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卿骨-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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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这几句话,殷铮喉咙又干又疼,他喘了口气,让小孩别动,自己撑着下床倒了碗水喝下,之后也没再回床上,索『性』直接坐在桌边继续问道:“这里是哪里?”
“是小牛村。”
小牛村在大杨村下游,也是一个被传染了瘟疫的村子,不过村子里的人撤的早,倒是留下不少空房子。
殷铮想了想,想起那天半睡半醒间听到的谈话,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一个不算好的想法浮上心头,连忙问道:“除了我还有没有其他公子被送到这里来?”
“有的,还有一名小公子,”陈小花见殷铮和善,话便多了起来,“大概有十五六岁,穿着很好的衣服,长得也很好看。”
心中想法被证实,殷铮又是低低一叹,他自从醒来之后便一直在叹气。见小孩圆溜溜的眼睛还看着自己,他道:“你先下去吧。”
陈小花壮着胆子问:“公子要吃点东西吗?”
被她这一说,殷铮才想起来自己中午之后便没再吃过东西了,难怪浑身都没力气。他点了点头,道:“你把吃的端过来放在门外就行,顺便再给我带一套纸笔。以后要送东西过来都这样,不用进屋,放在门外敲两下就行了,如果我有想要的东西,会写张条子放在门外面,你出去找个识字的看一看就行了。”
小孩瞪圆眼睛,张了张嘴,殷铮道:“怎么了?”
她嗫嚅道:“你说的话,和隔壁那个公子说的一模一样。”
殷铮一怔,不知怎的,心中忽然一轻。自醒来后知道自己染上瘟疫后,他其实并不如表现的这般平静,茫然与绝望拧在一起,成了一块搬不动的大石头压在心底,压得他浑身沉重,喘不过气来。
而现在,那块石头忽然消失了。
大概人在绝境之中,总是从心底渴盼着能有一人陪同自己一起,孤身一人时,那些绝望苦痛如野草一般疯狂蔓延,眨眼间便能填满心间所有缝隙。而当得知有个人与自己一起时,所有的绝望似乎能彼此平摊,最终抵消不见。
陈小花说李弘茂也染上瘟疫时,他只是叹了口气,感慨着这位年轻皇子多舛坎坷的命运,那时他并没有同病相怜的感受。可当陈小花说,那人在这绝境之中,思他所思,想他所想,他忽然觉得,他们是一块的,互相扶着朝前走,就算撞得头破血流,也总能找到一条出去的路。
“公子笑什么?”
殷铮笑道:“只是感叹,难怪古人总说世上知己少,得一喜欲狂,原来是这般感受。”
陈小花懵然,殷铮失笑:“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快出去吧,莫忘了再喝一碗『药』。”
以毒攻毒()
第二日一早,吃完陈小花送来的早餐,殷铮攒了一夜的力气,自觉比昨夜好多了,想起李弘茂也在这里,于是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这是一家普通的农家小院,院子用篱笆围着,留有一处缺口做了门,正对着篱笆门的是一间茅草屋,有左右两间厢房,夹在中间的是一个堂屋,屋子中间拜着土地公,旁边有个桌子,应该是吃饭的地方。
虽然唐朝就出现了桌椅,但因为木制桌椅不能长久保存,普通百姓家很少有用的,现在他们住的这户人家里倒是有不少桌椅,应该是相当殷实的人家了。
这户人家有两间厢房,一间殷铮占了,另一间应该就是李弘茂住的地方。
这样想着,殷铮便走了过去。掀开门帘,果见李弘茂正披着外衣倚在床上,手里捧了一卷书,一头青丝披在肩上,神情悠闲懒散,日光落在房间里,恍惚有种时光仿佛一下子被拉长了的感觉。
听到脚步声,李弘茂头也不抬地道:“不是说了不要进屋子的吗?”
“原来殿下这里有书看,”殷铮笑道,“草民少不得要讨几本回去了。”
李弘茂讶然抬头,显然对忽然出现在这里的殷铮感到十分意外:“先生怎么在这里……”一句话未说完,他便变了脸『色』,高声道:“你快出去!我染了疫病,恐怕会传染给你!”
殷铮温声道:“草民也染了疫病,没什么可怕的。”
李弘茂哑然,半晌后才喃喃:“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你我同时染上了……”
“是昨日中午的武昌鱼,”殷铮道,“听说疫源已经找到了,是河水,那条武昌鱼是在下游被捉到的,不干净,所以草民和殿下吃完之后才会患上疫病。”
顿了顿,他忍不住道:“殿下探完亲就该回去的,不该来鄂州的。”
“总是闷在西都,好不容易有机会出来走走,我不后悔,”李弘茂微笑着扯开话题,“想必疫源是问机大师找的,他早先便曾与我说过,瘟疫的来源很重要,如果能找到疫源,便能大致分辨出是什么瘟疫,继而才能对症下『药』。如今疫源已经找到了,应该很快就能出治病良方了。”
“阿弥陀佛,两位不用担心,贫僧会尽快找出治病良方的。”李弘茂声音方落,帘外便传来问机大师的声音,紧接着,布帘一掀,问机大师走了进来。他还是穿着一身棕『色』僧衣,腰间束着浅『色』腰带,口鼻用湿布捂着,『露』出来的眼睛轮廓沉稳端庄,眼神慈悲温和。
李弘茂笑道:“大师这样说,先生可该放心了吧。”
被他这么一闹,屋里气氛轻快许多,殷铮失笑,也不再多言。
问机前来是看看二人情况的,一番望闻问切之后,只道还好,又叮嘱了一些事项,便起身告辞。
殷铮借口送他,跟着他来到屋外,眼见李弘茂是听不到了,这才开口道:“大师留步。”
“殷施主有何事?”
“大师方才似有未尽之言,不知可否与铮说说。”
问机摇摇头,没有出声。殷铮笑道:“殿下初来乍到,有很多事情不清楚。我却是在这边待了不少日子,知道若是大夫新研究出『药』方,会找人试『药』。大师方才问完病情,似乎想要开口说什么,可是大师找出了新的方子?想要试一试?”
问机凝眉看着他,犹疑片刻,方点头道:“殷施主所言不假,贫僧确实开了两张方子,只是这两张方子『药』力凶猛,不敢随便找人尝试。”
殷铮了然:“既是虎狼之『药』,所以大师不敢给久病之人尝试,而疫情早就控制住了,最新染病的人只有我和殿下二人,”顿了顿,他笑着道,“殿下本就有顽疾在身,身体底子不好,不宜轻易用『药』,不如就让我先来试『药』。”
问机不言,殷铮等了片刻,皱眉劝道:“不能再浪费时间了,疫病来势汹汹,对身体破坏很大,殿下现在还撑得住,过一段时间就难说了。而且那么多患病的百姓,晚一天找出良方,便会多死去很多人。佛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大师不该犹豫。”
问机被他话里的果决给震撼到了,于是一咬牙,点头应允:“施主舍己为人,贫僧佩服。”
舍己为人?殷铮心下忽然有些惭愧,他方才说得冠冕堂皇,心系百姓,但心里更多的想法却是若是李弘茂知道了,想必会主动提出试『药』,他不敢让李弘茂试『药』,只好自己以身犯险。人有七情六欲,亲疏有别,终究不能将亲近之人与其他众生平等对待,若是朋友与陌生百姓同时涉险,想着的也是先救朋友,人之常情罢了,他终究只是俗人一个。
这么想着,殷铮淡淡地道:“非是舍己为人,而是……审时度势罢了。”
当天晚上送来的汤『药』果然与先前不一样,味道苦很多,殷铮一闭眼直接灌下,初时不觉得有什么,等睡到半夜时,忽然被腹中一阵剧痛给绞醒。殷铮缩成一团躺在床上,生怕自己叫出声引来隔壁的李弘茂,只能咬紧牙关生生忍着,眼前阵阵发黑,额角冷汗涔涔,只觉得有人用刀子『插』在自己肚子里,并且四处搅拌,好像要把他五脏六腑都搅碎了才甘心。
难怪问机迟疑,不敢给其他人试『药』,果然是虎狼之『药』,这样凶猛的『药』,怕是怀了以毒攻毒的心思。
不知过了多久,这样的疼痛才总算减轻些许,殷铮喘了几口气,方觉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流汗太多,脱水太过了。这种时候喝杯盐水才是最好的,只是之前不让陈小花留在房间里照顾他,现在屋子里也只有他一人。
没有盐水,只能喝点白水将就下。好在屋子里白开水还是有的,一大壶就放在不远处的桌上,只是这水是白天烧开的,现在已经凉了,不过现在是盛夏,夜间室温也有二十多度,应该不碍事。殷铮扶着床慢慢走过去,倒了一杯碗喝下,谁知凉水入肚,才刚刚平歇的腹痛又骤然升起,他浑身一个哆嗦,脚下踉跄,扑倒在桌上,将一土陶做的水壶连同碗一起扫落在地,碎片飞溅,满地狼藉。
他往后退了一步,想要快些回到床上,却不想脚下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一下,就这么摔倒在地上。夏衫本就轻透,地上的碎片扎入肌肤里,却抵不上腹中疼痛。
殷铮生这么大,受到的苦痛也不少,然而那些存在于记忆深处的,却怎么也比不上当前的折磨。他一时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地狱,无数恶鬼缠着他,想把他往油锅里拽。母亲死后那张苍白的脸又出现在他面前,她双目圆瞪,直直地盯着他,好像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也不知道啊……
时光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十七岁那年夏天,那时候高考刚刚结束,到处都是解放了的学子的欢声笑语,天气炎热,然而殷家却仿佛处在寒冬腊月一般。
“混账东西!我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没想到你就是报答我的!”
啪——
“你知道你分数不够,我为了让你进史学院多不容易吗?”
啪——
“你是怎么做的?啊?!你居然喜欢男人?!你怎么这么恶心?!!”
啪——
“你知不知道现在我们家已经成了整个城市的笑柄了?!我从来没感到这么丢人过!!”
啪——
殷教授每落下一句话,手中的高尔夫球棒便会落重重地在殷铮的身上,年幼的殷铮倒在地上,已经没有了争辩的力气。他咬着牙一声不吭,默默地承受着身上男人施加的折磨。
殷妈妈的神智本就有问题,现在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哭闹,可现在,殷妈妈再怎么闹却也救不了自己的孩子——她被怒火中烧的殷教授锁在了房间里里。
等殷教授教训完儿子,再打开门时,却不想就此与妻子永别。
殷妈妈是上吊『自杀』的,到最后她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那张精致的脸上再也不会有血『色』,不哭也不闹,像个人偶一样,安静地看着他们父子。
殷铮倒在地上,想最后看清妈妈的脸,然而刚刚的毒打让他浑身发抖,神志不清,眼前一片模糊,他印象中最后的妈妈,脸非常白,眼睛非常的大。
“……殷铮……殷铮……”
耳畔的呼唤是那样焦急又恳切,像点在地狱里的孔明灯,指着回家的路。殷铮有些恍惚地睁开眼,眼神聚焦,先看到的就是一双幽黑深邃的眸子。
这双眼睛他很熟悉,因为他看过无数次了。但他又很陌生,因为他从来没有这样近的看过,也从来没有看到它里面会流『露』出这样鲜明的感情。
“殿下……?”
“你总算醒了!”李弘茂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我听到你房间里有声音,放心不下就过来看看,没想到看到你倒在地上。”
其实当时他看到的真实情况远比他描述的要恐怖很多,殷铮何止是倒在地上,他根本就是倒在血泊里!地上的土陶碎片都扎进了殷铮的身子里,李弘茂小时候也给自己包扎过伤口,此刻看到殷铮身上的伤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最后只能将一瓶上好金疮『药』都倒在他身上,才将将止住血,又跑出去让人去喊大夫。
李弘茂试了几次,搬不动殷铮,只好将他从碎陶片上挪开,地上寒凉,他又不敢用被子捂着殷铮,只好避开他身上伤口,小心地把他抱在怀里。
殷铮失血过多,先前还脱水,实在不能保持长久的清醒,他于昏昏沉沉间勉强说了一句“多谢殿下”,就又被拉回了黑暗。
只是这回,他没有看到地狱,也没看到殷妈妈,周遭是那样的温暖,哪怕身处黑暗,都让他觉得一阵心安。
示警()
“……『药』力太猛,可减二钱管仲,再用雄黄调和,你看可行?”
“先前制作避瘟汤,将雄黄用掉大半,恐怕不够。”
“那……”
殷铮恢复意识之后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就算隔着眼皮也能感受到温暖的阳光,有两人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争执着什么,喋喋不休的话语却为这个午后凭添了几分宁静。
他睁开眼,便看到李弘茂就靠在床边上,阖着眼,脸『色』有些憔悴。殷铮动了动,忽然发觉有些不对劲——他手里正握着李弘茂的手。
掌心的手触感温良,像上好美玉一样,在这炎炎夏日也不见温热,殷铮还没彻底清醒,便忍不住捏了下。李弘茂被他吵醒,又受此唐突,脖颈处不由有些泛红,似笑非笑地望过来。
殷铮触上他的眼神,心里一跳,顿时清醒过来,连忙松开他的手,顾左右而言他:“殿下为何会在这里?”
“我倒是想走,却一直被你拉着,”李弘茂直起身,理了理衣袖,朝屋外喊道,“殷先生醒了。”
话音刚落,门帘掀开,走进来两人:一名青年和尚,正是问机大师,另一名是个面目清癯的中年男人,殷铮也认得,正是留在城中为数不多的大夫之一,名叫瞿谯,那避瘟汤正是他研制出来的。
两名大夫都过来给殷铮把了把脉,又看他身上红疹。问机寡言,看过后便在一旁兀自深思,瞿谯则十分兴奋地道:“太好了!那『药』方果然有效!只要稍微减一些『药』力,便可大量熬制了!”
李弘茂微微蹙眉,想说什么,却还是忍住了。一直到两名大夫告辞离开的时候,他才跟出去,找了个机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