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眠不醒-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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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的小书桌上仍然燃着那盏灯。昨天我见到的那个穿着类似小山羊皮黑色衣服、头发灰黄的女郎从桌子后面站起来,向我走过来,脸上仍然挂着昨天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您想——”她刚说了两个字就停住了,银色的指甲在身边一屈一伸地抓挠着。她脸上的笑容非常勉强,简直不像在笑,而是在作怪相。只不过她自己认为是在微笑而已。
“我又来了。”我用轻快的语调叽叽喳喳地喊道,一面朝她扬了扬手中的纸烟,“盖格先生今天在家吧?”
“对——对不起,我想没在。他没在家,对不起。等我想想——您是想要……”
我把墨镜摘掉,用它轻轻敲打着左腕的内侧。如果一个人体重一百九十磅而又能表现得一派风流潇洒的样子,那正是我这时努力的目标。
“我上次提到的几本初版书,只不过是装装门面的。”我悄没声息地说,“我得小心着点儿。我有一些他想要的东西。他早就想要了。”
银色的手指甲梳理了一下一只带着黑耳环的小耳朵上面的浅黄头发:“啊,你是个推销员。”她说,“那好——你可以明天再来。我想明天他会在的。”
“别装蒜了。”我说,“我也是干这行的。”
她的眼睛眯缝起来,直到只剩下一线淡绿色的闪光,就像森林深处树影掩映中的水潭的波影一样。她用指甲掐着手掌心,盯着我,连呼吸也停了下来。
“怎么,盖格先生生病了吗?我可以到他家去找他。”我不耐烦地说,“我可没有时间一趟趟地老跑。”
“你——你——”她的嗓子哽住了。我还以为她马上就要晕倒,一个马趴摔在地上呢。她的整个身体索索发抖,一张脸就像一张又酥又脆的馅饼皮一样裂成八瓣。
但是她还是把裂开的几部分又重新拼在一起,只不过很费力气,就像纯靠意志力量把一件非常沉重的东西举起来一样。她脸上的笑容又回来了,嘴角、眼角都弯曲得很不像样子。
“没有。”她喘了口气说,“他没生病。他不在城里。你去他家——也没有用。你明天——能——再来一次吗?”
我张开嘴,正准备说什么,忽然隔扇上的门开了一尺宽的一条缝。昨天那个身材欣长、皮肤黝黑、穿着紧身皮上衣的漂亮小伙子往外探了探头。他的脸色苍白,紧抿着嘴唇。他看到了我,连忙把门关上。但就在这一开一关之间,我已经瞥见里间地上摆着几只木箱,箱子里垫着报纸,每只箱子都松松地装着一些书。一个身穿工作服的人正在忙着装箱。盖格先生的一部分财产正在向外转移呢。
门关上以后,我又把墨镜戴上,摸了摸帽檐:“那么就明天再说吧。我很愿意给你一张名片,但是你也知道,干这行的……”
“我知道,干这一行……”她又打了个哆嗦,涂着唇膏的嘴唇发出一声轻轻咂吮的声音。我走出书店,顺着大马路往西走到一个拐角,再沿着横街向北走,直到转回到书店后门的一条小巷里。一辆车厢圈着铁丝网、但没有任何标记的黑色小卡车正停在书店外面,车尾对着书店的后门。那个身穿崭新的工作服的人在把一只木箱搬到车厢里。我又走回到大马路上,在盖格书店旁边的一个街区上找到一辆出租汽车。这辆汽车停在一个消防龙头旁边。一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正在方向盘后面读一本惊险杂志。我把头探进车窗里,叫他看了看手中的一元钞票:“追一辆车,干不干?”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警察?”
“私人侦探。”
他满脸笑容地说:“我就爱干这个,杰克。”他把杂志插在反光镜后面,让我上了汽车。我们绕到街区后面,停在盖格书店对面的一条巷子里,仍然停在一个消防龙头旁边。
停在盖格书店后面的卡车大概一共装了一打木箱。这时那个穿工作服的人把车厢的铁丝网门关好,钩上后挡板,坐到方向盘后面。
“跟着他。”我对司机说。
穿工作服的人发动了马达,往小巷前后看了一眼,很快就把车子向另一个方向开走了。他向左一拐绕出了这条巷子。我们也依法照办。我看到这辆卡车向东转弯,开到福兰克林大街上,就吩咐我的司机叫他靠近一些。他没有,也许没能把车驶近。等我们的汽车开上福兰克林大街,这辆卡车已经把我们甩到两个街区后面了。以后汽车又驶入葡萄树大街,驶过葡萄树大街以后上了西大道。在驶入西大道以前,我们一直看得到前面的卡车。但是这以后却只看到卡车两眼。这条街车辆太多,我的这位愣头愣脑的司机又跟得太远了一些。我正在一点不客气地向他指明这一点,远远开在前边的卡车又转弯向北驶去。卡车拐进的这条街叫布利塔尼广场路。等我们的汽车也进了布利塔尼广场路的时候,已经看不见这辆小卡车的影子了。
我的司机隔着车厢里的横玻璃向我说了句什么,叫我不要着急。我们的汽车以每小时四英里的速度缓缓驶上山坡,在每一个矮树丛后面寻找那辆失踪的卡车。两个街区以后,布利塔尼广场路向东弯过去,在一块空地上同兰达尔广场路汇合起来。就在这块空地上伫立着一幢白色公寓楼,前门开在兰达尔广场路上,地窖汽车库对着布利塔尼广场路。在我们的汽车驶过这幢建筑物时,我的愣头愣脑的小司机宽慰我说,卡车不会开得太远。就在这个时候,我向楼房下面车库的拱门里看了一眼,正好看到我们追踪的汽车倒进去,后门已经打开了。
我们把车开到公寓楼的正门,我下了汽车。门厅里一个人也没有,也没有电话台。一张木头书桌靠墙放着,桌子旁边是一个镀金的分格信插。我看了看信插上的姓名。
一个名叫约塞夫·布罗迪的人住在405号房间。斯特恩乌德将军曾经给了一个叫乔·布罗迪的人五千美元,为了叫他不再同卡门鬼混,叫他另外找个女孩子去开心。可能这里住着的就是这位乔·布罗迪。我敢打赌准是这么回事。
我绕过一段短墙,走到铺着花砖的楼梯口和自动电梯的入口处。电梯的顶盖同地板在一个水平面上。电梯升降通道旁边也有一扇门,写着“车房”字样。我打开这扇门,沿着一道狭窄的楼梯走到了地下室。电梯的门开着,那个穿着新工作服的人正气喘吁吁地往里面揉箱子。我在他旁边站定,点了一根纸烟,看着他。他不喜欢我这么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我说:“别超重啊,伙计。这架电梯只能载半吨重的东西。这些箱子运到哪儿去?”
“布罗迪,405号。”他嘟哝了一句,“你是管理人吗?”
“嗯。看起来可真是捞了一大笔。”
他用白眼珠翻了我一眼:“装的都是书,”他没有好气地说,“每箱一百磅重,真不轻。七十五磅就够我背的了。”
“留点神,别超重。”我说。
他往电梯里装了六只箱子,走进去,关上电梯门。
我顺着楼梯走回门厅,走到大街上。那辆出租汽车又把我载回市区我的办事处所在的大楼。我多给了那个小伙子不少钱,他给了我一张折了角的业务名片。这次我把名片带回屋里,没有顺手扔在电梯入口处盛着沙子的陶瓷桶里。
我在七层楼靠后街的一面有一间半房子。前半间一分为二,是我的办事处和接待室。我只在门口写上自己的名字,此外没有写什么,而且只是写在接待室的门上。这一小间屋子的门我总是不上锁,为了万一在我出去的时候有主顾上门,而他又愿意坐下来等着我的话。
真有一个主顾在等着我。
第十一章
她穿着浅棕色带花点的呢子衣服,男式的衬衫,系着领结,脚上穿着手工做的便于走路的皮鞋。她的袜子同那天一样薄得像纸,但是今天却没有把两条腿露给我看。她的头发油光漆黑,罩在一顶罗宾汉式的女帽下面。这顶帽子至少要五十美元才买得下来,但看上去无论是谁,只要有一张吸墨纸就可以做一顶。
“啊,你到底起床了。”她说,对着我屋子里的摆设皱了皱鼻子。我这间屋子里摆的是:一张褪了色的红沙发、两把不配对的安乐椅、早需要送到洗衣店去的网格窗帘和一张儿童用的书桌。为了使人感到这间屋子有点儿办公的气氛,桌子上还放着几本很能唬人的杂志。
“我还以为你或许是在床上工作,像马塞尔·普鲁斯特【注】似的。”
【注】马塞尔·普鲁斯特(1871一1922),法国著名小说家。
“谁是普鲁斯特?”我把一根纸烟衔在嘴里,盯着她,问。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情有些紧张。但是看上去她像个在紧张的气氛下仍然能从容运用智力的人。
“一个法国作家,一个颓废派艺术家。你不会知道的。”
“算了,别提这个人了。”我说,“到我的‘寝宫’里去吧。”
她站起来说:“咱们两个人昨天谈得不太投机。也许我太没有礼貌了。”
“我们两个人都没讲礼貌。”我说。我用钥匙把通往隔壁的门打开,开着门让她走进去。我们走进我这套房子的另外一部分。这里有一张已经有了年头的红棕色地毯,五个绿色文件箱,一份某家公司赠送的月历,上面印着在湛蓝的地板上翻滚着的加拿大一胞五个小女孩。
五个女孩都穿着粉红的衣服,生着褐黄色的头发,闪闪发亮的黑色眼睛大得像特号的干梅子。此外屋子里还有三把仿胡桃木的椅子,任何一间办公室都一定会有的一张办公桌、吸墨纸、笔插、烟灰缸和一架电话机。办公桌后面自然也免不了摆着一张吱吱嘎嘎的转椅。
“你不太注意门面。”她在办公桌的另一面坐下说。
我走到门边塞信孔前边取出六封信、两张明信片和四件商业宣传品。我把帽子扣在电话机上,坐在椅子上。
“平克尔顿【注】也不讲究门面。”我说,“干我们这一行赚不了多少钱,如果办事诚实的话。如果装点起门面来,那就是说,你在赚钱——或者希望赚钱。”
【注】美国一家历史悠久的私人侦探事务所——
“啊——你诚实吗?”她一边问一边打开自己的提包。她从一个法国制的珐琅烟盒里取出一根纸烟,用一只小打火机点着。把烟盒同打火机放回提包里。她没有把提包关上。
“我费尽心机想要诚实。”
“那你是怎么干起这个不很干净的行当来的?”
“你是怎么同一个私酒贩子结婚的?”
“天哪,咱们别再吵嘴了,好不好?我今天一早上都给你挂电话。往这里打,往你住处打。”
“关于欧文的事?”
她脸上的肌肉绷紧了。她的声音变得很温柔。
“可怜的欧文。”她说,“这么说来,你知道这件事了。”
“一个在地方检察官手下干事的人带我到里多去了一次。他以为我可能知道点儿什么内情。实际上他知道的比我还多。他知道欧文想同你妹妹结婚——曾经想过。”
她一言不发地喷着烟,用她那双黑眼睛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
“或许那倒是个好主意。”她语气平静地说,“他爱上了她。在我们这个圈子里,这种事还是很少见的。”
“他在警察局里备过案。”
她耸了耸肩膀,不在意地说:“他过去没结交好人。在这个犯罪案层出不穷的混蛋国家里,警察局的档案就意味着这么一回事。”
“我不想往深里追究这件事。”
她把右手上的手套剥下来,咬着食指的第一个关节,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来找你不是为了欧文的事。你还不想告诉我,我父亲找你去究竟是为了什么吗?”
“不得到他的允许,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是关于卡门的事吗?”
“这我也不能说。”我把烟斗装上烟丝,用火柴点着。她看了一会儿我喷出的烟圈。这以后她的一只手伸到打开的提包里,取出一个厚纸糊的白信封。她把信封从桌子上扔过来。
“你还是看看这个吧。”她说。
我拿起信封来。收信人姓名地址是用打字机打的:
西好莱坞阿尔塔·布利亚·克瑞森特3765号,薇维安·雷甘夫人 收
信是由一个专门递送函件的服务所派人送去的。从邮戳上看,发信时间是上午八时三十五分。我把信封打开,取出一张4×3英寸大小的有光纸照片,信封里只装着这张照片。这是卡门坐在盖格的摆在矮台子上的那把高背柏木椅上拍的照片。卡门戴着耳坠,像她刚来到这世界那样一丝不挂。她的眼睛比我印象中的还要疯狂。照片背面什么也没写。我把照片放回信封里。
“他们要多少钱?”我问。
“五千块——拿回底版和另外已经冲洗出来的照片。今天晚上这笔买卖就得成交,不然他们就把这个东西送给一份专门揭人隐私的小报去。”
“这个要求他们通过什么途径提出来的?”
“一个女人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大约在我接到这个东西半小时之后。”
“揭人隐私的小报纯粹是唬人。遇到这种案子,陪审团用不着退席商讨,当场就会判决。还有别的什么?”
“还得有点儿别的吗?”
“是的。”
她有些困惑不解地看了我一会儿:“是有。那个女人说这张照片还同一件刑事案有关,叫我赶快照他们提出的要求做。不然的话,再同我的小妹妹谈话,中间就得隔着一层铁栏杆了。”
“最好答应他们。”我说,“什么刑事案件?”
“我不知道。”
“卡门现在在什么地方?”
“在家里。她昨天夜里病了。现在还没起床呢,我想。”
“昨天夜里她出去了吗?”
“没有。我不在家,可是家里的佣人说她没出去。我到拉斯·奥林达斯去了,在艾迪·马尔斯办的柏树俱乐部玩轮盘赌来着,把衬衫都赌出去了。”
“这么说你挺喜欢轮盘赌了。那是得把衬衫输光。”
她把腿架起来,又点上一根纸烟:“不错,我喜欢玩轮盘赌。斯特恩乌德一家子没有一个人不喜欢赌博,而且总喜欢赌输。譬如说,玩轮盘赌呀,嫁一个不辞而别的丈夫呀,五十八岁的年纪还参加障碍赛马,结果叫马压在身上,落个终身残废呀,等等。斯特恩乌德一家人有的是钱。用钱买来的都是不兑现的玩意儿。”
“昨天晚上欧文开你的汽车做什么去了?”
“谁也不知道。他没有得到允许就把车开出去了。每逢他休息的日子,我们总让他开一辆车出去。但是昨天晚上并不是他休息的日子。”她撇了一下嘴,“你想——”
“他知道不知道这张裸体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