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业谱-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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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太尉或许只就皇后之语发表看法,或许是言者无心,但太皇太后已是听者有意。
当日不欢而散,椒丘公主稍后便被抱进了静充媛的景明宫。
。
上元灯节过后不久,我轻车简从,由礼部官员陪同前往国子监。
国子监祭酒曹珪率部署出迎,我站在国子监门槛外,吩咐一声:“击鼓召集百姓。今日国子监大门不准关闭,平康坊殴斗致人死伤的凶徒,将在门外行刑。”
“是,谨遵陛下谕旨。”曹珪立即命人出去擂鼓。
一声声鼓响,脚下的地都为之震动。用不了多久,门外就会沾满围观的百姓,他们将评议我的决断是否公允。
我轻车熟路,先往文庙拈香,拜过孔圣后,我盘膝坐在蒲团上先是问道:“曹祭酒,暂羁押于国子监的这些人,可有人逃脱?”
“回陛下,学子们遵陛下口谕,于斗室中画地为牢,无人敢逃。”
我略一点头,其实有人逃脱我更求之不得!
“将他们都押上来吧。”我这一言,便是将审案的地点,安排在了文庙。
不过一炷香时间,那七十二个便被带到我面前,在文庙外跪了一片,俯首叩拜。
我视线扫过,于最前排认出了崔丞相之子,崔子梓。
第129章 抵罪()
我直等到外面的鼓声停下,方一扬手,文庙西侧的编钟率先响起,几声清扬的钟鸣之后,东侧的编磬也泠泠响起,加入合鸣。
礼乐声声中,我起身,轻震衣袖,从国子监祭酒手上接过“系囚录”,展开蓝缎云纹封皮的折页,我开始念诵其上的名姓、籍贯,尤其是当我念到这些人父亲或者祖父的名字、事何生产后,人群里隐隐响起啜泣声。
我不厌其烦,直念到最后一人,方将折页合了。
“孔子有七十二贤弟子,列位今日也算凑足了七十二之数,然轻身犯险、愚不可及!”
啜泣声逐渐低弱下去,有几人眼中划过不甘。
我不做理会,只侧耳聆听古乐韶音。
金钟声音逐渐高起,可玉磬始终不卑不亢,叮然配合钟声。
“上古礼乐,钟磬笙瑟齐鸣,就像你们眼前的编钟与编磬,钟一百二、磬七十二,若出了一丝杂音,整部礼乐曲就算毁了,这就是朕当日赐瑟与笙的本意!”
一曲终了,我回身望向众学子,苦笑一声:“朕原以为列位可懂朕一片苦心,待到曲江赐宴之时,再与众卿共赏此曲。谁知朕弄巧成拙,朕当日若不多此一举,也就没有平康殴斗、死伤人命之事了!”
诸生叩首,在一片“知罪”声里,有人越众而出,前行两步跪下:“臣崔子梓敬启,陛下心意,是望臣等放下争执,和光同尘。臣等既读圣贤之书,岂不知晓圣意?然而今日大祸既已酿下,臣等情愿领罪领罚!”
我点头:“律法森严,你们想逃也逃不得!卿且退下。”
“是。”崔子梓俯了俯身,神色恬淡。
他起身正要退后归队,无意间抬头时眼角余光瞥见我,当时就愣住了。我与他也算有过一面之缘,当日夏斯阙乔装改扮入丞相府去见他的“旧时枝”,我不明就里也随同而去,正是这位相府公子迎候的我二人。
崔子梓一愣之下,立即恢复常态,他低眉顺目,退回原位。
“新正初十深夜,尔等于平康里绿意轩内殴斗,致打伤十一人、死一人。当时场面混乱,平康坊武侯铺虽缉拿尔等七十二人,然而没有人可以明确指出是谁具体打死打伤了人。朕既不能拿你们悉数抵罪,可也不准备因法不责众而姑息纵容。”
我示意他们站起身,视线在他们面上一一扫过:“大夏铁律如山:杀人者死,伤人者抵罪。你们之中可有人愿意站出来抵罪?只要凑够十二之数即可!”
国子监与礼部的官员面面相觑,没有人想到,我会用凑数的方式来敷衍塞责。
面对诸卿投递过来不赞成的眼神,我无谓一笑,我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真正捉拿罪魁祸首,我只想查证这些学子的品行!
最初无人愿意站出,我不着急,坐回蒲团上静默以待——我只给他们一个时辰,若依旧无人站出,我自然还有别的法子。
突然我感觉有两道视线正盯向我,我望过去,正是崔子梓,他目光中有迟疑也有试探。
谁让他是丞相之子?我就当给足崔煊颜面。当下我微不可察的眨眨眼,崔子梓立即迈步上前,第一个站出来。
随后陆续有人站出,在文庙外的廊檐下站成一排。
我看人数差不多了,于是起身清点。一人、两人、三人总共有十一人自愿站出。
“还缺一人,谁愿凑足这十二之数?”
我话音才落,人群里就听“哎呦”一声,有一男子脚下打着趔趄向我扑过来,汤圆当即挡前护卫。好在那人扑颠到文庙门槛前,直直刹住。
汤圆退下,我皱眉看向那人:“你是自愿走出来的?”
那人一张黑脸短眉,笑起来牙和眼都很亮:“臣是被人踹出来的。”
我无奈,人群里有笑声传来——他们是看到凑足了十二之数,以为可高枕无忧,原本紧张的神经突然放松之故。
我好脾气的说道:“既是被踹出来的,那么你可以站回去。”
那人嘿嘿一笑,想了想说道:“还是算了,臣本就考不上进士第,还不如就此凑个末数。”
观其通身装束、言谈举止,应系权贵门第的膏粱子弟,所以我也就不再勉强。
我问道:“你是太学生?叫什么名字?”
“臣太学生茅道成拜见陛下。”
我点点头,索性从茅道成起,依次将十二人的名字问过一遍。
我用再和缓不过的语气问道:“杀人者死,你们有谁愿意认下这杀人之罪?”
无人应声,谁也不愿上前认这个罪,因为罪责是死!
我哂笑:“从你们站出来自愿抵罪时起,你们的功名就已被废弃,事已至此你们还怕什么呢?”
静默片刻,终于有人迈步上前,而且是三个人同时上前!
因这脱颖而出的十二人本就紧贴门槛外侧而站,这一次迈步,就跨进了文庙的门槛,入我槛内!
庙堂险高,岂是斤斤计较于个人安危之辈可轻易涉足的?所以我此番考量的,是他们的担当!
这三人迈进时的姿势稍显诡异,一为崔子梓,另一人名唤杜亦拙,两人一左一右扯拽住中间男子的胳膊,中间男子迈步进来的时候,那两人倒像是被带进来的一般。
我挑眉:“怎么出来三个?只需一人足矣!”
中间男子额头伤处淤青、双目赤红:“陛下,臣唐紫雕请死!”
左侧杜亦拙忙急声道:“臣启陛下,唐紫雕星斗在心、国士无双,请陛下怜惜其才,臣愿领罪!”
崔子梓叹了口气:“三人之中,臣才识最差,陛下还是杀臣吧。”
唐紫雕大怒,用力推开左右挟持住自己的兄弟,朗声道:“绿娘与臣倾心爱慕,绿娘死后,臣也想一死相随。臣之所以忍死苟活,只想待贡举后登进士科以慰藉家严,无憾而死。”
“你将朝廷选士当成了什么?证明你自己学识、报答尊亲的工具吗?”我沉下脸怒斥道,“既还想参加贡举,你为何要站出来?!”
第130章 担当()
唐紫雕张口结舌,竟不能答。
他脸上被打得青紫难辨,一袭簇新落霞紫的锦袍也被撕扯得条缕可见,看来是从绿意轩回来后就没换过衣服。
他本就形容狼狈、神情落魄,对我的问题又是无可答对,我看了不觉生厌。
我看一眼左手边的杜亦拙:“这就是你所说的星斗在心、国士无双?”
我哂笑,毫不掩饰我的轻蔑。
“陛下容禀”,崔子梓拱手道,“臣与唐紫雕、杜亦拙文章相交、遂成莫逆。当日平康坊中臣是不忿唐兄被打伤,方参与殴斗。今日唐兄和杜兄也是见臣率尔而出,不忍臣一身领罪,故此站出。”崔子梓的话,与崔丞相的话暗相吻合。
我点点头,原来是兄弟三人,荣辱与共。
这就很好解释了,唐紫雕是为殉情而求死,其情可悯但依旧可恶!崔子梓是因刚刚得了我的暗示。可这杜亦拙又是为何?
我盯住杜亦拙:“你不怕死?”
杜亦拙愣了下:“臣怕死,可臣不得不请死。陛下,若是这十二人中必有一人抵死罪,那么臣宁愿是臣!”
他眉目舒展、言辞恳切。我心下动了动,故作不解问道:“这又是为何?”
“陛下恕罪,臣也说不明白。只是觉得换做他人领死,而臣得以苟活,以后无论何时何地都背负了他人的性命,令臣负疚难安。”他憨厚纯粹的笑笑,“况且唐紫雕不世之才,远在臣上。只可惜恃才傲物、狂妄不羁”
他说这话的同时,唐紫雕侧脸望向他,眼中满是讶异和不敢置信,显然这些话,杜亦拙从来不肯当面指摘。今日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杜亦拙继续言道:“陛下试其经义策问,便知其才。请陛下怜惜其才,委以重任!”
说完他跪下重重叩首,不是为己乞命,而是为友人求伸展之所。
我若有所思:“你说的让朕有些想成全你了”
“陛下不可!”唐紫雕暴喝一声,震得我耳膜都疼了,这厮真不是一般的胆大妄为,我真想抽他一顿鞭子!
我斜睨他一眼:“你的两位友人,都是因你而受连累,你还想牵连多少人进来?”
暂不去理会满面羞怒的唐子雕,我低头看向跪在地上的杜亦拙,“朕若成全你,你的平生所学,岂不是要付诸东流了?”
“圣人有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今日之事臣若不敢担当,那就是一己之身不修,何以治国平天下?上无颜面君,下无颜治理天下苍生,还谈什么经世济时、致君尧舜!”
这就是我要找的人!品行端方,敢于任事,为道义而轻生死。
我克制住心中狂喜,轻声道:“起来吧,杜卿。”
我看向站在我面前的三人,心中暗自计量着,不知在厕身朝堂后,他们是依旧相交莫逆,还是会分道扬镳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唐紫雕为一伎而萌死念,视庙堂礼法如儿戏,终不可用!你可自至国子监大门外刀斧手处名正典刑。”国子监为文教之所,刀斧、棍杖不得入内。
我刚说完,文庙外的学子尽皆叩首,齐呼“陛下慎刑”。
国子监祭酒曹珪揖手道:“陛下,唐紫雕虽狂妄恣肆,可确系国之栋梁。臣曾为其经义见解及策论而拍案叫绝,臣现在就命人取来呈陛下御览”
说着曹珪低声命属下令丞速取卷册,我冷声道:“不必了!”
杜亦拙和崔子梓两人叩首连连,我不做理会,只对唐紫雕抬了抬下颌,示意他可去了。
唐紫雕求仁得仁,神色坦然最后向我叩首行礼,于一片哀乞声中轻身经过。
“周尚书!”我抬高声音压过四周的乞求悲泣声。
礼部尚书周琰上前,我看向他:“卿同至国子监门外,向围观百姓言明唐紫雕自愿为平康坊殴斗夜死者抵命。”
“是,臣领旨。”周琰躬身领命。
外面鼓声再次响起,这是行刑前的告示。哀乞泣告声不知何时低弱下去,文庙内外气氛沉闷,我转身背众而立,却把眼望向汤饼,汤饼微不可察的点头,示意我安心。
鼓点由凝缓渐变到令人窒息的紧凑,这通鼓响之后,人头落地。
然而,唐紫雕的人头还没来得及落地,礼部尚书就一路小跑着回来了!
“陛下,围观百姓请命,请陛下特赦唐紫雕!”
“胡闹!”我打蛇随棍上,“朕因律法而杀人,唐紫雕为情而请死,合情合理,周卿出去吩咐刀斧手继续行刑!”
周琰跪地叩首:“陛下不可。唐紫雕在京中久有才名,百姓皆言绿娘已死,唐紫雕又非真凶,这天下脱案而逃的凶手不计其数,怎可枉杀!平康坊中诸女伎也赶来为其求情,绿意轩的东家米婆也不愿再追究杀害绿娘的真凶。”
国子监祭酒曹珪也跪下求情:“陛下,这是民心所向!请陛下宽赦唐紫雕。”
“民心所向?”我咬住嘴唇,稍显迟疑着点头,“朕便遵民心所向,既然绿意坊不再追究命案,真凶又无从查获,那就赦免唐紫雕死罪。”
曹珪忙道:“臣即刻命人取宣布陛下的赦罪令,并唤回唐紫雕!”
“只宣赦罪令,让唐紫雕门外听旨。”我想了想说道。
唐紫雕心坚意执,若他遇赦后能为我所用还好,可他若是贡举后依旧决定殉情,那我许给米婆的千两赤金岂不白白打了水漂!饼饵还将内秘阁的人安插在围观人群中,高声呼喝起到引导作用。
一句话,这个唐紫雕,得驯!
想明白这一层,我继续冷脸说道:“唐紫雕死罪可免,但此人轻视朝廷选贤任能的贡举大试,目无尊师!着褫夺贡士出身、罚入贱籍,至平康坊充牢苦役使十年。十年之中若敢自轻性命,朕定不饶他全家!”
曹珪难掩痛惜之色,遣属下去宣我的旨意。我不知道唐紫雕听过之后会怎样想。前一刻还是有望喜托龙门的贡士,转眼之间身入贱籍,前后身份迥异有如云泥之别。
第131章 赏罚()
绿意轩殴斗案致使一死十一伤。这一死已然着落在唐紫雕身上、又因“百姓”求情而得免,那接下来就该轮到这十一伤了。
我看看门槛内的杜亦拙和崔子梓,和文庙外站成一排的茅道成等九人,点点头;又看向剩余那六十学子——他们大多面带轻松,想来是认定我或打或罚,都会着落在那越众而出的十一人身上。
我清冷一笑,心中不无酸讽。
“杜亦拙等学子十一人,甘心替众人抵罪。克己复礼、宽仁孝友,以仁心处事待人。朕为嘉奖尔德,姑赦尔等殴斗之罪,赏赐御文阁制书籍并文房之物一套。钦此。”
被赏赐嘉奖的人忘了谢恩、旁人则彻底看傻。
内侍将出赐物,崔子梓率先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