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烨曲-第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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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不止主仆那么简单,十八年了,我跟着她几乎走遍了华夏中土的山山水水,我很喜欢这种游历,就像自由飞翔的候鸟,随性,慵懒,随遇而安,从北漠到南海,从西北到东北,从天南到海北,从天涯海角到苗寨大山,最后,我们停在了她的目的地,那位狼血将军的家乡,一个苗人聚居的南方古镇。
我们在那里停留下来,改头换面,开设药铺,造福乡里,让我难以想象的是,曾经爱得那么刻骨铭心的女医生却嫁给了故去爱人的弟弟,一个苗寨头领,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养老送终,同时坚持为乡亲看病施药。
这一停顿就是十多年,连我这从来不长胡须的无根之人,唇角都神奇地冒出了几根扎人的黑须,原本我以为我会最终老死在那里,结果,一场意外的苗族山寨间的冲突,安莎医生的丈夫跟人上天坑决斗,脚下一个不小心,掉进天坑,死了。
等处理完寨里的丧事,完成头领交接,安先生才突然告诉我要离开,半夜里她拿出盖有大红宝印的信件,我这才明白,康熙五十三年立冬,十八年了,安莎先生和我从来没有离开紫禁城的视野。
否则,我们两个外乡人,怎么会如此顺利在这苗族山寨落脚,这个地方虽然苗汉混居,但镇守的总兵校尉年节上总是送来厚礼,本省乡绅官员对安先生也是礼敬有加。
原来,这里面,就算没有紫禁城的直达天听,也有京城里雍和宫的关系在里面。
原来,绕了一大圈,我这个太监依然逃不掉紫禁城这皇家的牢笼,安先生也一样,我们离开了那片南方大山,回到了紫禁城的金碧辉煌中,这些年,安先生与京中的书信,全都来自皇帝膝下的这位四皇子,雍亲王胤禛。
实际上,我和安先生一直不愿回京的原因,很简单,紫禁城里为了皇帝老子那把椅子,已经斗得鸡飞狗跳,皇子们一个个都跟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自从太子胤礽在康熙四十七年第一次被废,到康熙五十三年,这朝内民间,九王夺嫡的热闹就人人皆知,连我和安先生身处南方大山苗族山寨都知道了。
自从康熙四十五年后,我就注意到,官道上的驿马来到这苗汉杂居的古镇次数越来越多,到康熙四十八年年初来得最是频繁,先生虽然守口如瓶,但回到京城,跟四爷府里的人一打听,这才知道,那阵子京城里四爷八爷太子九爷十爷十三爷十四爷等等天潢贵胄们都斗成了一锅粥,皇帝气得废了太子又复立,立完了太子还是不争气,加上八爷党虎视眈眈,挑拨离间,这里外夹攻,康熙五十一年九月,太子又再次被废,这叫什么事儿。
这历朝历代有这样的事儿吗?
先生接到官道上送来的信,那眉头一次比一次皱得深,我从雍和宫书房管事戴荃那里听到,那段日子,四爷几乎是天天一封书信,想请安先生回京,劝说皇帝不要对太子失去信心,结果,先生当时因被丈夫儿女乡里乡亲拖着,哪里能离得开。
不过听说四爷在康熙四十七年皇帝第一次废太子的时候,曾经拿出先生的信物,偷偷在木兰围场觐见皇帝,说动了皇帝,那一次,太子涉险过关,可几年后,康熙五十一年,等八爷党布下天罗地网,把罗织的罪名往皇帝眼前一送,四爷晓得,皇帝这次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回心转意了。
凑巧,安先生的丈夫,苗寨头领江七鹞一时冲动,在对头人手里送了命,四爷又亲自差遣了先生的徒弟戴荃来接,没办法,九王夺嫡这乱局,我和先生也算是一脚踩进了这烂泥里。
先生当年在毓庆宫跟众年长的阿哥相处过,当然晓得八爷九爷十爷十四爷是什么人,除了清楚这些皇子的为人抱负,先生更晓得这未来的结局。
凑巧的是,八爷听信相士张明德的话,正想找人验证,不知怎么,先生回京的消息就这样不胫而走,四爷也由此晓得府中人等不干净,混进了不少八爷党的奸细,正疾言厉色让年羹尧和李卫去查,先生却无所谓,提前回到自己住的临风小筑里睡下了。
翌日是四爷雍亲王嫡福晋乌雅氏的寿辰,府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雍和宫里住的这位王爷平日里虽然不似八爷那般结交广泛,不过本家兄弟福晋等按规矩都是要来送礼恭贺的,先生心知到保不齐要出事,便预先和四爷说了,带着我到惠仁堂药房乐家盘桓一日。
谁知当日一早起来,先生却说有些头晕,不想出门,自觉咱们住的院子僻静,等闲那些拜寿的人也来不了,就留下也无妨。
可当日我确实也见识了八爷廉亲王的神通广大,最让我想不到的,还是我的兄弟,当年那八面玲珑的敬事房总管太监,皇上的心腹,如今居然也暗中倒向了八爷党。
我不过是到后院小厨房给先生熬药,回来路上经过东边穿花回廊,意外地听到有人用江南口音叫我的名字,我下意识回头,当时就晓得事情不对劲。
四爷和十三爷在前边忙着招呼客人,女眷们都在前头花厅里坐着看戏,我估摸着这会子不会有什么闲杂人等到后院来,便大着胆子去给先生熬药,谁知,还是没逃过我那泥鳅一般兄弟的眼睛。
“我说今日大喜,原来是应在这事儿上,我的好哥哥,咱们也十多年未见,不成想今日在这里遇着,当日你伺候皇上亲征噶尔丹,回来的时候梁九功说你失踪,我就晓得,你还活着,没想到你居然在四爷府上。”
我晓得这家伙是紫禁城里混油了的铜豌豆,这皮笑肉不笑的功力这些年有增无减,谁知道他对你笑着说客气话的时候,脑子里少说一万个主意都有了。
我忙解释:“哼,真是幸会,喜事儿,状元豆灌的浆,满是喜事儿,怎么着,你今儿遇上了你亲兄弟,难不成要执行什么紫禁城的家法,把我拿了送慎刑司吗?”
多年未见,我在南方大山里过着寻常百姓的清苦日子,模样着实苍老不少,唇角还有了些胡子茬子。而我这位兄弟,呵呵,居然还是那张清秀显小的脸,那细长条身子,那滴溜乱转看不出善恶的单眼皮鸭子眼,不过是两边脸颊多了两条法令纹,让他看起来跟小孩子有点区别。
他说话的腔调没有变,还是让人捉摸不透,他觑眼扫了一下我手里的药罐,稍微扯动了半边脸皮,好半天,才问我:“听说,哥哥你跟了安莎先生,我说今儿有喜事儿,能遇见故人,怎么着,哥哥,你就带路吧,好歹我当年可还是跟过先生,让我去见见旧主子吧。”
“你,你说什么呢,什么旧主子,这些年我都在四爷保定的田庄里,好不容易这几日送粮食过来,庄头病了,耽误了回程,什么安先生,兄弟,你别胡说八道,好吗?”
“我胡说八道,你别忘了,鹿头,当年你我是怎么进宫的,你我是怎么在宫里出人头地的,是怎么在这世道上活下来的,你也别忒忘恩负义了,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你一去就是十八年,你怎么对得起恩人主子?”
我的同族兄弟,顾问行,皇帝的心腹太监,少见地怒了。他这个人,与我不同,他像天边的罡风,你永远不知他的心在想什么,更别说他的喜怒哀乐,从小到大,我从来都不知道他何时开心,何时难过,他几乎就没怎么感情用事过,也极少发怒过。
呵呵呵,我笑了,我真佩服他的从一而终,多少年了,他居然还记得当日我们被浣衣局的老太监捡回来,被刻意训练隐藏宫中,只为了保住蒙古黄金家族的公主所生的骨血。
“兄弟,你不觉得这太荒唐了,你早就已经在宫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你还想怎么样,你也太一条道走到黑了,是,我们的命是顾太监捡回来的,可是该报答的我们也报答得差不多了,我们让乌伦珠日格公主得到皇上的宠幸,我们让她生下了皇上的子嗣,我们还让她成为了妃子,兄弟,这一切都够了,难道你还要为了八爷舍了性命才甘心?”
“当然,八爷还没有继承大统,这一切还没有结束。”
唉,我低头叹口气,真是造物弄人,我和这位兄弟的性格,还真是彻底弄反了。
顾问行,这个在宫里混得油光水滑八面生风的家伙,骨子里却是个从一而终的愣货。而我,顾维桢,表面上感情用事,人生大悲大喜,骨子里却只是个随份从时的散淡之人。
我不想理会他对八爷的野心,只回身要走,却听见不远处传来巨大的撞门声,辨识出那声音的方向正是后院,我慌了神,扔了药罐就跑。
心里愤恨,早就听说八爷党这些年在朝内朝外的厉害处,处处笼络人心,处处只手遮天,他们要对付个把人,那还不简单,这里可是四爷的地方,他们也敢乱闯。
我红了眼,摆脱顾问行的纠缠,拔脚就往临风小筑奔去,可还是晚了一步,估量着四爷十三爷也听到了动静,只是没想到八爷手腕如此凌厉,敢在雍和宫玩这样的把戏。
不过事情的反转让我们所有人都始料未及,八爷嫡福晋郭络罗氏的妹妹借口迷路,故意撞开了临风小筑的院门,然后,八爷府上的人把这小小的枯山水院落围了个水泄不通。
四爷十三爷尚未赶到,我却远远瞧见从屋子里强行押出一个披斗篷的人来,那人低垂着脸,不以真面目示人,八爷一个人上前,装模作样地顿首行礼,却突然朱颜失色,眼看着人踉跄着要倒,九爷忙上前扶了一把,同样看清了那斗篷下的人面,平日里阴沉诡谋的毒老九也被吓得有些失魂。
“你们干什么,这里是王爷家的私人地方,你们不经通传就闯进来拿人,是不是太放肆了。”我不顾一切往里冲,八爷的人都以为主子出了什么问题,注意力分散,我如同一股旋风一般,冲进了漩涡中心。
此时,四爷和十三爷赶到了,后面跟着一群本家王爷贝勒福晋等,八爷嫡福晋的妹妹是出了名的刁蛮郡主,看八爷府的人都愣在原地,有些莫名其妙,以为这些人受了什么蛊惑,冲上来就推了先生一下,口里有些倒三不着两地说:“本格格迷路了,想问这里人指个路,谁知这人太无礼,连理都不理会我,我只好看这院子有没有其他人,姐夫,你们怎么了,难不成这院子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八爷九爷脸色难看,四爷脸色更难看,十三爷还不知道先生的存在,不过对八爷的人乱闯雍和宫后院十分恼怒,冲口就对郭络罗氏的妹子吼道:“还以为什么大事儿,八哥八嫂也该管管这本家妹子,怎么在四哥府上乱闯,还得理不饶人。”
“十三弟倒也管得宽,你不也是待罪之身,今日若不是四嫂大寿,你还在宗人府大牢里,人家八嫂的妹子走错了路,怎么就罪大恶极了?”
老十是个呆霸王,正追这泼辣小丫头,上赶着讨好,对因为被太子的事儿牵连的十三爷没好气。
看着这一家子弟兄搞得这么乌烟瘴气,四爷也忍不住呵斥府里人—————昨日福晋是怎么吩咐你们的,各家女眷福晋格格们来了要照看好,更衣净手用饭迎来送往,平日是什么规矩,今日怎么就忘了,等今儿福晋寿辰过了,伺候的婆子丫头各打三十大板,前头戏还唱着,正到精彩处,大家还是先回席上去,都挤在这里算什么。
四爷是兄长,今日大阿哥和三爷都没来,所以这里除了两个本家王爷,雍亲王算是最高的长辈,看热闹的人听完这话散去大半,只有八爷九爷十爷十三爷以及各自手下心腹还僵在原地。
我从地上扶起先生,偷声问怎么办,没想到八爷凑上来要碰先生,先生却突然把斗篷一掀,厉声冷斥:“不劳廉亲王爷动手,安莎是已然故去的旧人,几位王爷要见我这个当日毓庆宫讲医学的伴读,不必费这么多精神。”
连四爷都没想到真佛突然露了真身,先生那十八年来童颜不老的风华绝颜几乎把这群斗得你死我活的天皇贵胄震撼得僵在原地,连十三爷也被安莎莱斯医生眼底那一抹幻彩的碧蓝慑住了目光。
当年在毓庆宫皇家家学里,十三爷十四爷还小,或许没什么印象,但自十二阿哥以上,对这位中西药房里的西医大夫,那可算是印象深刻。
自从康熙二十九年阿拉布通之战,这位来自遥远英吉利的女医生用神鬼莫测之术救了皇帝的命,到康熙三十五年昭莫多之战失踪。这位洋大夫留在大清宫廷一共六年时间,从最开始不过是奉旨给皇帝和后宫妃后看看病,到圣眷日盛,南怀仁死后,康熙曾经想让她掌管钦天监,但后来因她是女人又主动谦辞,就一直只在御前行走,建立中西药房,成为南书房西席,翰林院编修,太医院供奉,火器局主事。
她在宫中为皇帝讲学,开设解剖课,主持施行种痘防止传染病,陪同大学士在毓庆宫讲学,在后宫中为延禧宫惠妃说话,在钮祜禄氏贵妃的权威下保护敏妃等事宜,八爷九爷十爷及至十三爷都是清楚的。
只不过这位传奇人物在宫中最大的传闻就是与皇帝的关系,传言说皇帝曾经有意纳她为妃,因她在母国出身高贵,也算一方诸侯,所以事情没有坐实。
但皇帝确实十分信任她,当年与准噶尔的外争内斗,她在其中起的作用,到现在皇帝还是念念不忘。
这些年准噶尔汗策妄阿拉布坦每年朝贡,却都提及安莎莱斯先生,每每赞其事迹,与皇帝追忆往事恍如昨日。
今日八爷趁四爷福晋大寿,指使小姨子查探四爷府中传闻的军师,居然就是当日皇帝身边亦师亦友之人,怎不让人瞠目结舌。
“四爷,先生今日偶感风寒,身子不适,奴才正到小厨房煎药,不想就发生这等误会,请八爷见谅,安莎先生是避世之人,王爷何必苦苦相逼。”
胤禩突然认出了我,眼中从惊愕转变为惶然,一下不知该说什么,安莎先生却直视八爷的眼睛,苍茫沉声问道:“多年不见,王爷亦是成家立业建衙立府的朝中栋梁,安莎不过是苟延避世之人,近日入京,不过是来见几个故人,王爷何必如同惊弓之鸟一般要来拆穿安莎的面具。”
老九看了一眼八爷,却不知先生到底是哪边的人,要说当日安莎先生对延禧宫是有恩的,八爷又是惠妃养大的皇子,有这层关系在,照理说这位当年宫里的御医西席应该是八爷这边的人。
可安莎莱斯遁世多年,这时候突然回京,却住在雍和宫四爷府上,当年在宫中多人都晓得,安莎医生对永寿宫敏妃最是亲厚,与德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