑起来,“想不到啊想不到……报应循环,你如今也要尝尝这求而不得的苦果了……哈哈哈!”
撕破脸来。命不久矣。
张燕心中长久盘桓不去的怨意竟尔消了不少。他破罐子破摔地讥讽赵云,临死之际放声大笑,狂枭之姿这才显露出来,胸中骤然没了那股缠绵不去女子般哀愁的痴怨,这番大笑果真畅快无比。一双俊眸盯着赵云倏然停足的背影,邪肆而深弯。
“小褚,这才像你了。”
孰料,他疯狂刺激的话语,赵云却丝毫不恼,稍一顿足后,转身睨向他,眼底倒是温和了许多,“情令智昏,你往日太过偏执,所求所为皆已超出本心。我与你不同,我不求得到。”
“你要笑便笑,切记小声一些,莫要吵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