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大前程-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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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慢慢悠悠回到身上来了。
巡官问潘波趣先生:“请问现在是什么时候?”看他的神气,似乎拿准了潘波趣先生既然眼力过人,要知道时间也只有问他才是没问错人。
“正好两点半。”
巡官若有所思地说:“那还好,即使得在这儿泡上近两个钟头,也还是来得及。你们这儿离开沼地有多远?大概不出一英里地吧?”
乔大嫂说:“刚好一英里。”
“那准来得及。我们天黑时动手去追捕。我奉命在将黑未黑的时候动手。准来得及。”
伍甫赛先生显出一副不以为奇的样子,问道:“巡官,是去追捕逃犯咯?”
巡官答道:“可不是!要追捕两个呢。据可靠消息,他们还躲在沼地里,天黑以前反正不会逃到哪里去。诸位有谁见过这两个亡命之徒的踪迹吗?”
人人都一口回绝说没有,只有我没吭声。幸亏谁都没有想到我。
巡官说:“嗨!据我看,那两个家伙决料不到我们这么快就包围了他们。喂,铁匠!皇上的部队都准备好啦,就看你的啦。”
乔解下领结,脱了上衣和背心,系上皮围裙,走进打铁间。士兵们有的帮他打开木头窗子,有的帮他生火,还有的帮他拉风箱,余下的人都站在风炉四周。风炉一会儿就旺起来了。乔动手叮叮当当、当当叮叮地敲打起来,大伙儿都在一旁观看。
一听得马上就要去追捕逃犯,没有一个人不关心,连姐姐也慷慨大方起来,从啤酒桶里舀了一大壶啤酒给士兵们喝,还邀请巡官喝一杯白兰地。潘波趣先生却不客气地说:“请他喝葡萄酒吧,夫人。我敢担保葡萄酒里面没有柏油水。”巡官立刻向他表示感谢,说他喝酒从来不喜欢掺柏油水,如果喝葡萄酒不给我们多添麻烦的话,还是喝葡萄酒吧。酒递到他手里,他祝过皇上健康,祝过佳节愉快之后,就一饮而尽,咂吧着嘴唇。
潘波趣先生说:“货色不错吧,巡官?呃?”
巡官回答:“我冒昧说一句:照我看,这货色准是您买来的。”
潘波趣先生笑得合不拢嘴,说:“噢?呃?怎见得?”
巡官在他肩膀头上拍了一下,说:“因为您是个识货的行家。”
潘波趣先生笑容依然,说:“当真?再来一杯!”
巡官说:“您自己也来一杯。一块儿亲热亲热吧。咱们杯顶碰杯底,杯底碰杯顶——碰一次,叮当——碰两遭,当叮——杯儿叮叮当当最好听!为您的健康干杯!祝您长命百岁,一辈子都像现在这样识得好歹,眼力非凡!”
巡官举杯一饮而尽,看他样子似乎还想再喝一杯。据我冷眼旁观,此时潘波趣先生只顾殷勤待客,似乎忘了他这瓶葡萄酒已送给别人,竟然拿出东道主的气派,干脆从乔大嫂手里把瓶子接了过来,凭着一时的兴致,请在座的客人都尝遍了,连我也尝到一些。他请客喝酒实在慷慨,一瓶喝完,又叫把另外一瓶索性也拿来,依旧像刚才那样豪爽大方,依次把大家的杯子都斟得满满的。
眼看人们围拢在铁匠炉子跟前这样兴高采烈,我就不由得想道,沼地里我那位逃亡的朋友真好比是一种特别鲜美可口的调味品,给他们这顿中饭添了多少滋味。他们刚才才没有这样的兴头呢,可是一谈起这个逃犯以后,顿时神情兴奋,谈笑风生。一个个都兴致勃勃地估计“那两个坏蛋”即将被捕,风箱好像也冲着那两个逃犯怒吼,火焰似乎也冲着他们窜起,炉烟好像也是急急忙忙去追赶他们,乔也是为了他们才那样叮叮当当敲打,墙上黑魆魆的影子似乎也随着火光的起伏掩映、随着炽热的火星的飞溅明灭而冲着他们张牙舞爪;在我这样一个富于同情、耽于幻想的孩子看来,这下午,室外的暗淡阳光好像也是为了他们才黯然失色的。好可怜的两个苦命人啊!
乔的活终于做好了,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呼哧呼哧的风箱声停止了。乔穿起上衣,鼓足勇气,提议我们约几个人跟着这些官兵一块儿到沼地上去,看看追捕的结果如何。潘波趣先生和胡波先生借口要抽烟和陪女眷,不肯去;伍甫赛先生说,只要乔去,他也去。乔满口答应,又说,只要乔大嫂同意,还可以带我去。现在想起来,我可以打包票说一声:当初乔大嫂要不是出于好奇,很想了解这一幕的经过详情和最后结局,她是万万不肯让我们一块儿去的。她只提出了一个条件:“要是这孩子的脑袋瓜儿给子弹打开了花,可别指望我来替他修补呀。”
巡官客客气气告辞了女眷们,又像辞别老朋友似的辞别了潘波趣先生。我心里想:这位巡官如今喉咙嘴唇都润湿了,怪不得他满口称赞潘波趣先生;假使让他滴酒不沾,干得嗓子眼里冒烟,他只怕未必会欣赏这位先生吧。士兵们重新持枪列队。伍甫赛先生,乔和我,奉巡官严令,只能走在队伍后面,一到沼地上就千万不能作声。出了门,冒着严寒,正一个劲儿地向目的地前进,我忽然起了个大逆不道的想头,悄悄对乔说:“乔,我希望找不着那两个人才好呢。”乔也悄悄对我说:“匹普,他们要逃走了的话,叫我拿出一个先令来我也乐意。”
一路上,村子里没有一个闲人赶出来和我们一块儿去看热闹,因为天气很冷,看来马上就要下雪,路上凄凄凉凉,脚下又不好走,天又快要黑了,人们都在屋里守着火炉舒舒服服过节呢。亮堂堂的窗户上偶然也探出几张脸来朝我们望望,可是谁都不肯出门。过了指路牌,便径直走向教堂公墓。到得目的地,巡官打了个手势叫我们就地停一停再说,一边打发两三个部下到坟堆里去分头搜查,顺带搜一下教堂门廊。这些人连影子也没找到一个就赶回来了,于是我们越过墓地旁边的栅门,向辽阔的沼地进发。一阵砭人肌骨的雨夹雪驾着东风、沙沙地向我们迎面扑来,乔连忙把我背在背上。
没多大工夫,来到了阴暗荒凉的沼地上;他们这一伙人可万万想不到才八九个小时以前我就到这儿来过,而且还亲眼看见那两个囚犯都躲在这儿。这时候我第一次心惊胆战地想到,如果当真碰上那两个人,我那个逃犯会不会认为是我把官兵领去的呢?他早就问过我是不是个叫人上当的小鬼;还说,如果我帮着人家去追捕他,那我就是一条凶狠的小猎狗。万一这一回当真遇到他,他会不会认为我既是个骗人的小鬼,又是条猎狗,假装热心,其实是出卖了他呢?
不过,现在再想这个问题也是白操心了。我早已驮在乔的背上了,乔背着我,像匹猎马一样跳过一条又一条水沟,一面还逗着伍甫赛先生,叫他快些跟上队伍,小心别跌坏了他的罗马式鼻子。官兵走在我们前面,疏疏朗朗拉成老长一行队伍。现在我们走的正是早上我一开始走的那条道儿——早上因为雾浓,我后来就走偏了。现在可没有雾:也许雾还没有第二次露脸,要不就是被风儿吹散了。夕阳西斜,耀眼的红光把灯塔、绞刑架、炮台墩子和对面的河岸,映照得轮廓清晰,只是都抹着一层淡淡的铅灰色。
紧贴着乔宽阔的肩膀,我的心房扑通扑通直跳,简直像铁匠挥动铁锤一般;纵目四望,想要看看可有这两个囚犯的影踪,可是哪里有一点影踪,哪里有一点动静。只有伍甫赛先生的喷嚏声和喘气声曾使我虚惊了几场;不过渐渐的我也听惯了,一听就知道不是我们去追捕的那两个人的声音。有一次我忽然好像听到一阵磨锉声,不禁猛吃了一惊,留神一看,原来是羊的铃铛。羊群正在吃草,一看见我们就停住,怯生生地瞅着我们;牛群侧着头避开迎面的寒风和雨夹雪,气不忿地冲着我们干瞪眼,好像怪我们带来了这两件祸害。除了这些,要说还有什么别的声息划破这沼地上无尽的凄寂,那就只有战栗在落日余晖中的草叶了。
士兵们一直向着古炮台挺进,我们跟在后面,隔开短短一段路;突然之间,大伙儿都停了下来。风雨声中传来一声呼喊,声音拖得很长。一声未了,又是一声。喊声是从东面什么地方传来的,声调拖得很长,嗓门儿又高。听来似乎有两三条嗓子在一块儿叫——因为这喊声有点嘈杂,精细的人是不难分辨出来的。
乔和我赶上队伍的当儿,巡官和他身边几个弟兄正在低声细气这样议论。静听了一会儿,乔(他很有见解)同意这种看法,伍甫赛先生(这人很没有见解)也同意这种看法。巡官是个十分果断的人,便连忙下令,叫弟兄们千万不要答腔,赶快改道,朝着呼喊声的方向“跑步”前进。一声令下,大伙儿马上向右转(也就是向东跑),乔连跑带跳,健步如飞;我生怕跌下来,不得不紧紧抱住了他。
我们跑得可真够瞧的,拿乔一路上念叨个没完的那个词儿来说,真叫做“奔命”!上河堤下河堤,过水闸,劈里啪啦踏水过沟,在毛茸茸的灯心草丛中直闯——谁还顾得上看脚下呢。愈接近发出喊声的地方,便愈能听出那是不止一条嗓子在喊。喊声时起时歇;一停歇,士兵们便止步不前;喊声重起,士兵们便又加快步伐循声奔去,我们几个人也紧紧跟随。没多大工夫,总算赶到了喊声近处,只听得一条嗓子嚷道:“杀人啦!”又听得另一条嗓子嚷道:“抓犯人!抓逃犯!警卫!快上这儿来抓逃犯啊!”一会儿两条嗓子都不响了,大概是那两个家伙扭打了起来,可一会儿喊声又起来了。到这时候,士兵们就像飞一般的直扑而去,乔也紧随不舍。
跑到那一片喊声的紧跟前,巡官第一个带头奔下沟去,两个弟兄紧跟在后面也奔了下去。等大伙儿都赶到时,他们几个已经扳上枪机,拿枪对准了逃犯。
巡官在水沟里迈不开腿,他气喘吁吁地喊道:“两个都在这儿!嗨,不许动!你们这两头该死的野兽还不赶快住手!”
只见那里水花四溅,污泥乱飞,骂声不绝,拳下如雨。又有几个士兵跳下水沟为巡官助威,把我那个囚犯和另外一个囚犯分别拖上岸来。两个囚犯都是鲜血淋漓,气也喘不过来,可还在相互谩骂厮打。我当然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们两个。
我那个囚犯用破衣袖抹着脸上的血迹,抖落掉手指上的几丝扯下的头发,对巡官说:“请您注意,是我逮住他的!我现在把他交给你们!这一点可要请您注意!”
巡官说:“不必狡辩,狡辩也不会对你有多大好处。伙计,你自己也一样罪在不赦。快拿手铐来!”
我那个囚犯龇牙咧嘴一笑,说:“我并不想要得到什么好处。我要叫他知道:是我逮住他的。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别的好处我也不想要。”
那另一个囚犯脸色苍白,他本来左边脸上有一块老伤疤,可现在整个脸儿似乎都给抓得稀烂。他简直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后来两个囚犯给一一戴上手铐时,全靠一个士兵扶住,他才算没有跌倒。
他劈头第一句话就是:“警卫,请听我说——他想要谋害我。”
我那个囚犯鄙夷不屑地说:“我想要谋害他?真要杀他,我会不下手?别的我没干,我就是逮住了他,把他交给你们。我不光是没让他逃出沼地,还把他拖到这儿——把他拖了回来,一直拖到这儿。你们瞧吧,这个恶棍还算是位上等人呢。水牢现在又把这位上等人找回来啦,还是我给逮住的哪。想要谋害他?我何必要谋害他呢——把他揪回来,不是更够他受用的吗!”
那另一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想要——他想要——谋——谋害我。请你们作——作证!”
我那个囚犯又对巡官说:“你瞧!我单身一人就逃出了水牢,一下子就成功了。要不是发现他也在这儿,我早就逃出这一片冻死人的沼地了——瞧我腿上:脚镣不是没有了吗?可我哪能让他白白逃走?难道我想出了办法,让他坐享现成?难道还要让他利用我做工具?一次不够要来两次?不行,不行,说啥也不行。哪怕我死在这条水沟底下,”说着,就用那双戴着手铐的手朝着水沟用力一挥,又接下去说:“我也要揪住他不放,好歹得让你们从我手里把他逮走。”
那另一个逃犯显然对他这位伙伴害怕到了极点,他说:“他想要谋害我。要是你们迟来一步,我早就没命啦。”
我那个囚犯恶狠狠地说:“他撒谎!他天生是个撒谎坯子,到死也改不了。瞧他那张脸,不是不打自招吗?叫他拿眼睛瞧着我!我谅他也不敢!”
那另一个囚犯想挤出一丝冷笑,可是那两片嘴唇只是紧张地抽动了几下,却始终笑不上来;他一会儿望望那些士兵,一会儿四下望望沼地和天空,可就是不敢向他的挑战者望一眼。
我那个囚犯哪里肯放过他,紧接着又说:“你们看见他没有?看见这个大坏蛋没有?看见他那双贼鬼溜滑的眼睛没有?从前我和他一块儿出庭,他就是这副神色,从来不敢正眼瞧我一下。”
那另一个囚犯两片干枯的嘴唇一直在不停地抽动,一双眼睛惶惶不安地向着远近四方转动了好一阵,方才瞟了对方一眼,说了声:“你有什么好让我瞧的!”接着又含讥带讽地望望对方那双戴着手铐的手。这一下我那个囚犯可真气得发了疯,要不是士兵从中拦阻,他早就向那另一个扑过去了。于是那另一个就说:“我没有说错吧?——他要是能够谋害我,早就把我害死了!”谁都看得出来,他已经吓得浑身发抖,嘴唇上溅满了雪花一般的唾沫星子。
巡官说:“不许再抬杠!快快点起火把!”
有一个士兵手里没有持枪,却拿着个篓子,当下就屈下一膝,打开篓子来取火,就在这时候,我那个囚犯破天荒第一次向四周打量了一下,一眼就看见了我。我们刚才一到这儿,乔就把我从背上放了下来,我和他就一起待在水沟边上,到现在一步也没有动过。那人瞧着我,我也眼睁睁瞧着他,还向他微微摆手摇头。其实我一直都在等机会和他打个照面,好设法让他知道我清白无辜。结果,我还是看不到他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