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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远大前程-第72章

小说: 远大前程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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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千镑后面还要带上个“整”字,我真不明白乔这一套是从哪儿学来的;不过他好像觉得加了个“整”字,那笔钱似乎就更大了,所以他就津津有味地再三声明:那是四千镑整。

    听了他的话,我也大为高兴,因为我生平只做了这样一件好事,这样一来就越发功德圆满了。我又问乔,郝薇香小姐的其他亲戚也分到了什么遗产没有?他有没有听说?

    乔说:“莎拉小姐每年有二十五镑的丸药费,因为她肝火太旺。娇吉安娜小姐是二十镑一次付清。还有位什么太太,我忘记她姓什么了。匹普,有种背上隆起一个大疙瘩的野兽,叫什么来着?”

    我弄不懂他要问这个干吗,便说:“是不是叫‘凯末尔’(骆驼)?”

    乔点点头说:“正是凯末尔夫人。”我一听,就知道他说的是卡密拉。他又说:“她得了五镑,让她买点儿灯草芯蜡烛,半夜里醒来时,好点个亮儿定定神。”

    我听他一件件数说得丝毫不爽,便完全相信他说的句句可靠。乔又说:“老朋友,你现在身体还不够好,我今天只能再告诉你一件消息,说完算数。奥立克老头竟闯进人家家里去了。”

    我问:“闯进哪一家去了?”

    乔辩解似的说道:“话是不错,他一向就是无法无天惯了的;可是要知道英国人一户人家就是一座城堡,打仗的时候不去算它,平日城堡哪能随便闯进去呢!人家虽然过错不少,可毕竟是个粮食种子商啊。”

    “那么说,是抢了潘波趣家喽?”

    乔说:“就是嘛,匹普;那伙人抢了他的钱柜,拿走了他的钱箱,喝了他的酒,吃了他的东西,打了他耳光,拧了他鼻子,把他绑在自己的床架杆上,狠狠揍了一顿;潘波趣扯着嗓子直嚷,他们便用谷子麦子塞满他一嘴,叫他再也嚷不出来。可是他认识奥立克,因此奥立克现在就在郡里坐班房了。”

    这样谈了一阵,我们便无拘无束地谈开了。我的体力虽然恢复得很慢,毕竟是一天天渐见好转了;乔始终待在我身边,我仿佛觉得又变成当年的小匹普了。

    原来乔的温柔体贴,实在到了家,看我需要怎样关怀,他便会对我怎样体贴,我简直成了个受他照看的孩子。他坐在床前和我说起话来,依旧像当年一样贴心,像当年一样忠厚,像当年一样处处为我着想,却又毫不自作主张,因此我真禁不住想:我自从离了我们老家的厨房以后,这许多年来的生活莫非都是发了一场高烧,乱梦颠倒,如今终于清醒了过来?他样样事情都替我做,只除了没有替我做家务——其实说到家务,他一到这里,就掏出腰包来替我打发走了我原来的那个洗衣妇,重新雇了一个正派的女人。他常常说他这一次擅自做主,有这样一个道理:“我看见那个洗衣妇老是像敲啤酒桶一样去拍那张不睡人的床铺,把褥子里的鸭绒都掏出来,盛在一只提桶里拿出去卖。她要不走的话,接下去就要来拍你睡的这张床,把你的被子也掏空了呢。往后慢慢的还要把煤放在汤碗菜盆里,把酒藏在你的长统靴里,一样样都偷出去呢。”

    我们都盼望能早日出去坐马车蹓跶蹓跶,正如当年盼望我能早日跟他做学徒一样。好容易盼到了那一天,雇了一辆敞篷马车停在胡同里,乔把我的身子裹得严严的,抱着我下了楼,上了车,好像我依旧是一个可怜巴巴的小孩,还得像当年一样,全仗他一片好心,百般扶持。

    乔也上了车,坐在我身边,马车向郊野驶去。时值盛夏,草木葱郁,清香四溢。凑巧又是星期天。我眺望着四周赏心悦目的景色,心里想到:可怜我躺在床上发着高烧、翻腾不已的那一阵,这里的万物却在太阳和星星的抚育下,日夜不停地发荣滋长:如今细小的野花儿开得正茂,鸟儿唱得更起劲了;只是一想起躺在床上发烧、辗转不能安眠的情景,平静的心境顿时就乱了。后来我听到了教堂里做礼拜的钟声,又眺望了一会周遭的美景,终于觉得自己高兴的劲头还远远不足——因为自己的体力实在还太差,要高兴也高兴不起来——于是我便把脑袋靠在乔的肩膀上,想当年他带我去赶集或是去别的地方,我一个小小的孩子看不尽这繁华世界,一时看累了,就常常是这样把脑袋靠在乔的肩膀上的。

    过了一会儿,我心里才平静了一些,于是我们又像当年躺在古炮台的草地上一样,聊起天来。乔还是那个乔,一点儿没有变。他当初在我眼睛里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在我眼睛里还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是极端的忠诚,绝顶的正直。

    后来我们回到寺区,他又抱我下了车,然后就背着我——瞧他的动作多么轻捷!——穿过庭院,登上楼梯,我不由得又想起在那个不平凡的圣诞节,他也这样背着我在沼地上走过。我们至今还没有提到过我这次命运的遽变,我也不知道他对于我最近的这一段变迁了解了多少。现在我对于自己已经丧尽信心,一切都唯他是赖,因此我拿不定主意,他没提这件事,我是不是就应该说给他听呢?

    那天晚上,我再三考虑之后,便趁着他在窗口抽烟的时候,问他道:“乔,你有没有听说过我的恩主是谁呀?”

    乔回答道:“我听说了,老朋友,据说并不是郝薇香小姐呢。”

    “乔,那么你有没有听说是谁呢?”

    “哎呀!我听说就是派人到三船仙酒家送钞票给你的那个人呢,匹普。”

    “正是那个人。”

    乔丝毫不动声色地说:“真没想到啊!”

    我更加拿不定主意了,不过还是接着问道:

    “乔,你有没有听说他已经死了?”

    “谁?你是说给你钞票的那个人吗,匹普?”

    “是呀。”

    乔沉思了好半晌,故意避开了我的眼光,望着窗前壁凹里的那张椅子,说:“我好像是听人说起过,有的这样说,有的那样说,大体上都是这个意思。”

    “乔,你有没有听说过他的情况?”

    “倒没特别听说,匹普。”

    我说:“乔,你如果想听——”不料我话没讲完,乔就站了起来,走到我的沙发跟前来了。

    乔弯下腰来对我说:“我说,老朋友,我们永远是最好的好朋友;你说是不是,匹普?”

    我真不好意思回答他。

    乔只当我已经回答了他似的,说道:“那好极了,那就对了,咱们的意见是一致的。老朋友,那咱们俩干吗要去谈这些不相干的话呢?咱们俩可谈的话儿多着呢,何必要谈这些不相干的话呢。天哪!你还记得你那可怜的姐姐暴跳如雷的时候吗?你可还记得那根抓痒棍呀?”

    “当然记得,乔。”

    乔说:“老朋友,你听我说:逢到她暴跳如雷的时候,我总是千方百计,替你挡住那根抓痒棍,可老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乔又摆出了他往日最爱摆的那种大发议论的气派,继续说道:“因为你那可怜的姐姐存心要揍你一顿的时候,我要是不让她打你的话,我自己也挨一家伙事小,倒是你那一顿揍可就要挨得更重了。这一点我早就看出来了。她来扯我的胡子,把我摇两摇(你姐姐要摇我,我领教就是),如果这么一来,就能够免了你这个孩子的一顿痛打,倒也罢了,可是到头来又免不了。她扯过我的胡子,把我摇过了一通,打你反而打得更重了,那时候我自然就暗暗琢磨起来,我对自己说:‘你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分明只有坏处,没有好处。老兄,你倒说说看,好处在哪里?’”

    我看见乔在等我开口,便道:“你对自己这么说?”

    乔说:“我是这么说的。你看我说得对不对?”

    “亲爱的乔,你的话总是对的。”

    乔说:“好,老朋友,那你就要记着你这句话。你说我的话总是对的,其实我的话倒恐怕多半是错的,只有这句话,那是错不了的——我说你小时候如果有什么小事情瞒着我的话,那多半是因为你知道乔葛吉瑞帮你挡那根抓痒棍,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因此,咱们俩就甭想这件事了,甭谈这些不相干的话了。在我动身之前,毕蒂很为我费了点心(因为我这人太笨),她嘱咐我对这件事就应该这样看;这样看,还应该这样向你讲。”乔说得头头是道,十分得意:“现在这两点都照办了,我就该对你这个真心朋友说句实在话啦。就是说,你不要想得太多了,你得好好吃你的晚饭,喝你兑水的酒,上床去好好睡觉。”

    乔岔开这个话题是煞费了一番苦心的,而毕蒂呢,凭着她女性的机灵,早就猜中了我的秘密,她以那么委婉巧妙而又亲切的言语,把他开导得这样明白,这些都使我铭心难忘。至于乔是否知道我现在穷到什么地步,是否知道我继承巨大遗产的希望已如我们沼地上的雾见了太阳一样完全化为乌有,那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的健康状况日见好转,乔和我相处却渐渐有些儿不自在了;这个情况刚露端倪的时候,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不久我就明白了,那真是悲哀呵。原来在我体力衰弱、完全仰仗他照顾的那一阵,我这个朋友便照着往日的声调,口吻,照着往日的称呼,亲亲热热地一声声管我叫“匹普我的老伙伴,老朋友”,我听着这些称呼,觉得好像音乐一般悦耳。我也照往日的老习惯对待他,看到他并不反对,我只觉得说不出的高兴和感激。谁料不知不觉之间,尽管我还是始终按老规矩办事,乔却渐渐不像开头那么起劲了;开始时我很纳罕,但我很快就明白了,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在我,责任也完全在我。

    啊!还不都是由于我的为人,乔才怀疑我会对他变心,才想到我患难一过就会对他冷淡,把他抛弃?还不都是由于我的为人,乔那质朴无邪的心灵里早已种下了根芽,所以如今他才本能地感到,我的健康好转了,他也就要拉不住我了,与其有朝一日被我挣脱而去,岂不还是趁早撒手把我放掉为好?

    我第三次还是第四次扶着乔的胳膊到寺区的花园里去散步时,他身上的这种变化就看得一清二楚了。那一次我们坐在明媚和煦的阳光下,望了一阵河景,后来站起来的时候,我偶然说了一句:

    “乔,瞧!我完全走得动了。我要自个儿走回去给你瞧瞧!”

    乔说:“匹普,当心别太累了!不过你能自个儿走回去,我看着也高兴,先生。”

    这一声“先生”喊得我心里很不受用;可是我又怎么能怪他呢!所以我一走到花园门口就停住,假意说走不动了,要求他扶着我走。乔虽然马上就来扶我,脸上却显得有了心事。

    我自己也有了心事,因为我本来就已经觉得良心过不去,如今眼看乔身上的这个变化日益显著,真不知应如何挽回才好。我也不想讳言,当时我是很不好意思一五一十向他说明我的处境,说明我已经落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过,我看我不肯向他吐露真情,恐怕也不是毫无道理的吧——因为我知道,我要是告诉了他,他一定要掏出他那点微薄的积蓄来帮助我,我没有让他帮忙的道理,我也决不能让他来帮我的忙。

    那天晚上,我们两人都心事重重。可是我在睡觉之前下了决心,决定把这件事拖过明天再说;明天是星期天,我决定从下一个星期起开始过一种新的生活。我打算下星期一上午和乔谈谈他身上的这种变化;我要揭去这最后一丝半缕残余的隔膜,我要把我的一件心事告诉他(这“第二件心事”我至今尚未着笔),我要告诉他为什么我到现在还下不了决心去投奔赫伯尔特;这样同他一谈,他的疑虑自会烟消云散。我放下了心事,乔好像也就放下了心事,似乎我和乔心心相通,我作出了决定,乔也就马上作出了什么决定。

    星期天这一天,我们过得很安静:乘马车到了郊外,在田野里散步。

    我说:“乔,我真感谢老天爷让我生了这一场病。”

    “匹普我的老伙伴,老朋友,你也快复原了,先生。”

    “乔,这一段日子对我来说,真是值得纪念的。”

    乔答道:“对我来说也是一样,先生。”

    “乔,我们在一块儿度过的这一段日子,我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我知道,过去的日子,我有一阵确是忘了;可是这一段日子,是无论如何忘不了的。”

    乔似乎显得有些慌忙,有些不安,他说:“匹普,这一段日子是很开心。不过,亲爱的先生,过去的事情——都过去啦。”

    晚上我上床以后,乔来到我的卧室里,在我养病期间他是天天晚上都要到我这里来的。他问我这会子身上可好,是不是还和上午一样痛快?

    “没问题,亲爱的乔,非常好。”

    “力气也一天天长起来啦,老朋友?”

    “是这样,亲爱的乔,一天比一天足啦。”

    于是乔用他那只善良的大手隔着被子拍拍我的肩膀,对我说了声“晚上好”,我只觉得他的声音有些沙嗄。

    第二天早上起床,我神清气爽,身体又比昨天强健多了,便下了最大的决心,预备把一切都向乔说个明白。我决计不再拖延。我要在吃早饭以前就去找他谈。我要马上穿好衣服,到他卧室里去找他,让他吃上一惊,因为这还是我第一天起早呢。到得他卧室里,他却不在。不仅他的人不见了,连他的箱子也不见了。

    我连忙向摆着早饭的桌子奔去,发现桌上有一封信。信上只是简单的几句话:

    亲爱的匹普:我不想再妨碍你,我走了,因为你已经身体好了,没有了乔你反而更好。乔。

    又:我们永远是最好的好朋友。

    信里附着一张替我还债付账的收据,我就是因为欠了这些钱给告下来的。本来我还一直瞎胡猜,以为我的债主已经撤回了状子,或是把官司暂时搁一搁,等我病好了再说。我做梦也没想到是乔替我付了钱;一点不错,是乔替我付的,收据上写的还是他的名字呢。

    我现在除了跟着他赶到往日心爱的打铁间去,向他倾诉一切,向他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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