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落尽-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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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大太太叫来了纳兰家的人，以“不成体统”为名，要将多日未归的纳兰释天带回家。纳兰释天无奈，只得服从。临走前依依不舍地对之沂告了别，劝慰她多时。又不放心地嘱咐了苏子和沁儿，一切交待妥当后，才回了纳兰家。入了冬去，之沂的身子如寒霜中的枯树般瑟瑟发抖，苟延残喘。思念着早逝的父母、视自己为掌上明珠的祖父、赤胆忠心不畏强势的丫鬟梅子、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极好的二哥哥、风华绝代的潺儿…未察觉间，他们已经一个一个地离开了。他们去了哪里？有生之年将永远也无法见到他们了！为什么老天要将这些如此重要的人一个个地从她的生命里夺走，让她痛断肝肠，心灰意冷，如行尸走肉般活在天地之间，就算死了，也是个孤魂野鬼游荡亡魂。袁之沂何以落到如此地步？苍天无语，大地不言。之沂悲痛欲绝，每每想要放弃这不堪的生命，唯有想起纳兰释天，心里才略略升起一丝暖意。
“往后要是冷，就告诉我，我保证把你捂暖了！”纳兰释天温暖的话语，音犹在耳。“释天，我现在很冷。很冷很冷！”她的心泣涕涟涟。而此时，压在袁家人心中最大的石头是顶梁柱大老爷的病。入冬之后，大老爷的病情一日重似一日，咳嗽发热，盗汗咯血，症状与之沂甚似。依孙大夫来看，两人得的都是痨病。这样一来，算上已去世的阮氏和三老爷季安，袁家共有四人患上了痨病。大老爷年老体衰，又劳倦过度，病情发展甚是迅速，小雪过后，大老爷已卧床难起了。袁府里一片愁云惨雾，死气沉沉。袁家的产业也是一落千丈，每况愈下。外界更是传得沸沸扬扬，视袁府的人为传播痨病的瘟神。大太太看似坚强，不露声色，实则心如刀绞。只是为了撑住袁家的门头，就算拼了命也要稳住阵脚。大雪过后，北京冷得像个大冰窖，大老爷已水米不进，只剩下一口气。一世精明的大老爷自知不起，便将家人都叫到床前。众人站在床前，大老爷艰难地抬肘，示意大少爷近前说话。大少爷之涉缓缓地走到床前，只觉得双腿似灌了铅般沉重。走到大老爷的床边，之涉在床沿坐下身，大老爷以手示意他俯下身子。之涉以为大老爷有话要交待，便俯身将侧脸将耳朵贴上去。谁知大老爷竟一语不发，捉住之涉的右手拇指放进嘴里一口咬了下去。之涉措手不及，不禁“啊”地痛叫出声。大少奶奶怀抱着的渚儿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叫喊惊得大哭，屋里顿时乱成一团。之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眉头紧皱，道：“爹，你这是干什么？”大老爷仍不松口，双目炯炯地盯着之涉，用尽力气，死死地咬住之涉的拇指。之涉痛得眼圈发红，却怎么也拔不出手来。“老爷，您有话好好跟涉儿说，做什么咬他？”大太太走上前来边说边帮着将之涉的拇指往外拔。实际上，大老爷早已病得奄奄一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以简单的动作来表达意愿。
眼看着之涉的手指已被咬破出血，大老爷仍不松口，双眼死死地盯着之涉——他唯一的儿子。之涉看着弥留之际的父亲，看着他炯炯的目光，看着他死死咬住自己手指的动作，忽然间什么都明白了。他起身跪在父亲床前，道：“涉儿不孝，让父亲痛心了。十指连心，父亲啃指之训，令涉儿痛彻心肺。往后执笔举箸，隐隐作痛，自当牢记。父亲尽可放心了！”言罢，只见大老爷神情渐缓，目光柔和下来，似放下了心中大石般，松口，气绝而死。微睁的眼角，落下一滴泪。这泪，不知是对之涉浪子回头的欣慰，还是对风雨飘摇的袁家的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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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北国的冬季长得漫无尽头，滴水成冰的温度，似乎连一丝的温暖都不肯留给人们。银装素裹的古都，有的是晶莹剔透的美，却没有一丝生气，美得那么残酷。这对于卧病在床的之沂，无疑是雪上加霜。天寒地冻、重病沉疴、亲友离散、孤苦伶仃，如果这还不足以令一个命途多舛的二十岁女子绝望的话，那这致命的最后一击是什么呢？眼看着之沂的病情一天重似一天，作为袁家大家长的大太太心里盘算着，不是在想法子千方百计为她治病，却是在想该如何将她隔离起来，以免传染袁府的其他人。至于之沂本人，就令她自生自灭罢了。反正痨病自古以来就没有几人能够死里逃生，又是烈性传染病，何苦死之前再牵连上别人呢？大太太这么想着，便觉理直气壮起来。那天，雷厉风行的大太太动用了袁府上下所有的家丁，开始实行心中积虑已久的计划。家丁门在大太太的吩咐下，将众多的米面粮食，蔬菜水果，以及木柴煤炭等搬进沂园。家丁们排成了长龙，有条不紊地往沂园搬着东西，远远望去，活像一队正在搬家的蚂蚁。人声喧闹惊动了房里正在照料之沂的沁儿、竹溪和苏子，三人走出院子来看个究竟。只见沂园的院子里堆满了家丁们搬来的米面、蔬菜、木炭等物，高高地堆成了小山，看样子足够半年使用。家丁们仍然一个接一个地将物品往院子里搬。大少奶奶虞竹溪诧异地问大太太道：“妈，您这是——？”“是啊大太太。”沁儿接口道，“您叫人搬这么多粮食、蔬菜到三姐姐的院子里来干什么？”
大太太脸色凝重，不仅没有回答两人，反而厉声喝斥两人道：“你们俩管好自己的事儿就行了，多管闲事没什么好下场，都给我各自回自个儿屋去，不许再接近沂园半步，否则，我可不保你们安然无恙！”竹溪和沁儿两人见形势有些异常，又不敢顶撞大太太，便不声不响地退下了，心里捉摸着定要出什么大事。剩下苏子一人，满是不解地望着大太太，实在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大太太转过脸来，见苏子正看着她，便毫不遮掩地对苏子道：“苏子，想必你也在纳闷我为什么做这些事。实话告诉你吧，我这是为袁家的大局着想。大家都知道，三小姐得的是痨病，痨病是要过人的。大老爷是死于痨病的，而且大老爷得病是在三小姐之后，谁能够肯定大老爷的病不是三小姐给过上的呢？更何况，古往今来就没听说过有人得了痨病还能治好的。既然必死无疑，又何必在死前拉上别人做垫背呢？三小姐心地善良，我想她一定会同意我的话。”正说着，便有几个泥水匠手持工具，拿起砖，开始在沂园的门外砌墙。苏子完全被眼前所见和大太太的话震惊了，愣愣地看着大太太绝然的神色和家丁们忙碌的身影，怀疑自己还在噩梦中未曾醒来。大太太又道：“苏子，你从来到袁府便跟着三小姐，这么多年来名虽主仆，但情同姐妹。要你撇下三小姐不管你定然不愿意，我就成全了你，让你服侍三小姐直到她寿终。院子里的粮食等物已足够你们主仆半年之用，苏子，不要怪我，既然要为主子尽忠，那就送她最后一程吧！之沂，你也不要怪我，不是我狠心，是你自己命薄！”大太太说完转身便走，头也不回。苏子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良久，才落下泪来，又看了看眼前越砌越高的砖墙，冷笑了两声，用无比冷静淡然的声音说道：“多谢大太太成全！”竹溪和沁儿在大太太的喝斥下离开了沂园，走在路上，两人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沁儿道：“大嫂，三姐姐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啊？怎么医了那么久，总是不见好？”
竹溪答道：“听大夫的口气，八成是痨病。”“痨病？我也曾听说过，是一种很可怕的病，非但治不好，还会过人呢。三姐姐怎么会得上这种病的呢？还有，我们经常与她接触，会不会——？”沁儿皱眉问道。“就算真是痨病，难道我们就只顾自己活着，放着三妹妹任由她去吗？大夫也只是猜测而已，据说也有很多与痨病不符的症状。孙大夫私下跟我说过，三妹妹这病有一半儿是心病，这家里接二连三地出事儿，唯一的知己潺儿姑娘又香消玉殒，使三妹妹的心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越发沉重，所以这身上的病也跟着越来越重。我未出阁之前，也曾读过医书，略通医术，依我看来，三妹妹这病倒更像是单纯的虚弱，而非痨病。否则，以痨病的强传染性，我们不可能一点被传染的迹象都没有。尤其是苏子，她与三妹妹朝夕相处，服侍她的饮食起居，若是痨病的话，早就该传染上了。”竹溪答道。沁儿略点头，道：“是了，我也曾读到过一些。书中提到，但凡传染病，多以飞沫传播，累及他人。可是三姐姐虽喘咳，却无飞沫痰液，倒是虚弱的征象更为明显，大概只是体虚罢了！”“现在不该是讨论三妹妹病情的时候！”想起大太太的言行，竹溪眉头深皱，对沁儿道，“看情形，大太太是要把三妹妹隔离起来，任她自生自灭了！”“什么？”沁儿心下一惊，“怎么会这样？这不可能啊！她怎么能这样对三姐姐？”
“绝对错不了！”竹溪道，“眼下整个北京城都把咱们家当成洪水猛兽。大太太更是不分青红皂白，刚愎自用，把帐都算到三妹妹头上，这摆明了是弃车保帅之策。”之沁面如死灰，哀叹道：“原来，面慈心善的大太太竟是如此蛇蝎心肠！”“沁儿，我们必须要救三妹妹。她的病要是不医治恐怕拖不了多久。”竹溪道。
“可是，我们又能做什么呢？”“现在袁府里，大太太独断专行，二老爷和二太太都有病在身，自顾不暇。只有把你大哥哥叫回来，才能阻止大太太！”竹溪道。之沁皱眉道：“可是，大哥哥去天津了呀！”“大太太正是趁着你大哥去天津，才敢如此，否则一定会遭到极力反对。我必须立刻发一封电报到天津袁公馆，通知你大哥。”竹溪道。“我去吧！”之沁道，“大嫂，你要照顾渚儿，又有大太太盯着，出门不方便。还是我去给大哥哥发电报吧！”竹溪点头。二沂园内，之沂歪在暖塌上，闭着双眼，面无人色。暖炉里的火灭了，只剩下一些红色的炭灰，奄奄一息。之沂并没有睡，周遭的一切她都听得清清楚楚，她只是没有力气睁眼，没有力气说话。彼时，她听到院子里闹哄哄的，大嫂和沁儿也突然走了，于心底里突然升起一股不安。于是，她勉强睁开眼，气若游丝地叫道：“苏子！苏子！”“小姐，我在呢！”苏子答应着从外屋走进来，蹲在暖塌前。一眼瞥见了暖炉里的火熄了，急忙道，“呀！火怎么熄了，我真该死，忘了添炭了。小姐，你可是嫌冷？”之沂轻轻叹息，“不，我是想问，院子里——”“院子里积雪了，我叫了家丁来扫雪！”苏子抢着回答，笑得十分勉强。之沂定定地看着她，良久，道：“我不是死人，我听得见。扫雪用的着那么多人？几乎全府的家丁都来了，是不是在准备我的后事？”这就是之沂能想到的最坏的事情！苏子心内一绞，眼泪盈眶，强笑道：“小姐真能说笑，什么准备后事？谁的后事？我看是准备喜事才对。这订婚都一年多了，小姐不急，纳兰少爷还能不急？定是他派人来催的！”“苏子！”之沂沉声，皱眉，“个个拿我当傻子！连你也——”“小姐！”苏子敛容垂泪，她如何敢说，院子里发生的事，要比为活人准备后事残忍得多，简直是要将人活埋的勾当？她怕之沂知道真相后，一口气上不来，便回天乏术啊！之沂深深地看着她的脸，道：“扶我去院子里瞧瞧！”“小姐还是躺着吧，我去添些炭，炉子上煎着药，我去端来，小姐服了药好好睡一觉，明儿就能起来看书作诗了！”苏子说着，自顾自地帮之沂盖好被子，撩帘出去。不一会儿，一阵药香传来，苏子端着热气腾腾的药碗，跪到塌前。“小姐，吃药吧！”之沂睁开眼，盯着苏子，许久不说话。苏子正要开口，只见之沂飞快地单臂支起上身，另一手猛地一挥，“嘡啷！”一声将药碗打翻在地，黑色的药汁流满地。苏子不由得“啊！”地惊呼出声。没等她回过神来，便听见之沂的怒斥：“吃什么劳什子？龙肝凤胆吃了也不见好！也不知究竟是谁开的药，放了些什么，莫不是想药死我？”苏子大惊，她从没见过之沂发这么大火，难道真是病糊涂了，回光返照不成？苏子哭道：“小姐，你怎么了？不要吓苏子！”之沂瞪大双眼看着她，道：“你哭什么？可是以为我要死了？”“不！不！”苏子无力地否认，“我是怕小姐烫了手。”之沂双目炯炯，道：“你真有那心，也不会不听我的话了！我叫你扶我出去看看，谁让你端药来着？是我平日里太没厉害了，由得你自作主张，白眉赤眼的，你爬到我头上来了不是？”
“不！不！”苏子双唇颤抖，泪流满面，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见之沂掀被下床，单衣赤足，蓬头垢面地就要往外走。苏子急忙拦住，之沂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