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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黑色夜晚-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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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幅是我朋友画的,很明显他不是艺术家。但尽管只画了个大概,你仍可以看出它们描绘的是同一地方。”
我从那一堆画的底部抽出一幅凡·多恩的复制品。
“这个地方,”我说,“在峡谷中的一片柏树林,四周岩石环抱。这是我惟一没有找到的地点。我曾问过村民们,他们声称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吗,克拉丽丝?你能告诉我吗?如果我的朋友对那地方重视到要画上两遍的话,那里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克拉丽丝用手指甲在她手腕部搔擦着,回答说:“我很抱歉。”
“什么?”
“我爱莫能助。”
“是不能还是不愿?你指的是你不知道从哪儿找到它,还是你虽知道却不愿告诉我?”
“我说我爱莫能助。”
“这个村庄出了什么毛病,克拉丽丝?大家试图隐瞒什么?”
“我已竭尽全力。”她摇摇头说,站了起来,走向门口。她回头忧伤地瞅了我一眼,“有时候让事情留有余地比较好。有时候秘密存在总有它的理由。”
我目送她走出大厅。“克拉丽丝……”
她转过身来,只说了一个词:“北方。”她在哭。“上帝保佑你,”她补充道,“我将为你的灵魂祈祷。”接着她在楼梯上消失了。
我第一次感到恐惧。
5分钟后,我离开旅馆。在朝着凡·多恩画中地点去的路上,我一直挑选最容易走的路线——向东,再向西,然后转向南方。每当我向村民们问及北方那些林阴茂密的遥远的山丘时,他们就告诉我那个方向没什么风景胜地,根本与凡·多恩无关。峡谷中的柏树是怎么回事呢?我问。那些山丘上并没有什么柏树,只有橄榄树。他们回答。但是现在我明白了。
勒弗吉位于一个长方形峡谷的南面尽头处,挤在东西两面峭壁的对峙中。我租了一辆小汽车。我的脚踩下油门,汽车拖曳起一股尘土,飞速驶向越来越近的山丘。我从村庄望见的那些树木果真是橄榄树,然而在树木之间的那些铅灰色的岩石与凡·多恩画中一个样。我一路上翻山越岭,沿着道路飞速前进。在山顶,我发现有一块狭窄的空地可以停车,便飞快地下了车。
但是朝哪个方向去呢?凭着一股冲动,我选择左方,随即匆忙地在岩石和树木间穿越。
此时我的决定显出了合理性。在左边那道斜坡上有什么东西更加引人注目,更具美感。景色更加荒芜,有一种本质上的深度感,就像凡·多思的作品。
我的直觉催促我朝前走。我到达山丘时是下午5点15分。时间给人以阴森恐怖的压迫感。顷刻之间我的手表已显示出7点过10分。残阳如血。
正在朝绝壁下沉。我继续探索着,让那诡异的景色为我领路。那些山脊和峡谷就像一个个迷宫,每次转弯或山穷水尽或峰回路转,我不由自主地被控制着方向。那便是我的感觉——我正在身不由己。我绕过一道峭壁,疾步走下一个荆棘丛生的斜坡,全然不顾我衬衫上挂出的裂口和双手淌下的鲜血。我在一个峡谷的峭壁跟前停下来。盆地里长满了柏树,而不是橄榄树。在柏树丛中突起大块的岩石,形成一个洞穴。
盆地四周十分陡峭。我绕着荆棘丛的边缘走,不去理会那些尖刺带来的灼痛感。大块的岩石带领我往下走。我抑制住心中的害怕和狂乱,到达了谷底。
这个峡谷,这拥有柏树和大块岩石的谷底,这荆棘丛生的漏斗地,不仅是凡·多恩画作中的形象,而且也是梅耶斯试图画出来的东西。但是为什么这地方对他们有那么大的影响?答案来得跟问题一样迅速。我在看见之前已经听到了,尽管听觉并不能准确地形容我的感受。那种声音如此微弱而且尖锐,几乎超越了听觉所能侦测到的范围。起先我以为自己在一个大黄蜂巢穴的附近。我感觉出峡谷中静止的空气中有细微颤动,我感到耳鼓后边瘙痒,皮肤有刺痛感。那种声音实际上包括了许多声音,每种声音完全相同,合并起来就像一群昆虫发出的嘤嘤嗡嗡声。但这是尖声尖气的。不是一种嘤嘤嗡嗡,而更像是远方传来的尖叫和哀号的合唱。
我皱起眉头,朝那些柏树又迈近了一步。这时我皮肤上的刺痛感剧烈起来。我两耳鼓后面的痒痛变得令人难以承受,我不得不抬起双手捂住脑袋两侧。我走近那些树,伸头朝里看。我清清楚楚看到的东西吓得我魂飞魄散。
我喘着粗气,踉踉跄跄地往后退,然而为时已晚。从树林里面飞射而出的东西太小、太快,我根本无法辨认那是什么东西。
它刺中了我的右眼,那种剧痛难以忍受,好像一根烧到白热化的针尖猛地刺穿我的视网膜,刺进我的大脑。我用右手紧紧捂住那只眼睛,尖声大叫起来。
我继续踉踉跄跄地后退,剧痛更增加了我的恐惧。但是那种尖锐而炽热的疼痛愈加剧烈,如波涛般汹涌地穿透我的头颅。我的双膝弯曲,意识模糊不清,一头栽倒在斜坡上。
当我设法驾车返回那个村庄时,已是午夜之后。虽然我的眼睛不再有烧灼感,但是我的恐惧更加强烈。先前的晕倒使我至今还头晕目眩,但我尽力控制着自己,走进那家诊所并打听克拉丽丝的住处。她曾经邀请我去作客,我要赴约。一个睡意朦胧的服务人员皱起眉头,不过还是告诉了我。我拼命地开车朝着她5个街区以外的小屋疾驰。
灯亮着,我走上前去敲门。没人回答。我便更重更急地猛力拍打房门,终于见到一个身影。当门打开时,我蹒跚地走进起居室。我几乎没有注意到克拉丽丝随手抓了件晨衣裹住她的身体,还有她卧室的门也敞开着,里面有个吃惊的女人坐在床上,抓起一条被单掩住她的乳房,然后迅速站起来将卧室的门关上。
“你究竟想干啥?”克拉丽丝盘问道,“我并没有请你进来!我没有——”
我用尽全身力气说道:“我没有时间解释,我恐惧极了,需要你帮忙。”
她裹紧了身上的晨衣。
“我被蛰了。我觉得自己感染了疾病。不管我体内有什么,请帮我医治。像抗菌素、解毒剂之类,你能想到的任何药物。也许是病毒,也许是真菌。也许它像细菌一样。”
“发生了什么事?”
“我跟你说,没时间了。我在诊所已经要求治疗,但他们没有听明白。
他们认为我精神崩溃,就像梅耶斯一样。你必须带我去诊所,你必须保证我接受注射每一种、任何一种足以杀死这种东西的药剂。”
我声音中的痛苦战胜了她的怀疑,她迅即回答:“让我尽快穿好衣服。”
当我们急匆匆地赶到诊所时,我描述了先前发生的事。我们到达之时,克拉丽丝即打电话通知了医生。我们等候时,克拉丽丝在我眼中滴入消毒药水,又给我服药以缓解迅速加剧的头疼。医生到场后,当他看见我十分痛苦的样子时,原先睡意朦胧的面容一下子就变得警觉了。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他的反应就仿佛我已经精神崩溃。我冲他大叫大嚷,让他按照我的意思给我用大剂量的抗生素。克拉丽丝督促他不仅给我镇静剂,而是还用上了一切能用的复合治疗手段。假如我认为那药物起作用的话,我会一口吞掉。
我在柏树里面见到的,就是小小的咧开的嘴巴和小小的交缠着的躯体,和凡多恩油画里的那些极小的又经过伪装的东西一模一样。现在我知道凡多恩并没有把他疯狂的幻觉强加于现实之上。他毕竟不是一个印象派画家,至少不是在那幅《山谷中的柏树》中。我确信在他大脑受到感染之后,那幅《柏树》是他第一幅作品。他实际上描绘的是他在一次散步时所见的情形。过了一段时间,当他的感染愈发严重时,他所见的那些咧开的嘴巴和交缠的躯体,犹如一层覆盖物般笼罩在他看到的其他一切东西上。从这层意义上讲,他就不是印象派画家。对他而言,咧开的嘴巴和交缠的肢体全都出现在以后的景色中。在他感染了的大脑的驱使下,他尽力画出了他眼中的现实。他的艺术是具体的,而不是抽象的。
我知道,相信我。因为药物没有生效,我的大脑患上了跟凡·多恩一样的疾病……或者跟梅耶斯一样。我试图去理解当他们被蛰时为什么不感到惊慌失措,为什么不赶到医院好让医生了解是怎么回事。我的结论是凡·多恩拼命想要获得某种幻想,以便让他的画生机盎然,于是他十分愉快地忍受着痛苦。而梅耶斯又拼命地想要理解凡·多恩,于是在被蛰时,他甘愿用自己的主观意识来判断更多的事情,直到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为止。但为时晚矣。
橙色代表痛苦,蓝色代表疯狂。多么真实。感染我大脑的无论为何物,都已经影响到了我对色彩的感觉。渐渐地,我所见到的颜色全都泛出了橙色和蓝色——我别无选择。我看不见别的色彩。我的油画中充满了橙、蓝两色。
我的油画。我又解开了另一个谜。我一直感到疑惑不解,凡·多恩怎么会突然间精力旺盛,天才进发,以至于在一年之间画出了38幅大师级作品。现在我知道答案了。在我脑海中的咧开的嘴和交缠的躯体,痛苦的橙色和疯狂的蓝色,造成巨大的压力和严重的头痛,致使我想尽一切办法去抑制、去驱除它们。我服用了可待因、地美罗和吗啡,每种药物只管一段时间,但药效不够。接着我又知道了凡·多恩所明白的,同时又是梅耶斯试图探究的东西。画出病痛仿佛能将其从体内赶走一般,但那是暂时的。然后你必须画得更快更努力,不论是什么方法,只要能减轻痛苦。然而梅耶斯算不上艺术家,那种疾病没有释放的通道,因此在数周后就到了晚期,而不像凡·多恩花了一年的时间。
但我却是艺术家——或者说我曾希望是。我有画技而没有独到的眼光。
如今上帝保佑,我也有了独到的眼光。起初我画出柏树及其奥秘,我完成了你所期待的事,一幅凡·多恩真迹的临摹画。但我不愿遭受无意义的痛苦。
我栩栩如生地回忆起在研究生院时,我所画的那些中西部景色的画像——绵延辽阔的黑土覆盖的依阿华风景画,试图让观察者感觉出土壤的肥沃。当时的结果就是仿冒了韦斯的画风,但现在再也不会了。迄今为止我所珍藏的二+幅画不是凡·多恩的翻版,而是我自己的创作,独一无二。它们也是那种病态和经历相结合的产物。在强大的记忆帮助下,我画出了蜿蜒流经依阿华城的那条河,蓝色。我还画过玉米地,它们充斥着城外乡村的辽阔的天空,橙色。我画出了自己的天真无邪和青年时代。我的终极发现蕴含其中。丑恶潜伏在美丽中。恐惧在我的大脑里如同毒疮般四下扩散。
克拉丽丝终于告诉我当地的传奇故事。她说,在中世纪时,勒弗吉刚刚形成村庄。一颗流星从天际划过,照亮了夜空,在北面的山丘上爆炸,并燃起了;中天的火焰。树木都烧成了灰烬。由于时间太晚,几乎没有村民看见这场灾难。流星冲撞的地点太远,只有极少数的目击者在那晚赶到现场,看见那个陨石坑。到了早晨烟雾已消散,大火的余烬已熄灭。尽管那几个目击者试图找到那颗陨石,但现在的这些道路当时还不存在,因此他们无法在一个又一个的山丘上彻底搜寻,最终他们失望而归。其中有屈指可数的几个目击者坚持了下来,而他们当中少之又少的人完成了探险,连滚带爬地返回村庄,模糊不清地述说他们的头疼以及那些小小的咧开的嘴巴。他们用小棍子在尘土中胡乱地画出了令人不安的形象,最终挖出了自己的眼睛。几个世纪以来,人们一直在传说,只要有人从那些山里寻找陨石返回,类似的自残行为就会发生。当时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占了上风。那些山丘被赋予了反面力量,成了人们禁忌的话题。那些地方被称为上帝的魔杖触及的地方,不管当时还是现在都没有村民擅自闯入。人们用富有诗意的语言描述一颗耀眼的流星的撞击:勒弗吉。
我已没有必要对显而易见的事情再下结论了:那颗流星携带的孢子在陨石坑里大量繁殖,大坑最后变成了长满柏树的峡谷。不——对于我来说,那颗流星是原因而不是结果。我看见在柏树中间有个小坑,在坑里,类似于昆虫的小小的嘴巴和交缠的躯体——它们是怎样地哀嚎着!——令人作呕。它们粘住柏树的叶子,当它们掉下去时,极度痛苦胡乱扭动,随即又被其他令人作呕的痛苦的灵魂前赴后继地所取代。
是呀,灵魂。因为那颗流星正是理由,我坚持认为。对我而言,结果就是打开地狱之门。那些小小的哀嚎着的嘴巴是受到诅咒、该罚入地狱的,因为我也受到诅咒,该罚入地狱。为了生存,为了逃离我们称之为地狱的终极牢狱,一个狂乱的罪人在作冲刺。他进入我的眼睛,刺穿我的大脑、我灵魂的窗口。我的灵魂在腐烂化脓,我作画是为了给脓水引流。
我要说话,不知为什么那能减轻痛苦。克拉丽丝将我的述说记录下来,与此同时她的女性情人在为我按摩肩膀。
我的油画光辉灿烂,我将被公认为天才,是我一直梦想的那种天才。
竟用了如此的代价!头疼更加剧了。橙色更加绚丽,蓝色更加令人不安。
我尽了最大努力,我促使自己比梅耶斯更坚强,他的耐受力仅持续了几周。凡·多恩坚持了一年。也许天才就是力量。
我的大脑在膨胀。它威胁着从我的头盖骨里崩裂出来。那些咧开的嘴巴要开花。
那种头痛!我对自己说要将坚强,又一天,又一次冲刺去完成又一幅油画。
我的画笔尖利的末端在诱惑着我。只要能刺穿我沸腾翻滚着的灼热心灵,为了解脱的狂喜而刺进我的双眼,什么都行。但是我不得不忍受。
在我右手边上的一张桌子上,那把剪刀在等候着。
但不在今天,也许是在明天。
我将活得比凡·多恩更长。 

 
坟地长出的头发


 
马特于1987年6月去世后,我崩溃了。当时我月复一月、日复一日心情紧张地看着他痛苦地衰弱下去,重压下我紧绷着的神经变得非常脆弱,犹如电路开关失灵一样。无论我想干什么——比如散步、看电视、看书或吃东西——我的身体总是处在一种经常性的紧急状态。紧张感不受约束地突破我全身的防线,痛苦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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