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生民国-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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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云钦后背顿时出了一身冷汗,默了默,强自镇定:“好,别怕,有我在。”
话这么说,毕竟最担心的事终于来了,接下来该如何安排,他脑中竟半点头绪都无,好几分钟过去,只顾抱着红豆在屋中打转。
红豆都快被他转晕了,以往何曾见贺云钦如此失态过,不由哭笑不得:“贺云钦,你冷静一点,先放我到床上,再去通知安娜大夫。”
贺云钦这才回过神,镇定地将她放到床上,打开门唤下人备车,又让人速给安娜大夫打电话,一转眼的工夫,贺家上下便鼎沸起来。
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对贺云钦而言,简直像一百年那么长,再轻微的动静,只要是从产房发出的,都会令他心惊肉跳,无奈产房条件有限,且因同时有两名产妇待产,只能由女性长辈陪产。他在走廊枯等,活像被扔到油锅里煎熬,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五脏六腑都快熬成了渣,等到下午,当他几乎到了忍耐的边缘时,产房终于开了门。
他的心仿佛被重重捏了一把,高高提在胸膛里,双脚则像陷入泥淖中,一步都迈不动。
岳母笑得合不拢嘴:“母子平安!大的是哥哥,先出来三分钟,晚出来的是妹妹。”
耳边炸开众人的欢呼声,他胸口停滞了的血液,重新咕噜噜奔流起来,顾不上看岳母怀里的孩子,分开人群,疾步朝产房走去。
***
三天后,红豆母子平安出院。
贺太太和虞太太忙着安置一大两小,贺竹筠赖在二哥二嫂房里,贺孟枚为了多陪一对宝贝乖孙,干脆搁下一干杂务留在家中,一整日,贺公馆笼罩在欢悦的氛围中。
红豆产后体力未恢复,孩子们晚上要喝奶,依着贺太太和虞太太的意思,未出月子前,贺云钦不宜跟红豆母子共住一室。
该建议一经提出就遭到了贺云钦的强烈反对:“妻子生产,丈夫不好好陪伴,为了清净反倒躲开,说来简直荒唐,这等陋俗早该易除了。”
说这话时他站在窗边观摩下人换尿片,回绝得理直气壮,红豆撑着胳膊看躺在身边的真理,听了这话心里自是甜蜜。贺太太和虞太太讶笑对视一眼,红豆生产受了罪,在医院时,贺云钦眼睛一刻都不舍得离开红豆,几天下来,人都熬瘦了一圈,她们早该料到贺云钦不肯另居一室。
好在卧房里外都收拾整洁了,贺家新旧观念共存,在听取安娜大夫洋派观点的同时,亦不肯摒弃根深蒂固的老观念。
譬如是否开窗,虞太太和贺太太因为担心红豆吹风,无论如何不同意开窗,贺云钦则怕屋内空气污浊,反倒不利于红豆的恢复,坚持要开窗。
两派观点互不相容,贺云钦求同存异,少不得拿出好口才与两位母亲周旋,最后勉强达成了里屋关窗、外屋开窗的共识。接下来又磨合了好几处,忙乱了好一晌,才将一大两小都安置好了。
期间,好些亲友打电话,因为分隔两地,隔着战火,无法亲自来探视,只能以这种方式前来道喜。
等一切都安顿好了,几位长辈笑眯眯地坐在外屋,轮流将小真理和小光明抱在怀中稀罕,才出生,兄妹俩不是酣睡就是吃奶,可是孩子们的每一个呵欠、每一次无意识的睁眼,都会引来长辈们欢天喜地的议论。直到孩子们睡了,他们意识到红豆也需休息,这才依依不舍地散了。
贺云钦抱着小真理进里屋找红豆,女儿前一秒还安安静静在他怀里睡觉,转间就啼哭起来,他无措了一会,先看女儿的尿片,没湿,于是抱着女儿进去,很笃定道:“应该是要喝奶了。”
奶妈汪嫂跟在后头,二少爷俨然有经验的模样,她看在眼里,忍不住笑道:“是要喝奶了,二少爷,把小小姐交给我吧。”
红豆在床上伸出胳膊,笑着接话道:“先给我看看。”
贺家早备好了两位奶妈,但根据安娜大夫的建议,红豆应尽量亲自哺乳,一来更有利于孩子们的营养,二来能促进红豆产后恢复。贺云钦将安娜大夫说的每一个字都牢记在心里,只要红豆醒着,尽量先让红豆亲自哺育两个孩子,可惜红豆仍然掌握不好哺乳的正确姿势,奶量也少得可怜。
贺云钦小心翼翼将女儿放到妻子的胳膊弯里,顺势靠着床头躺下来,看妻子撩起衣摆,低声道:“有奶么?”
本是认真的语气,不知为何,说出来又让人发窘,奶奶红着脸一笑,忙轻手轻脚退了下去。
红豆瞟他一眼,贺云钦自己也大不好意思,笑了笑,沉稳地自辩道:“我是怕真理没轻没重咬你,到时候你又该嚷疼了。”
“说得我多娇气似的。”红豆咕哝,“那是我不会喂,今天早上我喂的那一回不就很好,母亲说了,往后会越来越熟练的。”
说话功夫已经溢出几滴淡黄的乳汁,红豆如获至宝:“你瞧!”忙凑近哺给嗷嗷待哺的小真理,贺云钦紧张地注目着妻子和女儿的一举一动,小真理不但顺利地吮到了奶|头,裹奶时腮帮子还一鼓一鼓的,看来妻子总算掌握了些技巧,不必担心她又被咬疼,这才放下心来。
睡在另一边的小光明丝毫不受妹妹的干扰,鼓着肚皮睡得喷喷香。
屋内安静异常,隐约可听见窗外树枝摇曳的轻盈沙沙声,妻子和孩子吸引了贺云钦所有的注意力,他替红豆将柔密的乌发拨到肩后,顺势捉住女儿藕节似的白胖胳膊轻轻地啃。难得的共处时光,红豆内心充宁而安逸,抬眼看丈夫,他眼睛黑沉、面有疲色,这几日疏于打理,清隽的下巴上长出了胡渣。
这样的贺云钦让她觉得既新鲜又亲厚,她抬手去抚弄他的下巴,好奇道:“昨天早上才刮过,怎么又长出来了,那回你从战区回来,瘸了一条腿也没见你这么狼狈,一会让刘嫂送剃刀来,我给你好好刮一刮。”
去年刚到重庆时,贺云钦虽然腿伤未愈,但因为形势愈发不好,整日在外奔波,最忙的那些日子难免有些不修边幅,可就算再忙也不会连胡子都顾不上刮。
记得有一晚半夜醒来,她愕然发现贺云钦不在床上,下床去找他,才发现他在外屋,可是他的状态非常不对劲,整个人深陷在沙发中,低着头,一动也不动。
他这样消沉她还是第一次见,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走过去,挨着他坐下,屏住呼吸道:“出什么事了。”
良久,贺云钦开口,声音哑涩活像被砂纸打磨过。
短短五个字,红豆觉得耳边豁拉一声,有什么东西碎了,定定望着他,脑中空了许久,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上海沦陷了。”
明明离开上海就已预料会如此,可是真等发生了,还是那样让人猝不及防,这消息太沉重,压过来的一瞬间,所有希望仿佛都被碾碎了。
找金条、对付伍如海和敌寇、从战区九死一生回来——之前的种种努力,到了“沦陷”两个字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屋里的氛围空寂得令人窒息,贺云钦起了身,低头怔立一晌,茫然转过身,缓缓地、沉重地在她腿前蹲下来,将头埋在她膝上。
沉默了许久,他哑声道:“红豆,我,很难过。”
他嗓音微颤,她湿了眼眶,话语卡在嗓间,再多的语言都显得空洞,她闭上眼,将下巴搁在他发顶,无声搂紧他,好在他的语调虽然苦痛和迷惘,并不一味绝望,越到艰难的处境,越不肯轻言放弃。她的心房,刹那间充溢着复杂的情绪,想哭,又为她的丈夫骄傲。
他并不完美,有许多缺点,可是当岁月揭开覆在他身上的每一层遮盖物时,她一天比一天更爱这个男人。也就是在那个晚上,她知道还有留沪的同伴牺牲了,然而如她所料,在那之后,他比从前更加努力,她跟他并肩作战,认识了许多朋友,几月下来,参与了无数次爱国行动,直至她身体愈发沉重,再也不能随时外出
她沉浸在回忆里,浑然不知贺云钦正低头看着她。
经过这几日的休养,妻子脸上的浮肿消退了不少,明皙的脸颊细腻得饱含了水分,水滴滴的眼睛里柔情无限。
一场生产,两个新生命,在他眼中,妻子的一举一动跟从前比起来有微妙的不同,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无形之间就系上了他的心尖。
他用胡渣轻轻扎她柔嫩的脸颊,嗓音柔和而低沉:“在战区找黄金跟在产房外等你生产完全不一样,你的痛苦到了我身上,简直加倍的放大,那种撕心裂肺的煎熬,这辈子我都不想再经历第二次,红豆,我们有光明和真理就够了,以后再也不受这份罪了。”
红豆回忆起生产完第一眼看到贺云钦的情形,他的样子,憔悴得活像大病一场。
她笑着躲避他的胡渣:“说来容易,那你告诉我,怎么才能做到不再生了?除非,你不”
“我不什么?”他目不转睛看着她。
她咬唇睇着他,笑着不肯往下说。
妻子的脸皮比从前厚了不少,他胸口痒丝丝的,捏捏她的脸颊,自信道:“我问过,有法子。”
“什么法子。”红豆好奇。
贺云钦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红豆脸一红,推开他啐道:“就知道你嘴里没有正经话。”
忽觉胸口一凉,低头一看,原来小真理不知何时吐出奶|头,看样子喝饱了,像一只胖青蛙,划动起胳膊和腿来。
“我给她拍奶嗝。”贺云钦忙帮红豆拢好衣襟,把女儿竖抱起来拍背。
真理跟光明不同,爱返奶,贺云钦换尿片不在行,帮女儿拍背却已经非常熟练了。
红豆看一眼儿子光明,小家伙黑软的胎发贴在额前,依然睡得实沉。
再看贺云钦,他小心翼翼竖抱着真理的模样,仿佛怀里藏着稀世奇珍,明知道女儿眼下什么都听不懂,仍捧着女儿的后脑勺到窗前,一边来回踱步,一边示意女儿看庭院里的葱绿植被。
夕阳从落地窗外透进来,一片澄灿的光芒中,他高拔的身影仿佛被镀上了金边。
“你叫‘真理’,你哥哥叫‘光明’,窗外那株正在种的树苗,叫‘红豆’,知道你母亲的名字么,她就叫红豆,等你们长大的时候,这棵树苗会成为大树,真理和光明的时代也该来了。”
贺云钦文绉绉说一晌,女儿无意识地吐泡泡,他皱眉盯着女儿看一会,自己撑不住笑了起来,转脸朝妻子望去。
红豆双手撑在枕上,含笑注视着他:“你比我还心急,孩子要是能听懂这些话,真要把人吓坏了。你过来,趁这会无事,我们一处睡一会。”
这几日在医院,先后有好几拨人来找贺云钦,表面上是为了建筑铁路的事,背地里自然还有别的行动,他累坏了,眉心都有了川字纹。
每回妻子一撒娇,脚底仿佛就被无形的绳子所牵引,一双腿根本不听他的使唤,他抱着女儿走回床边,放下女儿,合衣,揽着红豆:“好,累,睡。”
才一闭眼,立刻就睡实沉了,胳膊却固执地维持着原样,不肯松开她。
红豆默默看他一晌,伸手替他盖好被,扭头一看,真理眼下正心情愉悦,躺在她哥哥的身边,倒也未哭未闹。
一大两小有着那样相似的轮廓,不知长大后光明更像贺云钦,还是真理更像贺云钦,外面暮色渐起,屋内却一片宁谧安逸,她复又将头搁在他臂弯,闭上眼正要睡,谁知头顶突然传来他的声音:“还有几种法子,刚才忘了说了。”
她愣了一会才意识到他说的是避孕的法子,睨他:“那你倒说说,都有哪些法子。”
他微讶一扬眉,闭着眼睛笑道:“你变了。”
“哪变了。”
“变得跟我一样厚脸皮了。”
“原来你也知道你厚脸皮。”
“没遇到你之前,我不知道我这么厚脸皮。”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自己厚脸皮,难道还能往我身上赖么。”
他低头轻轻捏住她的下巴,作势要吻她:“你先亲我一口,我告诉你为什么。”
红豆吓一跳,笑着忙要躲:“你别,我还没洗漱。”
“没事,我不嫌弃你。”
“你敢嫌弃我?”
“那还不快给我亲。”
突然,呜哇呜哇哭了起来,比刚才声音更洪亮,两人对视,不用看,这回是贺光明醒了。
***
七年后
贺公馆门口驰来一辆洋车,到了门口停下,门一开,贺云钦下了车,径直上台阶,边走边问余管事:“二少奶奶呢。”
余管事笑了笑道:“刚从学校回来,现在花园里带着小少爷和小小姐玩呢,亲家太太和舅太太也来了。”
贺云钦知道潘玉淇和袁箬笠从香港过道重庆,要在这里住一些日子,前几日忙着安置,今日特带着孩子来看红豆。
他迫不及待要见到自己的妻子,点了点头,大步往内走去。
到了花园,他抬目一看,果然热闹非凡。
红豆坐在树下圆桌旁,正跟亲友们说话,不知说到什么高兴事,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意。
当年那株他和她一起种下的红豆树早已长得蓊郁翠茂,阳光从树梢漏下,金子一般洒落到树下人的身上,远远看去,妻子的笑靥上像栖息着一只金色的蝴蝶。
她仍穿着早上那件素淡的烟紫色旗袍,身上一应首饰皆无。近来,她白天在大学给学生上课,晚上跟他一起为前线筹备物资,短短几个月下来,整个人清减了不少,毕竟身处战时,平日穿着尽量低调沉静,然而他的红豆如此美丽,再平淡的衣料到她身上,也能化作万种风情。
几家孩子笑闹着四处奔跑,其中有几个尤为面生,显然是初次来家里,连他这样的好记性也不认得。
这不奇怪。
八年来,东海扬尘,沧桑几度,他和红豆见证了无数次悲欢离合,隔着重重战火,亲友们几年都不能彼此相见,好在这一切就要结束了,往后,他们再也不用殚精竭虑地过日子,再也担心敌军突如其来的空袭,当警报拉响时,他的贺光明和贺真理再也不用比赛谁第一个跑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