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大前程-第40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伍甫赛先生说:“你们两位先生肯赏光,我很荣幸。匹普先生,希望您原谅我的冒昧邀请。只因为一来我有幸早就认识您,二来戏剧本是大富大贵之人雅赏之事,这是大家一向公认的。”
这时沃尔登加弗尔先生正在使劲卸下他那身王子的丧服,弄得汗流浃背。
只听得那位长筒袜的主人说:“沃尔登加弗尔先生,快把长筒袜剥下来,再不脱不可要绷破啦。绷破一双袜,就是三十五个先令。从来演莎士比亚的戏,还不曾用过这样的好袜呢。你坐在椅子里别动,我来替你脱吧。”
他说过这话,就蹲下身来,动手剥这个可怜虫。刚剥下一只,可怜虫就连人带椅子往后倒去,幸亏后面没有一点儿空隙,他要倒也倒不下去。
对这个戏,我直到此刻,还始终不敢置一词。可是这当儿沃尔登加弗尔先生却志得意满地抬起头来望着我们,说道:
“二位在台前观看,觉得如何?”
赫伯尔特在后面说(同时用手指在我身上戳了一下):“妙极了。”于是我也跟着他说了一声“妙极了”。
沃尔登加弗尔即使没有摆出十足的架子、至少也摆着八成的架子说道:“二位觉得我这个角色演得如何?”
赫伯尔特在我身后说(又用手指戳了我一下):“气魄宏大,细致入微。”于是我也大着胆子,当作自己的创见一般,非得一吐为快不可似的,说道:“气魄宏大,细致入微。”
沃尔登加弗尔先生尽管身子紧贴在墙壁上,两手抓着椅座子,却神气十足地说:“多蒙二位赞赏,不胜快慰。”
蹲在地上的那个人却说:“沃尔登加弗尔先生,我倒有个看法,我认为你的表演有个欠妥之处。我倒不怕有哪一位同我意见相左,我还是要说我的,你听我说吧!我认为你演的汉姆莱特缺点就在老是把两条腿撇过去,侧面朝着台下。上次我替别人化妆汉姆莱特,那人排演时也老是犯这个毛病,于是我就叫他在两边脚胫骨上各贴一大块红封纸,那次彩排(那已经是最后一次彩排了),不瞒老兄说,我便坐到正厅后排去,一看见他侧面朝着台下,我就嚷:‘红纸块看不见啦!’晚上他正式上演,果然出色!”
沃尔登加弗尔先生对我莞尔一笑,好像是说:“这个混饭吃的家伙为人还忠心——这种混话我不跟他计较!”然后他大声说道:“对于这里的观众来说,我的表演似乎过于典雅了些,过于含蓄了些,不过观众的欣赏水平一定会提高,一定会提高。”
赫伯尔特和我异口同声地说:啊,那当然,那当然。
沃尔登加弗尔先生说:“二位有没有注意到,剧场楼座里有个人在葬礼上尽起哄——我的意思是说,在葬礼那一场他尽起哄。”
我们只好随声附和说,好像看到是有这样一个人。我还说,“他一定是喝醉了。”
伍甫赛先生说:“哪里哪里,先生,哪里是喝醉了。他主子才不会让他喝醉呢,先生。哪里肯让他喝醉。”
我说:“你认识他的主子吗?”
伍甫赛先生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两个动作都是那么一丝不苟,缓缓悠悠。他说:“两位先生一定看到一个不学无术、乱嚷乱叫的蠢家伙吧,他的嗓子像破锣,一脸卑鄙下流、阴险狠毒的神气,不能说他表演,只能说他去了丹麦国王克劳迪斯这个‘rle’'21'(请允许我用了这个法国字眼)。他就是那个人的主子,先生。我们这一行就是这种样子!”
我不敢说伍甫赛先生真要到了穷途末路,我会不会更可怜他,不过凭着他现在这副样子,就已经使我觉得他够可怜的了。因此,一见他转过身去系背带(他这样一转身竟把我们都挤到门外去了),我连忙趁机问赫伯尔特好不好带他到我们家里去吃晚饭?赫伯尔特说,这样也算对他略表心意,于是我便邀请他;他穿好衣服,把衣领高高拉起,一直遮到眼睛边上,跟我们一起来到巴那尔德旅馆。我们竭诚款待他,他一直谈到下半夜两点钟才走,都是回顾他自己既往的成绩,展望未来的抱负。至于他的成绩抱负云云究竟是些什么,我都已经忘了,只是笼笼统统记得,他的舞台生涯将以振兴戏剧始,将以毁灭戏剧终,因为只要他一死,整个戏剧事业就要彻底完蛋,决难幸免,也决难挽回。
最后,我伤心地上床睡觉,伤心地想起艾丝黛拉,而且做了一个伤心的梦,梦见我未来的遗产被一笔勾销了,非得跟赫伯尔特的克拉辣结婚不可,否则就得由我扮演汉姆莱特,由郝薇香小姐扮演鬼魂,演给两万观众看,而我却连二十个字的台词都背不上来。
注释:
'1'这是一个水平极低的剧团,一切因陋就简,因此用厨房里的菜桌和普通椅子当作御座来使用,整个汉姆莱特的演出也被滑稽化了。
'2'应是御前大臣波乐纽斯。
'3'应是波乐纽斯之子莱厄替斯。
'4'伍甫赛扮演的应是汉姆莱特。可参阅二十七章乔看过他演出后所发表的观感(197页)。
'5'先王即汉姆莱特之父王,以鬼魂姿态出现。
'6'揆诸常理,王后应当遍体通身都是金饰,今观众如此云云,足见这个剧团的服饰道具实在不像话。
'7'当指在汉姆莱特与莱厄替斯比剑时担任裁判员的奥思瑞克。
'8'按指汉姆莱特第五幕第一场第215行以下数行,教士出场,对莪菲莉娅的死因表示怀疑,因而拒绝为她祷告、唱安魂曲。
'9'指四幕五场莪菲莉娅闻其父噩耗而疯狂一场,一些象征性的动作都是为了悼念亡父。
'10'这是汉姆莱特在三幕一场那段著名的独白,开头几行是:活下去呢还是死?——这就是问题的症结;要做到胸怀磊落,究竟是应该承当那暴戾命运的明枪暗箭,还是应该持戈举矛,去堵截那无边的苦海,以牙还牙,歼灭了这苦恼?死亡不过是长眠——一了百了;既然步入了长眠就再也不会肝肠断碎,那血肉之躯挣不脱的百千种疾痛从此也同归于尽,那岂不是我们求之不得的圆满功德?死亡不过是长眠——可是长眠了也许还会做梦,这倒是个难题!
'11'语见三幕一场125—133行,这是汉姆莱特对莪菲莉娅抒发的一大段怅伤之感:“我也算得上光明磊落的了,可还是免不了内疚重重,不能自安,恨不得我母亲当年还是没生下我来的好。我傲骨天生,报仇心切,志大心高,那转不完的愤世嫉俗的念头简直叫我的思想应接不暇,叫我的想象无从分辨其中的形形色色,更何况哪来这么些时间把这些个念头一一付诸行动。像我这样一个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家伙,究竟应该如何是好?——”
'12'汉姆莱特接过笛子的情节详见三幕二场308行,这时戏中戏捕鼠机正在演出,“众伶人持笛重上”,汉姆莱特嚷道:“啊,笛子来了,给我一根!”此处的笛子应为八孔直笛,与普通笛子不同。
'13'似指同幕同场戏中哑剧部分曾使用过。
'14'不列颠王统无疆:ta阿尔涅于1740年8月谱写的一支歌曲,作词者为汤姆生与马勒特;1746年汉德尔曾以此主题谱为“圣乐”。与汉姆莱特完全无干。
'15'语出三幕二场开头四行:“我求求你们读这段台词,千万要像我刚才读给你们听的那样,轻悄悄溜着舌尖儿吐出来;如果你们脱不了一般的戏子气派,大吼大嚷,那我要你们有什么用?还不如请那宣读公告的差人来胡嘶乱嚷!也别让手儿像拉锯似的在空中乱摆乱舞,而是要轻摇慢荡”
'16'取骷髅、扔骷髅,见第五幕第一场第80行以下。
'17'莪菲莉娅的灵柩出现,见第五幕第一场236行以下。
'18'“紧挨着乐队与坟墓”,足见舞台空间之局促与布景之草率。
'19'指剧中人物汉姆莱特。
'20'见第三幕第四场102行。
'21'角色。
第33章()
有一天,我正在跟朴凯特先生读书,邮局送来一封信。一看信封,就紧张得心头乱跳。尽管信封上的笔迹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不过我一猜就猜出了这是谁的手笔。信笺上不落上款,既没有“亲爱的匹普先生”,也没有“亲爱的匹普”或是“亲爱的先生”,什么“亲爱的”都没有,只是写道:
后天我搭中午班马车来伦敦。我想,我们有约在先,由你来接我,是不是?总之,郝薇香小姐有此印象,因此我遵命写信通知你。她向你问好。——艾丝黛拉上。
恭逢这般的吉日良辰,如果时间许可,我一定非添置几套新衣服不可;可惜时间不许可,只得以现有的几套将就将就。顿时之间,我连茶饭也不想吃了。盼不到那一天,心神固然没有片刻的安宁;盼到了那一天,还是心神不宁,而且只有心神不宁得更厉害:马车还没有从我们镇上的蓝野猪饭店出发,我就在齐普赛区伍德街的驿站附近打转了。我明知为时过早,还是隔不上五分钟就要去看一趟,否则就放心不下;这样失魂落魄的才守候了半个小时(算起来有四五个小时可等呢),忽然看见文米克迎面走来。
他向我招呼:“喂,匹普先生,你好吗?真没想到你也会逛到这一带来。”
我回说有位朋友乘马车到伦敦来,特地赶来迎接;又问起他的城堡和老人家近况如何。
文米克说:“棒极了,谢谢你的关注。老人家尤其好,硬朗极了。到今年生日就是整整八十二岁了。我打算为他放八十二炮,一只要四邻没有意见,二只要我那门炮支得住。不过这是后话,伦敦可不是谈这种事情的地方。你猜我上哪儿去?”
我看他是往事务所那头走,便说:“到事务所去呗。”
文米克回答道:“差不离。我到新门监狱去。我们现在正在处理一件银行盗窃案。我一路来已经看了一下现场,现在要去跟我们的当事人谈一谈。”
我问:“你们的当事人就是盗窃犯吗?”
文米克冷冰冰地回答道:“哪儿的话,你扯到哪里去了!只不过是有人控告他盗窃而已。控告得他,也就控告得你我。你知道,说不定哪一天你我也会受到这种控告的。”
我断然说:“不过眼前你我并没有受到控告。”
文米克用食指碰碰我胸口,说:“哦哟!你倒是个有心人,匹普先生!愿意到新门监狱去观光观光吗?有空吗?”
我正愁消磨不了这许多时间呢,这个建议倒是正中下怀,尽管我心底深处是想在驿站上守候的,无奈二者不可兼得。我就咕哝了一声,说让我先到驿站办公室去打听一下时间是否来得及。进去一打听,站上的办事人员极不耐烦地告诉我说,马车最早也要到几时几刻才能开到,而且把时刻说得极其精确——其实我事先早已了解,决不比他含糊。走出来回了文米克先生的话,又故意看看表,装模作样地表示十分吃惊,说是没料到时间还这么早,这才接受了他的建议。
没过几分钟工夫,来到新门监狱,跨进门房,只见光秃秃的墙上挂着一副副的镣铐,还写着各项监狱规则,杂然纷陈。然后由门房进入监狱内部。当时的监狱管得实在松懈;采取过火的纠正措施还是远在以后的事——大凡官府办了错事,必定矫枉过正,这也往往就是对这种错误的最有力最持久的惩罚。在当时,重罪犯并不禁锢,饮食条件比士兵还好(更不必说贫民了),因此,囚犯们为了某种情有可原的要求(譬如要求改进汤水的滋味)而纵火焚烧监狱,这类事情还不大有。文米克带我进去时,正是探监的时间;啤酒店的跑堂正在到处兜售啤酒;犯人们在那围着铁栅的院子里买酒,和朋友聊天;好一片霉臭、丑恶、混乱的景象,真叫人看了寒心。
我觉得文米克在那些犯人中间走动,活像一个园丁在花木丛中走动一样。我这种想法不是没有原因的:我看他一见到隔夜抽出的一支新芽就说:“怎么啦,汤姆船长?你也在这里?哎哟哟,这真是!”继而转过脸来又招呼别人:“水塘后面那一位不是黑炭比尔吗?嘿,两个月不见你啦,你过得好吗?”他又以同样的姿态站在铁栅跟前,听那些犯人心急慌忙地低声跟他说话,一个一个地听过来,他自己那张邮筒口似的嘴却纹丝不动,只是一边听一边拿眼睛瞧着他们,似乎要仔细看看这些犯人自从上次见面以来,有了多少长进,下一次提审时,是否有希望以花繁叶茂的姿态出现在法庭上。
文米克人头很熟,我发现他原是替贾格斯先生做交际联络工作的,不过,他身上也缭绕着贾格斯先生的那种气息,因此,你要接近他是可以,却不能超过一定的限度。凡是他的当事人和他打招呼,他一律都是点点头,双手在头上稍稍端一端帽子,然后抿紧了他那邮筒口似的嘴,把双手插进了衣袋。有一两个人付律师费有困难,文米克先生看见人家拿出的钱不足数,他便避之唯恐不及,说:“这可不行啊,老兄。我不过是个小伙计。这个数目我不能拿。别这样为难我这个小伙计啦。如果你当真拿不出那个数目,你最好还是另找一位大律师;你也知道,大律师嘛有的是,你这笔钱请这一个不够也许请那一个够;我以一个小伙计的身份,劝你还是这样办。白费劲儿的事情还是少做。何苦呢?下一个是谁?”
我们就这样在文米克培养花木的温室'1'里一路走过去,后来他掉过头来对我说:“等会儿有个人和我握手,你留意。”其实不用他事先关照我也会留意,因为截至目前为止,还不曾见他和任何人握过手。
话音刚落,就有一个身材魁伟、腰肢挺拔的人(我此刻执笔之际,此人仿佛还在眼前)来到铁栅栏的一个角落里。他穿一件破旧不堪的橄榄绿的礼服大衣,红通通的皮肤上泛出一种特有的苍白,一双眼睛看东西的时候老是骨碌碌东溜西瞅,他一看见文米克就把手伸到帽檐上,半认真半打趣地行了个军礼。只见他帽子上沾着一层肉冻似的厚厚的油脂。
文米克说:“上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