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业谱-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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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愕然,他轻轻摇头,语气中是不可化解的失望,“石奴,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长大!”
“刑骠骁喝醉了!”汤圆手下用力,几乎是拖拽着刑岳出殿。
“狂傲!无知!自以为是!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殿外响起刑岳醇亮的声音,几乎可以震落梁上尘埃。
我如遭雷击,气得咬牙切齿,才刚泛起的一星星儿悔意,顿时荡然无存。
刑岳,时至今日身为刑氏族人,你还有什么立场来痛斥我的狂傲无知?
我嘿然冷笑,快步行至庭院。外面春夜虽冷,可胜在月色撩人。
霜橙将一领黑貂颌大氅披在我身上,不无担忧:“时候不早,主君还不睡吗?明日还不知西宫那边要怎样为难?”
这段时日因朝中公卿屡屡奏议天子冠礼亲政,太皇太后无事时尚且对我百般刁难,何况今日发生这些事情?
“明日事明日再议!今夜好风好月,哪管那些糟心事?”我谈笑间,随手扯下貂氅,扔回她手里。
霜橙急道:“夜里寒,主君快把大氅披上!”
我哈哈大笑,自腰间抽出天子佩剑,锋刃出鞘寒光四射:“明月如霜,好风如水,待朕舞剑御寒!”
舞剑中庭,银光与月华凝成一天一地的冰霜。
记忆中,是谁对我说过?石奴,要记住,当剑随人舞,便是人剑合一。
又是谁说过?紫电青霜,雷霆震怒,江海凝光,羿射九日尽在持剑者的心中,剑术如权术,你想要什么,必须先在自己心里想好。
我,是表哥刑岳一手教大的,他既是我的幼年玩伴,也是我的启蒙老师。
他曾教我习字,扶着我的手在纸上一遍遍的写下“石奴”“表哥”“君臣”和“百姓”;
他曾亲手削制木剑,让我手持木剑跟在他身后,一招一式的比划他的动作。
第6章 往事()
我是先皇的遗腹子,上面有兄姊九人,下面却没有弟弟妹妹给我欺负。秦家稚狐的到来,满足了我的愿望。同把刑岳只当做表哥一样,我也只当稚狐是妹妹,至于朝廷制衡、入宫为质的事,那是我长大之后才想明白的。
刑岳在写给我“皇帝”两字时,曾说过,帝位高如九天,俯瞰众生,坐在这个位置上,要学会适应孤独。可那个时候,有他和稚狐陪着,即便内廷静若止水,礼规繁冗如乱丝,可我依旧过得很快活。
刑岳长我六岁,稚狐小我六岁,我于是就把从刑岳那里学来的东西统统教给稚狐。不过我没刑岳的那份耐心,稚狐又没我聪明,总是学不会,歪头疑惑地问:“为什么要这样?”
如果静好岁月可以久长,那么我想,现在的我必然是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性格绝不会扭曲到今日这个地步。
所有的美好回忆,都在我十二岁生辰的那一天结束了。
七年前,延和十三年的六月初二,因是我的生辰,这一天也被称为乾和节。
朝会时我坐在龙椅上,百无聊赖地接受百官朝贺。秦丞相突然上表奏事,他与帘后端坐的太皇太后一问一答,我以为这是同往日无异的枯燥政务,只好百无聊赖地坐着,等待他们说完,然后宣布退朝。
但是不知为什么,丞相的情绪突然激烈起来,太后的回答虽简短却不容置喙,后来殿前武士突然闯入,如饿狼猛虎猎食一般将丞相和几位重臣按住,野蛮地拖拽出去。秦丞相一边走一边大声疾呼着什么,我听不懂,我只听见他一直在喊“皇上!皇上!皇上!”
他在向我求救,可是我吓得浑身发抖,跳下宝座,大声问:“皇祖母,他们带丞相去了哪里?丞相在叫我!”
一层珠帘之后的太皇太后,宝相庄严端然危坐,她示意太监把我抱回宝座之上。适才一度断开的音乐再次响起,笙管鼓瑟、金钟玉磬,庆贺圣天子的寿辰,以及大夏皇朝表面上的升平晏乐。
可是那一刻我惶恐不安、如坐针毡!
那天之后,稚狐便消失了——她消失的很彻底,仿佛后宫中从来就没出现过一个叫秦稚狐的女孩,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那个曾时时抱小女孩在膝上,亲柔地对人说可惜这不是自家孙女的太皇太后,再不准人提起稚狐这两个字。
秦丞相下狱的当晚,在狱中壁上提下绝命诗,饮鸩酒而死。三天后,秦氏全族二百二十八口男女老幼,尽皆弃市!
就在同一天,刑太后接连下诏,刑氏外戚四人封侯,十二人入朝!
一生一死,一荣一辱,惊心动魄。
大夏政权倚重士族力量,立国至今,朝政一向掌控在秦氏、李氏、刑氏、崔氏四大族手中,朝中官员,也泰半都是这四族的子侄或门生。显赫近百年的秦氏一族,就这样被连根拔起,其他二族无人敢问,从此政务彻底被外戚刑氏牢牢掌控。
乾和节过后不久,刑岳年近弱冠,入军中历练,即便是入宫也是前往西宫参拜刑太后。
我不再满含孺慕之情地唤她“皇祖母”,她也不再叫我的小字“石奴”。
在刑氏和满朝文武眼中,我从那以后变得放纵无礼,肆意酗酒,喜怒无常。可是谁又能知道,空旷的宫殿里,我这个众人眼中天命所归的天子,一夜又一夜地梦魇缠身。
我时常做一个梦,梦中刑岳身着十二章衮龙袍,头戴衮冕,重重冕旒遮住他的容貌,高高在上岿然不动。我则跪在下面,战战兢兢、口不能言。耳畔回声一般响着稚狐用稚嫩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质问——
“为什么会这样!”
当我梦醒,才发现其实现实生活远比噩梦恐怖得多。
梦中成败已定,梦外,刑氏全族便是悬在我头上的一把利刃,而这把利刃只被一根头发丝牵系住,将落未落,岌岌可危。我现在的处境,便如“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一般无二!
是啊,我也很想问——为什么会这样?!
我想到刑岳曾告诉我为帝的孤独。刑岳、太皇太后,以及他们背后的刑氏一族,在血洗长安城的那一刻,终于教会了我什么叫孤独!
我,应该感谢他们。
***
宝剑收势,直指绛纱宫灯,寒气所逼,灯影摇红,转瞬归于寂灭。
一番剑舞,我身上已有薄汗,索性坐在天井里的石鼓凳上。
汤圆早已回来,上前复命:“主君,奴才已经将刑将军送出宫了。”
我轻轻点头,不愿再提刑岳,只淡然说道:“知道了。”
可是汤圆没有退下:“主君,刑骠骁身上好像真的有伤。”
“管他呢!”对待敌人,我一向心冷意冷,“伤未及死,终是遗害!”
汤圆便小步退后,他站立的那一处,刚好挂了明亮的羊角灯,我突然发现他肩膀上有一处暗红,皱眉道:“你受伤了?”
汤圆愣怔,顺着我的视线也低头看看肩膀,这才明白过来:“禀主君,这是刑将军的血,他刚刚吐在奴才身上了”
居然真的受伤了?我不动声色道:“去换身衣服吧。”
汤圆躬身退下,其他人也都换班去吃饭了,院中只剩下鹿脯和驼羹这对儿开心果。我轻点他二人:“你们两个,说点让朕高兴的话。”
鹿脯未语人先笑,笑得眼睛都成了缝:“主君,今年六月初二的乾和节,就是您的及冠之年,到时无论如何也要大婚了。从正月新旦起,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两宫就开始频频召见公卿内眷,奴才先行恭喜主君!”
这话并未说透,不过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皇帝大婚之后便可亲政,这还真算得上高兴的事,我果然笑了:“赏鹿脯一两银子。”
鹿脯嘿嘿讪笑,却不谢恩,只是用眼瞅着我。
我瞪他:“怎么了?不想要?”
鹿脯赶紧跪下:“要不主君再多赏点?”
“你不用谢恩了,这一两银子赏给驼羹!”
驼羹赶紧谢恩,起来后想了想说道:“主君让说高兴事,不知今日在长安城中见到的那位姑娘,算不算高兴事?”
我疑惑:“什么姑娘?”我一时竟想不起来。
鹿脯接过话来说道:“主君怎么就忘了?就是主君当街调戏的那名女子。”
我脸都黑了,什么叫朕当街调戏女子?真当我是登徒子啦!
不过“登徒子”三字,倒是让我想起了那个女孩——皓腕凝雪,姿容天成。
我忍不住笑了:“她见了杏花明明满眼喜悦,可是宁愿等两个月吃杏子也舍不得买花簪戴,这样的女子好,会省银子!只是可惜,朕都不知道她叫什么。”
鹿脯刚张开嘴要说话,驼羹抢在他前面忙道:“主君要想知道,还不容易!”
恰在此时三道被拉长的身影向这边行来,是吃过饭的三个人来换驼羹和鹿脯的班了。
来得正好,我立即吩咐:“饼饵、馎饦,你们去查今日茶馆外那素裙女子。”
饼饵和馎饦这两个人,平素都喜欢面无表情装深沉。这会儿听见这句话,居然一个像吃了苍蝇,一个像是我立即就要晏驾归西,都是惊诧万分地看我。
我摸了摸鼻子,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妥。
而后这两人扭头互相看看,再颇有默契地转开脑袋,面向相反的方向。
打什么哑谜!
我怒,虽然他们是我信逾生命的心腹,平日里熟不讲礼,可眼下他们这神情,也太目无尊上了!我果断拍案——忘了这是在庭院里,我坐在了石桌旁疼得我眼泪都快滋出来了。
“主君,仔细手疼!”鹿脯从旁提醒。
“把鹿脯这个月的月银扣了,谁让你不早说!”鹿脯立即捂住嘴。
馎饦轻咳一声,饼饵终于掩不住眼中的笑意,解释道:“主君,此事交给汤圆、汤饼两人来办,似乎才更合适。”
鹿脯转过身去,身子抖动,暗自偷笑。
我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自己分派任务找错了人。
我手下计有贴身太监六名——
汤圆、汤饼,负责贴身保护我的安全,故此无论是出宫去玩、御门听政,还是平时在宫中行走、燕坐,这二人始终在离我最近的位置。同时,汤圆负责未央宫城安防。至于汤饼,这长安城里有任何异动,都逃不过他的耳目。
驼羹、鹿脯,应该说是我的开心果,陪我说话、玩闹,就算哪天我想在紫宸宫里开赌局,他们也得给我数筹码。不过虽然驼羹看上去善良无害,鹿脯更是显得没心没肺,可实际上他们却担任着为我出谋划策的重大使命。
没错,他们是我的智囊。
饼饵、馎饦,整天板着一张棺材脸,五十步开外就能让人感到寒气森森。我估计如果哪天我心血来潮,赏他们每人一个媳妇,他们也只会冷着脸谢恩。
我时常想,或许是他们负责的职务,致使性格变得比我还扭曲——
饼饵,掌内秘阁,负责缉查大夏朝野一切可疑之事。
馎饦,掌外秘阁,专管探查梁国上下的风吹草动。
在刑氏眼中,我顽劣不堪,这六人不过就是陪我疯玩的内监,天子不务正业,这对刑氏自然是天大的好事。而在朝臣看来,我除了贪玩还只会聚敛钱财,是个只爱黄白之物的昏君。这不是废话么!没有银子,我拿什么供应内秘阁和外秘阁的庞大支出!
我是刑岳一手教出来的,就算头顶悬锋刃、脚下踩悬崖,但是要我束手待毙?
做梦!
第7章 请安()
许是头天晚上舞剑出汗后,我又在夜风里久坐,第二日早晨起来就觉着不舒服。
我脑袋昏沉沉地任由霜橙和香橘服侍我更衣,今天没有朝会,幸好不用穿繁复的衮龙袍。
她们为我穿上缃色的直裾长衫,香橘跪在地上整理衣服下摆,霜橙则是一边给我系上玉带一边提醒我:“主君身子不舒服,请安后哪里也别去,早点回来休息。”她语气中似有含怨,显然是在怪我昨晚没有穿她捧出的大氅。
我哑着嗓子宽慰她:“还好今天没有朝会,只消往两宫太后处请安就没事了。”
话音刚落,汤圆汤饼等人走进内寝殿,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我整了整衣衫,挥手示意宫女退下,转身看向他们:“说吧。”
汤饼面色很不好看:“启禀主君,今晨五鼓刚过,太尉府、骠骁将军府掾属叩启慈寿宫宫门,太皇太后侵晨下懿旨,命太医院两位太医令并数位医官前往骠骁将军府救治。奴才听闻,刑岳伤情加重,恐有性命之忧。”
想起昨晚汤圆肩上的暗红血迹,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忙用力揉按额心:“再去查探,看看是真是假。”
我唯恐刑岳装病,混淆视听。天子强迫功臣饮烈酒,这种事传出去于我不利。
汤饼躬身领命。这时候跟在他们身后的鹿脯突然开口:“主君,无论刑将军眼下真病还是装病,慈寿宫那边都不会善罢甘休。”
我脑袋里好像被塞了绵絮,无法如平时一般思考,只得问他:“依你当如何?”
鹿脯成竹在胸:“主君不如现在立召御医,言道昨晚和刑骠骁君臣饮酒,甚相乐畅,不想今天也病了,没法给两宫太后请安”
“不妥!”驼羹果断出声制止,“主君昨晚是否喝酒,又喝了多少,御医在请脉、行针后,便可了然于心。主君装病的事一旦被太皇太后知晓,那么强迫刑岳喝酒一事,在西宫眼中就成了别有用心!”
驼羹说完,其他几人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我于是问道:“你的意思是,朕应该前往慈寿宫请安,与往日无异?”
“是,主君必然会遭太皇太后责难,请主君一口咬定是久未见刑将军,加之感念刑将军千里击敌的功劳,因此劝酒失了分寸。太皇太后无论如何刁难,主君都不可顶撞,只要刑太后出了这口气,主君方可保无虞。”
我默不作声。
此时,殿外传来小内侍的声音:“启禀圣上,辇车已到紫宸门外,请圣驾登辇。”
我叹口气:“没听说哪朝天子,做得似朕一般窝囊!走吧!”
***
我坐在辇车上抬头看阴沉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