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大前程-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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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伯尔特每天上午照例都要到城里去观望形势等待时机,而他的神气却总像是要去干一件什么新鲜事儿似的。我常常到他那间阴暗的后房去看他,只见和他做伴的总是一瓶墨水、一个挂帽钉、一个煤箱、一个麻线团、一本年鉴、一套桌椅和一把尺;据我记忆所及,除了观望等待之外,也从来没有见过他还有什么别的正经可干。如果我们人人都能像赫伯尔特这样忠诚不渝地去履行自己的职守,那我们也就可以生活在一个道义之邦了。我这位可怜的朋友根本无事可做,只是每天下午准时“上劳埃德协会'4'去一趟”——我想,这也无非是例行公事,去看看他的大老板罢了。总是去了又回来,从来没见他到劳埃德协会去弄出个什么名堂来。一旦想到情势危急,非得去找个机会不可,他就趁个交易繁忙的时刻到交易所去一次,在那个巨商豪富云集的所在走进走出,那副姿势就像在跳一种忧郁的乡村舞似的。有一次赫伯尔特也是出去为这类事情奔忙,回来吃晚饭的时候对我说:“汉德尔,我发现了一条真理——机会不会上门来找人,只有人去找机会——所以我就经常去找找。”
假若我们彼此不是这样情投意合,我看每天早上就非得相互抱怨不可。原来那一阵我懊丧万分,见了那几间屋子就说不出的气恼,见了淘气鬼身上那套号衣就生气,尤其在早上,一见那套号衣就格外觉得自己排场太大,钱花得太冤枉。我们负债愈来愈多,每天一顿早饭也愈来愈变得有名无实。有一次正在早饭时分,有人来信威胁我们说,要是再不付钱给他,他就要到法院里去告我了。这件事要是让我故乡那份报纸知道了,说不定又会报道“此案与珠宝不无瓜葛”'5'。这时候恰巧淘气鬼竟然胆敢只拿出一个面包来给我们当早餐,我一气之下,便不顾一切,抓住他的蓝领子,把他狠命直摇,摇得他两脚悬空摆荡起来,简直像个穿了长筒靴的丘比特'6'。
每隔一阵子——不过隔多少时候并没有一定,这要看我们心境好坏而定——我总会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对赫伯尔特说:
“亲爱的赫伯尔特,我们的日子真是每况愈下啦。”
赫伯尔特总是诚诚恳恳回答我:“亲爱的汉德尔,不瞒你说,我也正想讲这句话,这真是和你不谋而合,巧极了。”
我回答道:“那么,赫伯尔特,让我们来盘算盘算吧。”
一讲好要盘算盘算,顿时就感到心安理得了。我总认为这才是正经,这才是正视现实的办法,这才是打蛇打在七寸上。我知道赫伯尔特也是这样想的。
逢到这种场合,我们总是要特地叫些不寻常的菜来饱餐一顿,还要来一瓶不同凡响的好酒,以便打足了精神,好好地干上一番。吃过晚饭,就搬出一大捆笔,一大瓶墨水,一大叠写字纸和吸水纸。因为,文具一多,心里自会觉得踏实。
于是我拿起一张纸,在上端整整齐齐写上题目,名之曰“匹普债务备忘录”,又小心翼翼地注上“于巴那尔德旅馆”和“年月日”等字样。赫伯尔特也在一张纸上同样丝毫不苟地写上“赫伯尔特债务备忘录”。
我们就各自翻阅身边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账单;有的本来是乱扔在抽屉里的,有的因为在口袋里放得太久已经磨出大洞小眼,有的用来点过蜡烛,已经烧去了半截,有的已经在镜子后边塞了好几个星期——总之,没有一张完整像样的。一听到钢笔落在纸上的声音,我们都大为振奋,有时候我简直分不出这种精神还债的把戏和真正拿钱还债有什么两样。似乎,还了债固然功德无量,这样干一下也是除罪消灾。
写了不大一会儿工夫,我就问赫伯尔特结算下来情况如何。他一看累计数字,八成儿就会懊丧得把头皮抓个不停。
赫伯尔特总会说:“汉德尔,愈算愈没个完,谁骗你就不是人,真的愈算愈没个完。”
我总是一面手不停挥地写下去,一面不以为然地说:“沉住气,赫伯尔特。可别打退堂鼓。得把自己的事儿好好地想一想。不要害怕,坚持下去就能成功。”
“汉德尔,我何尝不想坚持下去,可是见了这种事情我先就害怕了。”
不过我这种坚决的态度还是很起作用的,于是赫伯尔特只得再计算下去。没算多久,他又住了手,不是借口柯柏公司的账单没有找到,就是借口骆柏公司或诺柏公司的账单没找到,总之是寻找托辞,敷衍搪塞。
“那么,赫伯尔特,你就约莫估计估计吧,估计出一个大概的数字写下来。”
于是我的朋友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回答道:“你这个家伙真有办法!你的办事能力实在高明。”
这话深得吾心。遇到这种场合,我便以第一流的办事能手自许——自以为在我身上,敏捷、果断、干练、精明、冷静,种种优点应有尽有。全部债务开列成表以后,我又把每一笔账和账单核对一遍,每核一笔就做一个记号,核过一笔就自我赞许一番,心里说不尽的舒畅。全部核对完毕,把账单折叠得整整齐齐,在每一张的背面摘个事由,然后有条不紊地束成一捆。自己做好之后,又帮着赫伯尔特做一遍(他虚怀若谷,一再表示我在行政管理方面的才能远非他所能企及),这样,才觉得他的事总算理出了一个头绪。
说起我的办事习惯,还有一个出色的特点,拿我自己的话来说,那就是“宽打宽算”。譬如说,假使赫伯尔特的债务是一百六十四镑四先令二便士,我就说:“打宽一点,算它两百镑吧。”再如,如果我自己的债务四倍于这个数目,我也打宽一点,算它七百镑。这种宽打宽算的办法,当年我曾看作是一种了不得的聪明。如今回溯往事,便无法否认这种花样实在是有百弊而无一利。因为旧债未了,新债接踵而来,宽打宽算的部分马上给填满补足了,有时候这种宽打宽算倒会使我们觉得尚有活动余地,反正偿付得起,于是益发不可收拾,只好重新再来一次宽打宽算。
我们两个把账目结清以后,屋里便呈现出一派安详的气氛,一派闲适的气氛,一派清净宁静的气氛,使我一时间真把自己看得伟大无比。我出了那么多力,又拿得出办法,赫伯尔特又口口声声恭维我,我心里觉得舒服极了,于是就坐在椅子里,看看面前桌上赫伯尔特那一卷捆得匀匀称称的账单,还有我自己那一卷,和那么许多文具放在一起,简直觉得好像开了个银行一样,哪里还像个平民老百姓。
遇到这种隆重场合,我们总是关上外边一道门,免得有人进来打搅。一天晚上,盘算完毕,我正处在这种心情平静,一无挂碍的境界中,忽然听得有一封信从外面门缝里投了进来,落在地板上。赫伯尔特走出去拿进来递给我说:“是你的信,汉德尔,希望不要出什么事才好。”因为他看到封口上封着厚厚一层黑色的火漆,信封边上有一道黑框。
寄信地址写的是特拉白裁缝公司,信的内容很简单,称呼我为匹普先生阁下,接下去是:敬启者:乔葛吉瑞夫人于星期一下午六点二十分谢世,订于下星期一下午三时安葬,谨候光降。
注释:
'1'指莎拉朴凯特等人。
'2'“鸟儿”指林鸟俱乐部会员。
'3'美洲盛产野牛。关于“驯养野牛”云云,可参看里维拉著、吴岩译草原林莽恶旋风100页以下有关章节。
'4'劳埃德协会是商人、船主和保险公司老板合办的一个协会组织,其目的是交换商业情报。
'5'第二十八章讲到潘波趣明明是经营粮食种子的,那家地方小报却要舞文弄墨地说成“与粮食种子业不无瓜葛”,所以,此处的“与珠宝不无瓜葛”,意即此案涉及拖欠珠宝商债务之类。
'6'丘比特,神话中的爱神,是个身有双翅、手持弓箭的男孩。
第36章()
我在人生道路上遇到掘坟墓,这还是第一次;平平坦坦的地面上掘出那么一个坟坑,着实叫我纳罕。姐姐生前坐在厨房里火炉边上的音容笑貌,无日无夜不出现在我眼前。我简直不能想象,如今没有了她,这厨房还能成其为厨房。虽说近来我简直不大想起她,可是现在却老是有一种极奇怪的念头——不是觉得她在大街上向我迎面走来,就是觉得她好像马上就要来敲我的房门。她从来没进过我的屋子,我却马上觉得屋子里茫茫然缭绕着一股死亡的气息,好像老是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的面貌身影,仿佛她依旧活在人间,一向是我屋里的常客。
不管我这辈子有没有交上好运,回想起姐姐我是决不会有什么深厚的感情的。可是尽管没有太多的感情,我毕竟还是感到不胜震悼。哀悼之余(也可能是因为一向对她缺乏感情而思有所弥补吧),我不由得对那个暗地里下毒手袭击了她,害苦了她的凶手怒不可遏;当时要是有足够的证据证实这个凶手就是奥立克或是其他任何人,我看我早就要找他报仇,和他拼个你死我活了。
我立即写了复信去慰问乔,说我一定准时前去送殡;这以后的几天光阴就是在上述的那种奇怪心情中度过的。临走的那一天,我一大早就启程,在蓝野猪饭店下了车,时间还很充裕,可以慢慢步行到铁匠铺。
又到了骄阳当空的夏季,一路走去,小时候孤苦凄凉、备受姐姐虐待的情景,又历历浮现目前。不过这些前尘往事,今天重新勾上心头,却别有一种柔和滋味,连那根抓痒棍打在身上,回想起来似乎也不是那么痛了。因为,地里的大豆和苜蓿窸窣作声,都在向我的心房喁喁细语,告诉我总有那么一天,别人也会在这满天阳光之下缓步行来,想起我当年的行径,到那时,但愿他们的心肠也会软下来,不要对我记什么恨才好。
终于老家在望,只见特拉白公司正在那里替我们负责料理丧事。大门口站着两个身穿丧服、怪模怪样的守门人,每人手里都装腔作势地拿着一根裹着黑纱的拐杖,仿佛是件什么能叫人宽怀节哀的东西似的。我一看,其中一个原是蓝野猪饭店里的马车夫,只因为一天上午一对青年夫妇在教堂里行过婚礼,搭乘他驾驶的马车回去,他恰巧喝醉了酒,骑在马上坐不稳,不得不用两条胳膊抱住马脖子乱走乱闯,结果把一对新婚夫妇掀翻在锯木坑里,因此被饭店解雇了。村里所有的儿童和大多数妇女看到这两个穿丧服的看门人,又看到我们家里和铁匠铺门窗紧闭,都觉得好看极了。我来到门前,两个穿丧服的守门人之一(也就是原来的马车夫)便敲了敲门——那意思仿佛是说,我过于哀毁,落得这般气息奄奄,哪里还敲得动门,所以他来为我代劳。
另外一个守门人(他本是个木匠,有一次跟人家打赌,一口气吃下过两只肥鹅)开了门,引我进入那间讲究的客厅。只见特拉白先生占用了客厅里最好的一张桌子,把所有的活动板都装上了'1',又铺上黑布,别上大量黑色的别针,俨然布置成一个丧服市场的模样。我进去时,他刚替一个什么人的帽子裹好黑布,裹得活像个非洲婴孩一样;一看见我,就伸出手来要我的帽子。我误解了他这个动作的用意,况且看到这种场面也不知如何是好,便和他备极亲热地握起手来。
可怜的老朋友乔孤零零一个人坐在屋子的上首,身上裹着一件小小的黑斗篷,下巴底下打了一个大蝴蝶结——这个丧事主持人的座位显然是由特拉白安排的。我俯下身去对他说:“你好吗,亲爱的乔?”他说:“匹普,老朋友,你是了解她的,她本来是个长得挺好看的——”说到这里,便拉住我的手,再也说不下去了。
毕蒂穿一身黑丧服,显得又齐整又文静,轻手悄脚,奔东走西,是个得力的帮手。我向毕蒂寒暄了几句,觉得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便坐在乔身边,心里纳闷儿:它——她——我姐姐的遗体——现在究竟停放在什么地方呢?客厅里荡漾着一阵淡淡的甜食的气味,我就举目四望,想要找出那张放着糕点款待来宾的桌子,好容易等到眼睛习惯了屋里的阴暗光线,才看见有张桌子上放着一只切开的葡萄干蛋糕,还有几只切开的橘子,一盘三明治,一盘饼干,此外还有两个大酒瓶——我很明白这两个酒瓶在我们家里一向只是用来装点装点门面的,从来不曾看见使用过,而这一回却是一个瓶里盛着葡萄酒,另一个瓶里装着雪莉酒。我走到这张桌子旁边站定,才看见了那位卑躬屈节的潘波趣,穿一件黑外套,帽子上缀着一根长达数码的帽带,一会儿把糕点往口里塞,一会儿做出种种谄媚举动,引我注意。一看见他自己这种举动有了效验,便立即走到我跟前(满嘴都是酒味和糕饼屑气味),低声说:“可以吗,亲爱的先生?”说着就和我握起手来。接着我又看见了胡波夫妇;胡波太太在墙角里哀戚得泣不成声,做得倒也很像样子,我们这些人都是要执绋相送的,所以特拉白先生就依次替我们一个个披黑戴孝,把我们打扮得奇形怪状。
我们遵照特拉白先生的吩咐,两个一排,在客厅里“成列”(真像要跳什么死亡之舞似的),乔轻声对我说:“我的意思是这么着,匹普,我的意思是这么着,先生,我本来打算,只消三五个愿意帮忙的热心亲友帮衬我把她送到教堂公墓去就行了,没想到有人说了,这样马马虎虎,准会惹得左邻右舍都看不起,说我草草了事。”
就在这个当口,特拉白先生打起一种照章行事的低沉的调子,嚷道:“大家拿好手绢!——大家拿好手绢!我们要准备出发了!”
于是大家好似鼻子都一齐流了血,纷纷掏出手绢来掩着脸,两个一排,鱼贯而出:乔和我一排,毕蒂和潘波趣一排,胡波夫妇一排。我那可怜的姐姐的遗体早已由厨房门里扛了出去;根据殡葬仪式,六个抬棺材的须得统统给罩在一个黑天鹅绒镶白边的棺罩下边,弄得眼睛既看不见,气也透不过来。棺材连同棺罩下面的六个人,活像一个瞎眼妖怪,长了十二条人腿,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