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记-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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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件足以令子路从心底大呼“快哉”的事,然而从那以后,强齐对邻国宰相孔子的存在,以及在孔子施政下日益充实的鲁国国力开始警惕起来。苦思之下,极具古代中国特色的苦肉计被采纳了。齐国挑选了一群能歌善舞的美女,送到鲁国,试图以此纵荡鲁侯之心,离间定公和孔子的关系。更具古代中国特色的是,这条幼稚的计策与鲁国国内反孔子派的力量相结合,竟然立刻奏了效。鲁侯耽于女乐,不再上朝。季桓子以下的高官们也竞相模仿。
子路第一个愤怒难捺,一场冲突后辞了官。孔子没有子路那样早早死心,还在想尽一切可能的办法。子路则一心只想让孔子早些辞官不做。倒不是担心老师会玷污臣节,而是实在不堪忍受看到老师置身于那种淫乱的气氛中。
当孔子的坚忍也终于不得不放弃时,子路长出了一口气。并且,欣然跟随老师离开了鲁国。
既是作曲家也是作词家的孔子,回望渐行渐远的都城,唱道——
彼妇人之口,可以出走;彼妇人之请,可以死败……
就这样,孔子开始了漫长的周游。
七
有一个大疑问。从孩提时就为这个疑问感到困惑,而到了长大成人,甚至渐入老境后依然找不到答案。那是关于一种谁也不感到奇怪的现象,关于邪荣正凋这种处处可见的事实的疑问。
每当碰到这种事情,子路就不由得从内心感到悲愤。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人们总说恶即使称快一时最终总会遭到报应。也许的确有那样的例子吧。但是,那难道不是人最终总会衰亡这种普遍性现象中的一个例子吗?善人得到最后胜利这种事,不知从前怎样,至少在当今世上几乎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为什么?为什么?对大孩子子路来说,唯有这个疑问怎么愤慨都嫌不够。
他用捶胸顿足的心情,思考天是什么,天都看到了什么。如果是天制造了这种命运的话,自己只能反抗天了。就像在人和兽之间不设区别那样,天在善和恶之间也不设区别的吗?所谓正或邪,难道不过是人们之间暂时的约定吗?子路每次拿这个问题去问孔子,结果总是一样,被教育一通对人来说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
可要是那样的话,对于为善的报答,除了为善这件事本身的满足感之外再没有别的了吗?当着老师的面,他似乎感到自己被说服了,可一旦退下思考起来,还是残留着无论如何不能释然的地方。那种经过勉强解释之后的幸福无法令人满意。如果义士不能得到清清楚楚看得见的、谁看了都无法说个“不”字的善报的话,一切就太没有意思了。
对上天的这种不满,他在老师的命运上感受得最为强烈。几乎不能相信是凡人的这位大才大德,为什么必须忍受这样的不遇呢?家庭也不美满,年老之后还不得不四处漂泊。这种不遇为什么非要落到这样的人身上呢?
有一晚,当听到孔子在自言自语“凤鸟不至,河图不出,吾已矣夫”时,子路忍不住热泪盈眶。孔子的慨叹是为了天下苍生,子路的哭泣不为天下,只为孔子一人。
从为斯人、斯世洒泪的那天起,子路下定了决心。要做一面在浊世的所有侵害中保护斯人的盾牌。作为精神上获得指引和守护的回报,要用自己的身躯承担所有世俗的污辱和烦劳。就算是自不量力也罢,总之这是自己的使命。论才学,自己也许比不上后学的诸位才子,但是一旦有事,能为了夫子抛却性命在所不惜的却首先是自己。
他深深地相信着这一点。
八
“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当子贡这么问时,孔子立刻答道:“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孔子是抱着这种心情踏上周游列国的旅途的。不用问,跟随的弟子们大部分也都在待价而沽。
但是子路却不这么想。通过上次的经验,他已经体会到了在有实权的位置上断然推行自己信念的快感,可这里有一个特殊的前提条件,那就是一定得是在孔子手下。如果做不到那样的话,自己宁可选择“布衣怀瑾”的活法。即便终身做孔子的门下犬,也不会感到丝毫悔恨。世俗的虚荣心虽然并非没有,但勉强做官只会损害自己独有的磊落阔达。
有各式各样的人追随着孔子的旅途。果断利落的实务家冉有。温柔敦厚的长者闵子骞。性喜穿凿的掌故家子夏。带点诡辩色彩的享乐主义者宰予。气骨棱棱的壮士公良儒。五短身材,只到传说中身高九尺六寸的大高个孔子腰间的老实人子羔。无论从年龄,还是从威望,子路无疑都具备是他们领队的资格。
比子路年轻二十二岁的子贡是位引人注目的才子。比起孔子总是赞不绝口的颜回,子路不如说更推许子贡。
颜回就象是从孔子身上抽掉了强韧的生活力和政治性之后的又一个孔子,但子路并不太喜欢他。这不是出于嫉妒(虽然子贡、子张之辈看到老师对颜回那种不同寻常的热衷,似乎怎么也抑制不住这种感情)。子路和他们的年龄都相差太远,并且天生是对这些事不在意的个性。他只是完全搞不懂颜回那种被动型的柔软才能究竟好在哪里。
首先,光是缺少活力这一点就看不下去。要说这个,虽然有些轻浮,但总是充满才气与活力的子贡更对子路的脾气。这个年轻人头脑之敏锐,不光是让子路一个人感到吃惊。虽然很明显,和头脑相比,人格还远未成熟,但那是年龄的问题。有时子路也会因对方过于轻浮而忍不住给他当头棒喝,但大体上,对这个年轻人抱着一种后生可畏的感情。
某次,子贡对二三朋辈发表了这样的意见。——夫子虽然说忌讳巧辨,但夫子自己的辩才就过于巧妙。这是需要警惕的。和宰予的巧妙完全不同。宰予的辩才因为技巧过于触目,所以会带给听者享受,却不会带来信赖。因此反而安全。但夫子完全不一样。他的辨才不流畅,但有着绝不令人生疑的厚重;不谐谑,但拥有含蓄深刻的譬喻,因此无论任何人都无法抵挡。当然,夫子的话,至少九分九厘都是准确的真理;夫子的行为,也至少九分九厘都值得我们作为楷范。但尽管如此,剩下的一厘——让人绝对信赖的夫子的辨才中的、仅仅百分之一——有时不免会被用来作对夫子性格(他的性格中,与普遍绝对的真理不尽一致的极微小部分)的辩护。需要警惕的正是这里。这么说,也许是因为与夫子过于亲密、过于狎熟而产生的求全责备。其实,即使后世的人把夫子崇奉为圣人,那也是理所当然的。自己还从没有见过象夫子这样近乎完美的人,并且将来也未必会再出现这样的人。只不过,我想说的是,即使是这样的夫子,身上也还留有虽然细微、但需要警惕的地方。像颜回那样和夫子肌理相近的人,肯定感觉不到我所感到的这种不满。夫子屡屡称赞颜回,结果还不是因为这种肌理的相近吗?……
“黄口小儿竟对老师说三道四!”在旁听到的子路不由得有些恼怒。同时他也知道,子贡说这些话最终还是出于对颜回的嫉妒。但虽然如此,他还是感到这些话里有不可小瞧的地方。因为对肌理相近相远这一点,子路自己也曾经有所觉察。他看出在这个自以为是的小子身上有一种奇妙的才能,能够把自己这些人只能模模糊糊感觉到的事给清清楚楚地表达出来,对此感到既佩服又轻蔑。
子贡曾经向孔子提出过奇特的问题:“死者有知乎?无知乎?”这是关于死后是否有知觉,或者灵魂是否不灭的问题。
孔子的回答也很奇特:“吾欲言有知,将恐孝子贤孙妨生以送死;吾欲言无知,将恐不孝之子弃其亲而不葬。”答案和问题风马牛不相及,子贡心里很是不满。孔子当然清楚子贡提问的意图,但始终是现实主义者、日常生活中心论者的他试图用这样的回答,扭转这位优秀的弟子所关注的方向。
子贡由于不满,把这件事讲给了子路。子路对这种问题虽然并没有什么兴趣,但比起死本身来,多少有点想要知道老师的生死观,于是趁某次询问问了死的问题。
孔子的回答是:“未知生,焉知死。”
正是这样!子路彻底心服了。但是子贡却感到自己又被巧妙地闪了个空。“那是不错,可我说的并不是那回事。”子贡脸上的表情明显这么写着不满。
九
卫国的灵公是位意志薄弱的君主。虽然并没有愚蠢到分辨不出贤与不贤的地步,但比起苦涩的谏言,他还是会被甘甜的谄媚所迷惑。左右卫国国政的是他的后宫。
夫人南子夙有淫奔之名。还是宋国公主的时候,就和异母兄长、名叫朝的美男子私通,成了卫侯夫人后又把宋朝招到卫国委以大夫,继续保持着不堪的关系。
她还是个才气外露的女人,在政治方面也常插嘴干预,灵公对这位夫人可谓言听计从。想得到灵公赏识,先要取悦南子,这已经成了惯例。
孔子由鲁入卫时,虽然受召拜谒了灵公,但并没有特别到夫人那里拜候。南子十分不快,立刻派人向孔子提醒:“四方君子,欲与寡君为兄弟者,必先参见寡小君(夫人)。有请一见。”
不得已,孔子前往问候。南子在帷帐后引见孔子。当孔子行北面稽首之礼,南子再拜还礼时,夫人身上的环佩珰然作响。
孔子从王宫回来后,子路显出一脸露骨的不快神情。他原希望孔子会对南子卖弄风情的要求置之不理的。当然他决不认为孔子会上妖妇的圈套,但本该绝对洁净的夫子哪怕在污秽的淫女面前低一下头,也是令人不快的。就好像珍藏着美玉的人,连对美玉的表面被映上什么不洁之物的影子都会避之唯恐不及一样。
孔子又一次在子路身上看到,和精明能干的实干家比邻而居的那个大孩子不管到什么时候也不会老成,不由又是好笑,又是为难。
一天,灵公向孔子派来一名使者,说是想要一同登车巡城,同时就各种问题请教。孔子欣然换好衣服,立刻出发了。
这位个子高大、一本正经的老爷子,虽然灵公把他看成贤者毕恭毕敬,南子心里却觉得十分无趣。两人抛下自己去同车巡游,则更是岂有此理。
孔子谒见过灵公后,来到外面,正要一同登车,却见浓妆艳抹的南子已经坐在了车内。没有孔子的座位。南子带着不怀好意的微笑注视着灵公。
孔子也满心不快,冷眼旁观着灵公的举动。灵公羞愧地垂下了眼睛,但是对南子什么也没敢说,只默默地把第二辆车指给了孔子。
两辆车行走在卫国都城。前面那辆豪华的四轮马车里,和灵公并肩而坐的南子夫人好象牡丹花一样娇妍夺目。后面那辆寒酸的二轮牛车里,神情寂廖的孔子面朝前方,端然正座。沿途的民众里有人低声叹息,有人暗皱眉头。
人群里的子路也看到了这副情景。回想刚才接到灵公使者时夫子欢快的表情,他心如刀绞。
这时,故弄娇声的南子正好从眼前经过。子路不由得大怒,握紧拳头分开人群就要冲出去,不料却被人从背后拽住了。他瞪着眼回头想要将对方甩开,原来却是子若和子正二人。拼命拽住子路衣袖的两个人的眼睛里,都噙满了泪水。看到这样,子路才慢慢放下了挥起的拳头。
第二天,孔子一行离开了卫国。“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这是孔子此时发出的感叹。
十
叶公子高很喜欢龙。他在居室里刻上龙,在帷帐上绣着龙,每天生活在龙的中间。天上的真龙听说此事大喜过望,一日飞降到叶公家里,要一睹自己的崇拜者。真龙体格雄伟,龙头钻出窗口,龙尾还拖在堂前。叶公见后周身战栗,落荒而走,失魂落魄,六神无主。
诸侯好孔子的贤名,却不好他的内实,结果无一不是叶公好龙之流。真实的孔子对于他们来说过于高大了。有愿意将孔子奉为国宾的国家,也有起用了孔子几名弟子的国家。但是,愿意实行孔子政策的国家,却连一个也没有。在匡地险受暴民凌辱,在宋国遭到奸臣迫害,在蒲地又遇上歹徒袭击。诸侯的敬而远之、御用学者的妒忌、政客的排挤,这些就是等待着孔子的一切。
即便这样,孔子也和弟子们讲诵不止,切磋不怠,不知疲倦地从一个国家漂泊到另一个国家。“良禽择木而栖,木岂能择禽乎?”孔子这句话气节高远,但决不是恨世之言,始终还是寻求为世所用。并且,寻求为世所用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天下,为了道——老师和弟子们全都发自内心地这么想。困穷时依然明快,艰苦时也不舍希望。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一行人。
孔子一行受到邀请,准备前往楚昭王那里时,陈国和蔡国的大夫们秘密召集暴徒,将孔子他们围困在了途中。这是因为担心孔子为楚所用,所以故意设计陷害。
遭到暴徒袭击并不是第一次,但这次陷入了最深的困顿。粮道被切断,接连七天炊烟不起。饥饿、疲惫、生病的人层出不穷。但是在弟子们的困惫和惶恐中,唯独孔子仍然精神饱满,像往常一样弦歌不辍。
子路看不过众人疲惫的样子,稍带怒容地走到正在弦歌的孔子身边,问道:“夫子此时弦歌,算是礼吗?”
孔子没有回答,操弦的手也没有停下。一曲终了,他开口说道:“由啊,让我来告诉你。君子爱音乐是为了不骄傲;小人爱音乐是为了无所顾忌。那不了解我却跟随我的,是谁家的孩子啊?”
子路险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置身这样的困境中,竟然还为了不骄傲而奏乐?但他马上体会了夫子的心意,顿时大喜,不觉手执干戚舞了起来。孔子鼓琴与之相和,乐曲重复了三遍。一旁的众人也暂时忘掉了饥饿和疲惫,陶醉在这粗豪的即兴之舞中。
同样是在陈蔡之厄时,看到轻易无法解围,子路问过这样的话:“君子也有穷时吗?”因为如果按老师平日的主张,君子应该是没有穷时的。
孔子立刻答道:“‘穷’难道不是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