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短篇小说大全集-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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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赵这时走得更加快速度,两只手摔着半圜,率性不去扶肩板了,把后面的贺光亭简直拖了走,急得老贺乱嚷起来:
“不要尽跑,这样拖,我就来不起了。背时鬼!”
“呵,就来不起喽,年纪青青的!背时鬼!我背时,你背利;我敲当当你落气!”
我看见老赵两只肥紫的肩膀在肩板下不时调换,口里喃喃着,真有趣,不由得自己对他也发问了:
“老赵,你是什么地方的人?”
“三坡,就是你今晚上要歇的那堂儿,先生!”
“你的家也在那里么?”
“先生,我从小就打烂仗,四川也走过好几趟,那年抬过王道台上成都。娘老子都没得,前年讨了一个婆娘,爱穿爱戴,我养她不起,跟倒野老公跑了,不带贵的东西!先生,你说我老赵还有啥子家呢?这如今变教场坝的桅杆——独人了!”
“你抬得很不错,为什么不找一个长路抬呢?”
“从前是抬长路的,到云南,上成都、下重庆,都走过。这如今烟吃上了,抬不惯长路;二来那堂儿去找这样的生意?人家都说我们是跑流差的,放不下心。先生,抬你抬得不好,不要见怪!星宿跟着月亮走,——沾你老人家的光,到栈房多赏几个酒钱吧!先道谢一下!”
我和他这一说话,不要紧,他却想敲起我的竹杠来了。
贺光亭在轿子后面也掺着嘴说:“先生,你不要小看老赵呢,他以前还吃过粮吃粮:贵州凡当兵,谓之吃粮。当过几个月的排长,这如今算是背时,以前人抬他,现在他又抬人了。这也没啥稀奇,那个保得千年富,那个保得万年贫呀!”
我听后没有言语,只抿着嘴笑了一笑。
到了石牛栏,他们是最先赶到,也就最先歇气吹烟去了。我便下轿来,在街上散步,一面等候c女士和妻的来临。因为的确我的轿子走得太快了,连胡小山们都没有跟上,丢在后面,很远很远。当走在中途,空虚的山谷里,前不见行人,后不见来者,只有我一乘小轿在那里忽升忽降,又是这两位陌生的加班匠抬着我,我想万一有什么劫掠之类的事件发生,象我这样一个文弱的青年如何能抵得过他们呢?一直到石牛栏的小店歇脚,我的跳跃的心才安静下来。雨这时已经渐渐停止,偶尔还飘过一点两点树上飞来的残滴。我浏览半天风景,妻们的轿子也到了。她和c女士都出来活动活动身体,大概是在轿子里闷得太久的缘故吧?后来我们三人径直端了店家的板凳,在路旁坐下来。
忽然大路上有一个乡下的妇人也走到我们的身边来,拄着一根柴棍,包着白头巾,好象走了很长的路,面红耳赤,显出十分困顿的情形。我们疑惑她总是到那里去赶场的农家大娘之类,在路上这些人物我们遇见得最多,几乎一见就可以辨别得出。不过这位大嫂仿佛有什么心事似的,埋着头只顾走,走到店子那座石台阶前,居然坐下了,大概是想歇歇气再奔路。但不知道她的眼睛为什么忽然抬起来,不住地向斜对过老赵们在那里吹烟的烟馆门里看,看得真入神,连瞬都不瞬一瞬。渐渐地她的头有点颤动,口里咿唔起来。使我为之骇然,我慌忙让妻和c女士躲开,我说:
“你们看见没有?那个女人是疯了的,怕人得很!”
她们起先好象不大注意,等再注目去看时,那个妇人的头发已经披散了,两脚一阵乱跳,没有想到她竟会放声大哭起来。嘴唇边还颤着一些含糊的字眼,夹杂着哭声,正好象清明节女人哭坟的那种凄酸漫长的调子。但后来她的声音骤然转入高尖了,我听清楚了几句,是:
“赵洪顺,你有本事出来!杂种东西!我有啥事对不起你?”
她的哭声把四围的人都感动了,大家一齐围拢来问她:
“大嫂,你在这堂儿做郎我哭?”
“有啥不得了的事这样伤心啊?”
那个妇人不住地摇头,半天才说:“诸位,你们管不到我的家事,叫赵洪顺出来,我跟他说个明白!怕喽他我不姓谢!”
“那个叫赵洪顺?”有人问。
“就是赵胖子,这是他的大嫂。”旁边有知道的便替代回答。
我知道我的疯人的悬拟完全错误了,也忙着过去旁观。
“诸位,请你们评评这个道理,嗯嗯,”那妇人一路哭着,一路诉说,我家就住在三坡,婆家姓赵,在那边烟馆睡起吹烟的那个黑矮子就是我的男人。这个杂种龟儿,不学好,背着我学会了吹烟,百不理事;抬加班的钱,一个人还不够用,总是回家大吵大闹,逼着我要钱,嗯嗯找我出气;把我的手饰衣服都卖光了,我只好出去帮人,他这个东西,不业嗜好不业嗜好:意即“不学好。天天还是找上门来,三块两块地拿起去,我啥话都没有说,他是我的丈夫!他昨儿又跑来啦,他逼我改嫁,说他已经收了人家二十块钱的聘礼,他简直把我卖了。我来他家这两年啥事对不起他?嗯嗯他要我嫁,我情愿到昭忠祠去把头发铰了当尼姑,我早就吃长素了。我们从今以后,各干各的,我在三坡找他两天都没有找到,他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以为跑脱了呢;王家却到我主人家那里来要人,嗯嗯卖自己的妻子,太可恶了!嗯嗯”
大嫂,你也不要太伤心了,喊赵大哥来给你告个么二三告么二三:即是“赔罪”。就是了。店家的老板娘走来劝。
“我倒要看看他会把老娘卖了才怪呢!”赵大嫂眼睛哭得象红肿的桃子,跑到街心去,把头发一阵乱摆,喊道:
“赵洪顺,尔妈,你出来!我姓谢的那点对不起你,七出之条犯了那一条?”
老赵大概是烟瘾过足了,从对面一大步跳出来,扭住他的太太就是一阵拳头。
“你这个烂婆娘,不要脸的东西!裹上了野老公就去你妈的三十三!你发啥子鸡脚疯?不要给我姓赵的再丢丑了,尔妈,男人抬轿,婆娘养汉”
老赵一面高声地骂着,一面用手挽住妇人的头发,用破草鞋的脚乱踢。
赵大嫂借着机会,益发娇痴,坐在地下,简直不肯起来,只是伤伤心心地哭。
“老赵,你发神经病了?”
“尔妈,也有这样野蛮的人!”
轿夫们都愤愤不平地上前来拖赵胖子,有人便在他背脊上给他几拳。老赵这个家伙有一股子劲,并不怕打。
“你的轿子不抬了吗?”夫头气得吹胡子,走过来就是一巴掌。
“不抬,讲好了的,那有不抬的话说!”他鼓起眼睛说,这才把手松了,叹口气,“赵大嫂,就算老子对不起你。老子答应人家的生意,要干拢。你要是不放心,跟着老子走,三坡见,我不会象岩鹰飞到半天云去的。随便啥地方都陪你去。猫抓糍粑,脱不了爪爪,我早晓得有今天”
“我刚走三坡来,又回去!”
赵大嫂抱怨着起身,一颠一蹯地向三坡的路上走。很费力,很可怜;老赵抬起我横冲直撞地狂奔,回都不一回顾。
“老赵,你这家伙也忒没有情分了,自己的同床共被人呀!”走到一座松林里,胡小山带着讥刺的语调向老赵说。
“弟兄,——”他看见胡小山年纪太大,这个称呼有点欠妥,忙改过口来:“胡大哥,你不明白!”
“你明白啥?我看你早给烟熏糊涂了!”
“胡大哥,你那里会晓得老赵家里的事情;这个婆娘向来就不带贵。你问她那天不是打扮得妖精怪气地去摆街?我一年四季都在外头,晓得她在家搞些啥名堂;尔妈,总而言之:十个婆娘九个坏前踩左!”
“后踩右!”老贺应。
“”
“赵大哥,”老贺听了他的话很为不平,大声地叫,“你不要冤枉你家大嫂喽,她才是个贤德之人!不是你吹上烟,她就不会同你闹翻的,好意思!脸摆在那堂儿去?你,你说,你出脱了人家多少家事?人家帮了人,你那个月不去分几文?你又嫖又吹,瞒那个都瞒不过我贺光亭呀!一个人不要太昧天良了吧。”
赵胖子低头不语,只管伸直腰赶走路。
翻山翻得人头发昏,雨虽然没有,天已经透露一丝两丝的阳光,路却非常难走,而且沿路都是盐巴客,把他们沉重的背兜横梗在大路当中,不肯让人;一不小心,轿夫便和他们吵闹起来,真正使人烦腻不过。有时正在闷闷的时候,远处放牛儿忽地传来一派山歌声,听着倒非常有趣,他们的声调拉得很长而且自然:
十七十八正风流,叫你跟哥你害羞;
二十四五人老了,想哥日子在后头。
黄昏时候,我们才到河洞,这个地方是寥寥可数的几家人户,有座瓦盖栏杆的木桥,桥下水声潺湲可闻。我们歇在桥口,抬头可以望见妻们的轿子从山谷的曲路蜿蜒而下。在河边大家聚齐后,又出发。赵胖子挺胸正走得起劲,那知又有意外了,从路旁冷不防走出一个卖泡巴的老太太把他抓住。这位婆婆年纪虽老,却有力气,无论如何不让他走。老赵则大撒其枪。大撒其枪:意即大骂其人。
胡小山们从后面赶来了,忙问是什么事情。
“他该我的钱不还!”老太太恶狠狠地说。
“多少钱,值得这样闹?”
“一百文!”
我在轿内听见这个渺小的数目,觉得真好笑:第一,这位老婆婆也真算认真了;第二,为什么老赵连一百文的债务都不肯偿清呢?
“还钱不还?”
“前是胸膛后是背,要钱就是定子定子:即拳头。会!”
“不是人说的,狗禽兽,你玩赖,不还钱也叫你走得到!”
胡小山过来吼老赵一声说:“老赵,你这个烂干人,吃人家的事不给钱,有这种道理吗?一百钱,好大个事情!”
“大哥,没得钱,还不起,有啥法想?”老赵给自己辩。
我以“鲁仲连”的资格说:“胡小山,加班的钱,扣他一百就是了。”
“先生,这不行。”这好象挖了老赵的心。
胡小山在裹肚里拿一百递给老太太,踢了老赵一脚说:“抬起走,欠账不还的干人!”
老赵瞪着眼睛,招呼后面道:“走啦!”
走了好几里,老赵一句话都没有说,只顾向前冲。就是看见对面的挑子来,也不叫“踩左踩右”了。后来竟唏唏呼呼起来,好象在哭。真没想到他这样硬肘的汉子,居然也会脓包。我问道:
“老赵怎么回事?哭了!”
“胡小山扣我一百文。”
“一百文就值得哭吗?”
“一百文够吹一盒呢,先生哪!”
“不上进,就慕倒吹烟!”贺光亭也加入嘲笑他。
“到栈房,这一百钱我还你,你们的烟瘾也未免太大了。”我有点可怜,便这样安慰说。
“先生,要吹烟才有气力呢!”
“唔,你们下力人那里挣得了钱呢,都让烟给害了啊。”原来妻的轿子也追上我们了,她在后面叹息着说。
晚上九点才到三坡,栈房已经由夫头打好了,就是他们告诉过我的荣隆栈。下轿一搬行李,铺床,又加上吃夜饭,真是极忙碌之至,我更记不起什么老赵小赵了,而且疲乏已经把我包围了呢。吃完饭,我正出门来散步,想借此消化吃下去的东西。乍看有如幽灵,忽然一个矮胖的黑影子在我的面前一蹲,声音很凄涩地说:
“先生,你老人家不是答应还我一百文么?”
“你是谁?”我始而有点惊诧,“呵!老赵,你还没有走?怎么不去了你的家务事?”
“我也住在这间栈房,先生,太累啦,明天才走。钱,你要是不方便的话,明天早上拿也可以。”
“拿去!还有两百文就算我给你的赏号吧!”我总共递了三个值百的大铜元给他。
“多谢你,先生!”
老赵的黑影闪进东厢房的烟室中去了。
我们住的这家栈房虽然很大,但是并不十分清洁,满屋的壁上都是打油诗和漫画,光怪陆离,无所不有。屋址靠近河边,河风不时吹来,刮得窗纸呼呼乱响。c女士住在我的隔壁。妻给侄把床铺好,他倒下去,呼呼便睡。我写完日记,已经将近十二点,因为明天还要走路,不得不稍事休息,也就脱衣躺下,妻胆子比较小,又听见到处都是响声,虽然一半靠着板壁,一半睡在床上,但时刻都在警觉之中。她怕有窃盗的潜来。
我睡梦得正模糊,所谓模糊也就是代表半睡半醒的状态,忽地听见店门嘎的一声响亮,我不觉身子一掣。以后的声调更庞杂了;不过起初是很单调的步队之行声,渐渐便夹杂着指挥刀的铿然,由远而近,进了店子。杂杳的步履,一直响到东厢房之前,接着仿佛有几只灯影在乱晃,只听见叫:“起来!起来!”那边的人大概都惊醒了。立刻形成一种紊乱,有的在发梦忡,有的在大声急呼找草鞋。我心里战栗着,想起轿夫们都睡在那边屋子,难保不是拉夫的呢。我打算坐起来,妻忙止住我说:
“不相干,大概是查号的吧?”
“那他们一定要到上房来。”
“不,店老板一定可以搪塞他们了。”
“唔。”
我漫应着,又安然睡下;但却竭力维持着不要使瞌睡来临。妻真细心极了,她还是用耳朵再谛听。大家都沉默着。
“我原说在这点,你看对不对?”一种洪亮的声音,把喧嚣的空气压下去了。
“军士,我们真不晓得”
这仿佛是店老板的话;不然,总应该是么师么师:即北方所谓“伙伴”。之类。底下的声音很细,听不真。
接着便是轿夫们的无意识的起哄;有些在廊檐下睡的,正睡得朦胧,也翻身起来,口里直问:
“啊呀,啥事,啥事,半夜三更闹个不清?”
军队的弟兄好象这时完全挤在东厢房门口了。
“捆起来,杂种!老子也叫你跑得脱!”
“军士!军士!军士!”半哑破竹似的声音忽然起了,这个调子于我非常熟悉,觉得从前在那里听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