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业谱-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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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帑出银千两,盛殓吴盐,棺椁暂安厝于离宫甘泉宫内万年殿侧殿,遣人每日于椁前奠酒祭食。”
汤圆忙低声应诺,同汤饼轻手轻脚抬走吴盐。
我背转过身,缓步向剩下的四人走去,一袭白色直裾布袍在月光下,如银光闪动。
我音调平静:“遣人至长乐宫,禀告皇太后,宫中女官吴盐言辞触忤西宫及朕,依律当弃市,朕念及皇太后颜面,开恩赐死。”
其实母后说的没错,刻薄寡恩、狠心绝情,这样的字眼来形容我,再恰当不过!
我缓步行至鹿脯面前,盯着他的眼睛:“阿姆刚刚指认你与她私下相交甚密”
一直低头垂眸神色哀伤的鹿脯闻言身子一颤,他慢慢抬起头,迎着我的视线,认真道:“奴才时常奉主君之命,给阿姆送去珍馐美味并赏玩之物。”
我点了下头:“所以,阿姆指认的另一个人,是朕。”
鹿脯顿时哭笑不得:“奴才还以为”他急急止住话头,不敢再说下去。
“你以为,朕也疑心到你头上了?”我替他说出来,随即冷冽一笑,“朕若当真疑心于你,也就不会和你说了!”
鹿脯不知该如何答言,不过他也不必为此费心,因为下一刻,我直直倒下,不省人事。
翌日四更时分,馎饦将我唤醒。
“禀主君,该起来盥洗更衣了。司天台昨日一早就来禀奏,主君宜于今晨天明前三刻、出未央宫朱雀门。”
馎饦决口不提昨日之事。我睁开眼,眼中毫无睡意,早已醒了多时。
太常寺进天子祭天所服的大裘冕,霜橙和香橘服侍我换上白纱青襟内衫,羔皮缘边、上绘日月星辰十二章纹饰的大衮服。
我瞥见霜橙眼圈泛红,而香橘脸上犹自带着泪痕。
“怎么了?”我冷声问道。
馎饦持冕冠、饼饵捧玄色袍带进于我前,替换下霜橙和香橘。
饼饵俯身替我束紧袍带:“霜橙阿姐想求主君”
馎饦突然轻嗽一声,于寂若无人的寝殿显得异常响亮,饼饵低下头,不敢再言声。
馎饦单膝跪下,双手将冠冕奉于我:“请主君着冕。”
我挡开他,转向退到一旁,犹自满面哀凄的霜橙和香橘,和缓道:“你们有话,可直接对朕说。”
香橘一拉霜橙,突然跪下:“主君,奴婢有话说!”霜橙迟疑一瞬,也忙跪下。
香橘叩头在地:“奴婢和阿姐入宫时,多得吴盐阿姆教导,如今阿姆大去,奴婢姊妹想至阿姆棺前祭拜一番,已尽哀思,还请主君允准!”
我一时无语,这些日事情繁杂,我又心绪不宁,竟忘了她们与吴盐之间的情分。
我静静地看向她们,深宫之中难见真情。霜橙和香橘明知此时我最不愿提及的人就是吴盐,却还是敢于向我道出这个请求。
一时之间,我心中五味杂陈。
我负手立够多时,转身双手捧起冕冠亲自戴在头上:“你们去收拾收拾,再叫上山药和山楂,馎饦自会带你们往甘泉宫祭拜。朕回宫前,你们必须回来!”
言毕,我坐到席褥上,馎饦跪坐于我身后,用一支镶金的玉簪替我固定住冕冠。
我自铜镜中看向馎饦:“昨晚吴盐临去前曾说,小狐当年未死。”
馎饦眸中划过惊慌,转瞬归于平复,他低垂着眼帘并不看我:“主君相信么?”
我想了想说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或许当年你不是也逃过追杀了么?”
“祖父对臣寄予厚望,故未及束发之年便入深山书院求学”他不知不觉改了称呼,“家遭变故之时,幸有祖父僚属冒死报信,陛下又及时遣人护佑,臣方幸免一死。”
我皱眉,良久放说道:“朕却有几分相信了吴盐的话。”
馎饦移到我侧前,替我系好帽带,他嘴角抽动,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出声问道:“若小妹还在,陛下会召小妹入宫为妃吗?”
“朕怎么舍得!”我颤声一笑,“朕会亲自为她挑选如意郎君,朕会送她阡陌土地、如云童仆,朕会让她的生活远离宫闱和权谋!似小狐这般的女子,就该琴瑟友之、钟鼓乐之,可惜这些东西,朕给不了。”
馎饦整理我衣领的手不住颤抖,良久,他方沉声道:“所以,请主君相信,秦稚狐早已不在人世!主君并非信了吴盐的话,而是主君宁远相信小妹未死!”
是这样的么?我狐疑地望向铜镜里的自己。
或许,真是这样吧!吴盐这样说,只是想在我心里种下一个谜团,一旦我哪天失控去质问太皇太后,后果将不堪设想。
馎饦起身:“奴才启主君,都已收拾妥当,请主君起驾。”
我不复多言,站起身,裘冕轩邈、袍带曳地。
小至日当天,我身着大裘冕,登上描绘龙虎鸾凤的三重华盖天子玉辂车,天还未亮就出了朱雀门,沿朱雀大街一路迤逦南行,出启夏门直达南郊圜丘旁的斋宫,沐浴、更衣、熏香、斋戒,准备冬至日的祭天大典。
进入斋宫后,我的一举一动,无论是进膳还是就寝的时辰,都要依司天台占卜的吉时进行。否则这之后一年里帝国发生任何灾祸,太常寺都会以“天子不敬上天,至有此祸”将我痛骂一顿。
世人只道皇帝易做,其实是昏君易做,烽火戏诸侯,诗酒误政事——只要不怕身死于乱臣反贼之手,死后再担个永世骂名,恣意而为又有何不可?
可惜我没有做昏君的胆量!
因此午时刚过,我就被关进了斋宫的寝殿里。
斋宫的门要到明晨吉时开启,斯时从城内连夜赶来的文武公卿将跪候在门外,睡眼惺忪的等着我率领他们至圜丘,祭奠昊天上帝,及诸神位。
第114章 请罪()
当晚,我爬上斋宫房顶,北望长安。
城中坊市除去偶尔几星灯火,已大片沉入夜色,未央宫城却亮如白昼,可以想见此刻的熏风殿,定是流光溢彩。东邦西域的来使意气风发,准备于宴饮时高谈阔论。但他们绝难想到,他们今晚将见证一场惨烈的复仇序幕!
寒风呼啸刮过殿顶,我缩了缩肩——上来的匆忙,我忘了披上裘氅。
我随手抽出宝剑,踩遍琉璃瓦,于斋宫的房顶舞剑取暖。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冷夜里,太阿宝剑流光如秋水,银光挥洒在天上与地下,同如银似水的月光搅在一处、再难分识。
我抖动剑身,引得剑鸣如龙吟,与此同时,我听见利刃穿透身体、飞血溅射的声音,如同剑鸣的回声
“呼!”我猛惊,脚下一划,险些从绿色琉璃瓦倾斜而下的坡沿上掉落下去。
身后汤饼低声叫道:“主君当心!”
我面无表情还剑入鞘,不知是一通舞剑,抑或险些跌落下去的惊吓所致,身上一层薄汗。
我朝着未央宫的方向坐下,随意挥了几下衣袖,周遭似漂浮着血的腥味。
汤饼小跑着过来,将鹤氅裘披在我身上:“奴才在斋宫里遍寻不到主君,汤圆听见头顶瓦片响动,就猜主君肯定是又爬上殿顶来了。主君,夜凉,该回去了。”
我轻轻摇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前方:“不急,朕再坐一刻。”
汤饼便不复多言,坐在我侧后不远处。
“主君可是担心康国那位王子?”
我抱膝而坐,悠悠说道:“从朕决定助他入熏风殿那一刻起,朕就不会担心他!仇弟身为康国王嗣,享受与生俱来荣耀的同时,也必须承担王者的责任。无论今晚的刺杀,还是日后战场上剿灭僭王叛众,他都可能会死,但他别无选择!朕也如此。”
我将远眺的视线移回近处,斋宫外守卫森严,玄甲、羽林、威卫分层将斋宫看守得密不透风,我苦笑一声,继续说道:“他若因贪生怕死而放弃复国,朕看不起他。可他若因此而死,朕会难过。”
汤饼没有继续发问,或许他并不懂我在说什么。
“不过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罢了!”我含笑硬声作下总结。
这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我才出的汗仿佛立即就要凝冰,我站起身,拽紧鹤氅裘:“经历过生死考验,仇弟若复国成功,当他登临王位,才会懂得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至如他那父王一般,稀里糊涂就失了王权!——走吧,下去睡觉。”
寝殿里我宽去袍服,沉香的味道让我昏昏欲睡,感觉才刚闭上眼睛,汤圆就来叫我起身。
“禀主君,丑时二刻到了,请主君起身。”
我打个呵欠,转身向内侧继续睡。
汤圆无奈:“主君”
我立即直身坐起,浑如诈尸!
寅时正,我穿着大裘冕,长身立于斋宫门前。
斋宫大门徐徐开启,与此同时,远处传来第一通鼓声。
以太尉刑天为首,满朝臣工依品级肃然恭立于斋宫门外,两旁的鎏金鼎式香炉焚起松枝香和龙涎香,烟雾缭绕如云端。
太尉朗声祝道:“臣太尉刑天祝祈陛下:天正长至,伏惟陛下如日之升!”
祝毕,他率领衮衮诸公行叩拜大礼。
鼓声再次响起,由远及近,气氛被鼓音烘托得肃穆而敦厚。
趁着受礼的时候,我得以从容察视丞相及诸卿的表情。
崔煊位在前列,随着太尉的跪拜,行礼如仪。他此刻眼观鼻鼻观心,不见任何情绪的流露,仿佛昨晚的熏风殿,太平无事。
反倒是鸿胪寺卿和礼部侍郎,行礼颤颤巍巍,叩拜的动作都比旁人慢了半个节拍。
我暗自点头,恰在此时叩拜礼结束,太尉亲自奉酒,太常寺卿转接跪呈予我。
我双手持酒樽,郑重饮下,第三通鼓声擂响,已是近在耳畔。
太常寺卿接过空樽:“请陛下登辇。”
我步出斋宫,登上玉辂车前往圜丘,献上纯黑太牢及苍璧为礼,在太常寺卿悠长的祝祷词中,上香、率领文武百官行三跪九叩大礼。
礼毕,我看着礼官将苍璧、玉帛等物尽数烧燎,捧持了胙肉还驾斋宫,更衣休憩。
“启奏圣上,丞相崔煊请求见驾。”
我刚刚更换常服后坐下,斋宫外的侍卫就入内请示。
我故意沉吟片刻,忍住嘴角的笑意:“请崔丞相入见。”
崔煊随即进殿,我站起身面容和霁:“丞相来了”
我话音未落,崔煊已然脱冠,俯伏在地:“臣特来请罪,臣万死!”
我低头看着他的背脊,想了想,依旧坐回席上:“丞相犯了什么错?要以死请罪这般严重的地步?”
崔煊并不起身,声音显得闷浊:“臣启陛下,昨日熏风殿夜宴诸国使节,康国僭王使节、副使并一众随从,悉数被杀!”
“都杀了?”我喃喃自语,想起暗室相见时康仇眼中一闪即逝的阴鸷,这个结果我并不讶异。
“是”,崔煊身子一震,“行刺者自称为原康国王子康礼及其随从胡虾蟆,臣已命礼部主客郎中贺隼辨认无误。”
怎么可能会有误?这可是我一手筹谋的好戏!
我扶一把崔煊的臂肘:“丞相请起。此事与丞相无干。”
“臣谢陛下!”崔煊以额触地,方才跪坐起身。
我对他笑笑,漫不经心缓声问道:“昨晚熏风殿中,丞相是如何处置的?”
崔煊垂下眼帘:“事发仓促,诸国使节受惊不小,臣命侍卫将其护送回馆舍安置。至于康国王子及随从,兹事体大,臣不敢专擅,只好暂时羁押于刑部狱中。”
我点了下头,人还活着就好!
崔煊继续说道:“臣自王子随从身上搜到礼部凭引,礼部、鸿胪寺罪责难逃,臣身为丞相、百官之首,同样难辞其咎。请陛下降责。”
“功则赏、过则罚,理所应当。丞相遇乱处置合宜,功过相抵。至于礼部和鸿胪寺朕的意思是,先外后内。先将康国这不速之客送走,以后的事再议。”
第115章 回宫()
崔煊稍加思索,揖手赞道:“陛下欲先理外、再治内,如此方不致外邦使节尽窥我朝中之务,如此妥帖,陛下真是圣资英睿、天纵非凡!”
我眉心动了动,直到现在我依旧不习惯崔煊张口即出的阿谀奉承之言,真不晓得刑太尉平素是怎么忍的?
我淡笑道:“朕说过,丞相也不笨。”
崔煊抬眸看我,一双过于明亮的细眼中光彩闪烁,他欠了欠身,表示谢过我的赞赏。
汤饼捧了鹤氅裘走进殿中。见崔丞相也在,忙站住,侧身侍立。
我看一眼汤饼,汤饼躬身道:“奴才启主君,太常寺卿请主君起驾还宫。”
“朕知道了,殿外候着。”
汤饼应诺一声,轻步退出。
崔煊见状忙站起身:“陛下回宫还要向两宫太后献上福胙,不可误了时辰,臣告退。”
“相国请留步”,我随即站起,思虑再三终是决定开口,“现任礼部侍郎”
崔煊接道:“礼部侍郎鲍运,先帝承泰三十一年进士,不知陛下有何示下?”
“适才祭天行礼,朕观鲍侍郎神色慌张、礼数不周。身为礼部官员而不能以礼垂范百官,朕要这样的礼部侍郎何用!”
“陛下圣训,臣记下了。”崔煊略一躬身,行过告退礼。
祭天大祀宣告结束,我乘玉辂车离了南郊圜丘,銮仪卤簿折返未央宫。经过朱雀大街时天已大亮,长安城中百姓夹道相迎,虽隔了两重柘黄步帐,却依旧如潮涌向朱雀街。
以往祭天回城,年年如此,我却从未重视过。
我命汤圆传话太府令,命即刻撤去步帐!
天子玉车于朱雀街缓行,“圣上”“万岁”之声不绝于耳。这让我难免想起刑岳北征凯旋而归时的情景。当日刑氏竟还有意安排了“商山四皓”出来装模作样,但是又如何?
今日百姓的热情,远胜当日。即便刑岳为朝之战神,骁勇善战保民太平,但大夏子民的心,依旧在大夏天子身上。这,就是我握在手中的势!天下之事,因势利导。
我正低头沉思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