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短篇小说大全集-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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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的力量最强大,他这句话包含着没有消除的怨气和悔恨。
“是吗?”我只是瞅着他,沉默了一阵,又说:“老兄,我想听听你处世的经验,不是秘密的话,能不能谈几句?”
“什么秘密不秘密”
“那么,你就谈点给我听听。”
他又抬眼看看天,停了一会说:“好,我谈。”他看见我点了一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支,叼在嘴上,说:“那是19年前,8月11那天的事情”
他大致谈了这样一段故事:
他住的地方是岭儒古邑20里外的一个朝海的小村子。他在他住的那个小村子(约有30来户)里是个相当有名的人。15岁上他的父母双双去世了,剩下的人说得上是亲戚的,只有住在隔壁,单立门户的弟弟、弟媳。他们兄弟是村里最有钱的。他们最会捕鱼,又知书识礼,会唱船歌。换句话说,他们兄弟是村里有代表性的人物。
8月15是中秋节。8月11日,他为了要买过节用的酱和他老婆羡慕不已的那种镜子,便去赶集了。
“记住买一面比家里的大一点的,”他的妻子一直跟到大路上,关照他不要忘记。
“不会忘记的。”
他迎着火红的朝阳,走出了自己的村子。觉得妻子这样关照十分可笑,但又讨人欢喜。他的妻子长得很好看,很细巧,在村里是少有的。他对我说:“平壤城内到哪儿也很难找到她这样的人。”
所以他们夫妻关系很好,好得在当时简直都要叫人笑话了。老年人常常告诫他,叫他别被女人迷住。虽然夫妻恩爱,但他却由于过分恩爱而对妻子产生了很多猜忌。倒不是认为妻子品行坏,而是觉得妻子性格太活泼跟谁都谈谈笑笑,而且还有点儿爱撒娇。
一到过节,村里年轻人都说他家干净,涌到他家来。他们喊他妻子“嫂嫂”,他的妻子也称呼他们“叔叔,叔叔”,跟他们吵吵闹闹,爱笑的脸上老是笑容可掬。每逢这种时候,他总是躲在角落里拿眼睛瞟着妻子,等到年轻人走了,他就不分青红皂白,冲上去拳打脚踢,把从前买给妻子的东西全部收回来。一打架,住在隔壁的弟弟、弟媳一准跑来劝解,而他也总是把弟弟夫妻顺带打一顿。
他这样对待弟弟是有其理由的。
他的弟弟在村里人当中享有无比崇高的威信,尽管天天吹海风,脸却很白净。这一点就够叫他嫉妒的了,尤其是他妻子对弟弟非常亲切,更叫他难过得受不了。
他离开岭儒半年前——也就是说从他去赶集的时候算起,约摸半年前,他过生日那天,家里做了点好菜,吃得很快活,他有个习惯,喜欢把好吃的东西留着隔一阵再吃。这是常事。他的妻子对他的习惯也很清楚。那天他弟弟到中午才回来,他妻子想把他舍不得吃留下来的好菜拿给弟弟吃。他瞪着眼睛对妻子递了个眼色,叫妻子不要拿给弟弟。不知道妻子看没看见,她还是拿给弟弟了。他心里非常不舒服。于是下了决心,只要找到借口,就打她一顿他妻子把饭菜端给弟弟以后,退了下来,不巧稍微踩了一下他的脚。
“你这个家伙!”
他使劲抬起腿,踢了妻子一脚。他妻子一下子扑倒在饭桌上,连忙爬起身来。
“死东西,有哪个女人敢踩男人的脚!”
“稍微踩一下,脚就断啦!”妻子满面通红,用带了哭腔的声音,嚷道。
“你敢回嘴!”他一骨碌爬起来,揪住妻子的辫子。
“哥,你这是干吗?”弟弟一面站起身来,一面去拉他。
“替我待到一边去,你这个鬼东西!”
他把弟弟一推,然后又对着妻子乱踢:
“死女人,你替我滚!”
“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我死也不离开这个家!”
“你不走?”
“当然不走。是我的家嘛”
就在这时候,妻子说的“我不走”这句话深深地印到他的心里,他不想再打了,怔怔地站在那里,光瞪眼睛。“死东西,那么,你是要叫我走?”说罢,他跑到门外。
“哥,到哪儿去?”他不回答弟弟的话,连头也不回,就走到邻村酒店里,对着卖酒的女人和酒桌坐下。
当天晚上,他喝得醉醺醺的,替妻子买了一些糕拿回家去。
这样又维持了三四个月的和平。不过,这种和平是没法一直持续下去的。不久,因为弟弟的缘故,和平又破裂了。
从5月初起,弟弟老是朝岭儒城里跑。5月底以后,在城里常常一住就是好几天。同时有人传说,他弟弟在城里讨了个小老婆。自从有了这种传言,妻子看见弟弟进城就像是看到毒虫子一样不高兴。弟弟耽误了几天回来,妻子一准会找上门去跟他谈判。甚至跟弟弟的老婆吵嘴,怪她没有拦住弟弟。7月上旬,他弟弟进城去住了10天,妻子又像从前一样,跟他的弟弟、弟媳妇争吵,这还不算,还跑来跟他吵闹,问他为什么眼看着弟弟到这种坏地方去不管!他对妻子这种做法很看不惯,劈头嚷道:
“跟你有什么关系,讨厌!”
“没出息的东西。弟弟朝这种地方跑,你都不拦一拦,”他妻子火了,大声嚷嚷。
“死女人,你要干什么?”他腾地蹦了起来。
“没出息的东西!”
话还没说完,他妻子就啊的一声,倒在地上了。
“死女人,跟男人讲话,竟然用这种口气,打哪儿学来的!”
“打老婆,你是打哪儿学的!没出息的东西!”
他的妻子哭着嚷道。
“死东西!你还嘴凶?滚出去!别待在咱们家,滚!”他一面跺脚一面喊叫,然后开了门,把妻子朝外推。
“我不走!”妻子一面哭,一面跑了出去。
“死女人。”他狠狠地说着,就地朝下一坐。
太阳落山了,妻子没回来。他尽管把妻子赶了出去,但还是在等妻子回来。天黑了,他连灯也不点,一面气得发抖,一面在等,而妻子的笑声却在弟弟家里响了一夜,好像很快活。他一动也不动,坐在那里熬了一宿。东方发亮的时候,他到厨房去操起一把切菜刀,哗啦一声开了门想去把老婆和弟弟宰了。要不是他的妻子愁眉苦脸,呆呆地站在门外,朝门里张望,他是会把妻子和弟弟杀掉的。
在看到妻子的一刹那,他忽然感到心里充满了对妻子的爱。于是他改变了主意,扔下刀扑过去揪住妻子的辫子,一面骂死女人,一面把妻子朝房里拖,撕妻子的嘴,然后两个人一起倒在地上打滚
诸如此类的事情,要谈也没有个完,不过,“他”、“他的妻子”和“他的弟弟”三个人的三角关系大致就是如此。
却说,集上恰好有他们喜欢的镜子。那镜子尽管跟现在的不能比,照起来有时鼻子显得很大,有时嘴显得很小,但在当时,尤其是在农村就算是难得的宝贝了。他买好了镜子赶完了集,一面想象着把这镜子交给妻子的时候,妻子高兴的样子,一面披着火红的夕阳,沿着翻腾的大海朝家走,连常去的酒店也没去。
可是,他一走进家门,眼前就出现了一幅意想不到的情景。
屋子当中放着一盘糕,他的弟弟站在角落里,头巾解开了,拖在颈子后头,小袄的衣带也全都散开了。妻子则蓬头散发,裙子拖到肚脐底下。他们看见他,好像有点手足无措,一动也不动,3个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对站了好半天。隔了一阵,最后还是他的弟弟勉强开口说:
“那老鼠跑到哪儿去了?”
“哼!老鼠?你们抓的好老鼠!”话还没有说完,他就卸下背的东西,冲过去揪住弟弟的袄领。
“哥,真是老鼠!”
“老鼠?你这个家伙,哪有跟嫂子这样抓老鼠的?”他打了弟弟几个耳光,顶着弟弟的脊背,把弟弟推出门外。然后回过头来扑向妻子,她早已料到要挨打,站在下首炕上瑟瑟发抖。“死女人!哪有跟小叔子这样抓老鼠的!”他把妻子打翻在地,用脚乱踢。
“真是老鼠哎呀,我要死了!”
“死女人,你也说是老鼠?你死吧,死吧?”他的拳头和脚不停地在妻子身上起落。
“哎呀,打死人了。真是老鼠,刚才叔叔来,我请他吃糕”
“胡说!你勾搭小叔子还说什么屁话!”
“哎唷,哎唷,真的,是一只老鼠”
“你还说老鼠?”
“刚才我们抓老鼠”
“死不要脸的东西,你死吧,掉到水里淹死吧!”他打够了以后,又像对待弟弟一样,把妻子推出门外,并且瞪了妻子一眼,然后对着妻子的脊背,恶狠狠地说:“你只配喂鱼!”
虽然痛痛快快地出了一口气,但他的心里仍然很不好过。他走到下首炕上,靠着墙,像掉了魂似地呆呆站着,一个劲瞅着桌上的糕。
村子西边朝海,天比别的地方黑得晚,即使这样,到了戌时以后,也就黑透了。他离开风墙,想点灯,转过身去找火柴。火柴不在常放的地方。东翻西翻,翻到了一件旧衣裳,这时,传来一阵老鼠叫,有个什么东西哧溜一下跑了出来,没命地朝对面逃。
“真是老鼠!”他小声嚷了起来。然后没精打采地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刚才,他没有看见的情景,像电影一样从他的脑海掠过:弟弟到家里来了,对人亲热的妻子端出一盘糕来叫弟弟吃。不知打哪儿跑出来一只老鼠,两个人就忙着抓老鼠。老鼠折腾了他们一阵,不知躲到哪个角落里。他们东张西望地找,就在这个时候,他进来了。
“死女人,看你待会儿不回来”他硬是横下心来躺下睡觉。
然而,黑夜过去了,他的妻子别说是天亮时分没回来,就是太阳升上中天了,也没回来。他渐渐有点担心,便出去寻找。弟弟家没有,村子里找遍了,也都说没人看见。
这样一直找到中午,好不容易才在离家三四里的海边上找到了妻子。虽然找到了,但已不是从前那个生气勃勃的妻子。她死了。她的身子被水泡大了一倍,从前老是笑声不断的好看的嘴里,全是白沫。他把妻子背回家来,不由地掉了魂魄。第二天他草草把妻子埋了。弟弟跟在他身后,脸上一脸埋怨的神情,好像在说:“哥,这是怎么回事?”
安葬了妻子以后的第二天,弟弟就从这个小小的村庄里消失了。一天,两天,五天,六天过去了,弟弟还不回来。一打听,据说:五六天前有个跟他弟弟一模一样的人,背着大包袱,背对着火红的夕阳,没精打采地向东走了。10天,20天过去了,弟弟还是杳无音信,留下弟媳一个人,见了面就叹气。
他又不能看着不管,构成这种不幸,全部罪过都在他身上。
他终于当了船公,以便多少能和吞噬他妻子的大海接近接近。他弄到一条船,从水路出发,到处去打听弟弟的消息。每到一个地方,他都把弟弟的名字和长相告诉人家,问有没有这样的人,但是打听不到。
10年过去了,像做梦一样。9年前的秋天,他的船穿破漫天大雾从延安朝鲜黄海道地名。海面经过,由于风大,船破裂了。好几个朋友丧失了性命,他也晕了过去,漂浮在水上。
当他好不容易清醒过来时,已经是夜晚,他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到了陆地上,透过红红的火光,他看见弟弟在看护他,替他烤衣裳。他并没大惊小怪,反而很自然地问道: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弟弟沉默了一阵,勉强回答道:“哥哥,这都是命里注定的呀!”火烤得他暖烘烘的,本来他已经昏昏欲睡了,忽然变得神志清醒起来,又说道:“10年来,你瘦多了。”
“哥哥,我是变了,你也变得很厉害。”
他听见这话,恍如在梦中,又昏昏睡去。这样睡了两三个钟头比蜜还要甜的觉,醒来一看,像刚才一样通红的火还在烧着,但弟弟不知到哪儿去了。问了问人,据说刚才弟弟对着他的脸呆呆地看了一阵,然后掉转背脊,把通红的火光撇在身后,慢慢地一声不吭地消失在黑暗里。第二天再怎么打听,他弟弟已经影踪全无。由于打听不到,没法,他只好另外弄了一条船,又去漂泊。他的船到达海州,他到海州集市上去买东西,对面店里有一个人好像是他弟弟,跑过去一看,那人已经不见了。船在海州不能久停,他只得把心留在海州,出了海。
此后,他东飘西荡了三年,也没能见到弟弟。
三年以后,也就是距今六年前,他的船经过江华岛,他听见有一阵船歌从朝海的悬岩旁边冲着大海飘来。某些段落和调头,是改编过的,表现出他弟弟的特色。不是他弟弟,别人是唱不出来的。
船没有在江华岛停留,径直开了过去。但在仁川停了10天,他立即下船到江华岛去,东寻西找,向一家小客店打听。据说有一个人名字跟他弟弟一样、长相也跟他弟弟一样,曾在这里住过,可3天前回仁川去了。他赶忙回到仁川,但在小小的仁川也没找到弟弟。风霜雨雪,一晃6年,他始终未能见到弟弟,也不知弟弟是死是活。
他结束了谈话,眼睛反射着夕阳,有几滴泪珠在闪光。
我沉默了一阵,问道:“老兄的弟媳呢?”
“不知道。我已经20年不到岭儒去了。”
“那你今后打算上哪儿?”
“这也不知道,哪有什么固定的地方,我是随风漂泊。”
他又为我唱了一遍船歌。
啊,啊,那船歌中包含着多少悔恨,包含着多少对大海的凄切的怀念呀!
歌罢,他站起身来,披着嫣红的夕阳,慢慢地朝着乙密台走去。我没有勇气拦他,只能坐在那里,眼睛呆呆地盯着他的脊背。
当天晚上,回到家里,那船歌和他宿命论的言谈,一直在耳边铮铮作响,使我一刻也不能安睡。第二天醒来,我早饭也不吃又跑到箕子庙去找他。昨天他垫着坐过的草,全向一面歪倒着,纪念他的离去,但是附近看不见他。
然而,然而,船歌不知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