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陌刀王-第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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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葛鲁豪奴东岱驻守在孽多城北卫城之中,坦驹岭驻兵堡便是它的前锋,卫城的正中央是一座拱形风格的白黏土大厅,厅的正中央放着狼皮毡子,毡上盘膝端坐着一名身材颇为壮硕的汉子。
他短须卷曲,头戴牛皮毡帽,身穿更为细密的贴身锁环甲,双腿上是三彩氆氇长裤,身后挂着虎皮小披肩,臂前佩铁饰告身。
这就是东岱东本喀葛鲁本人了,虎皮披肩是对于战功卓着者的一种奖赏,而铁饰告身则代表着他的官阶。
厅中左右站着六七名判官或千总,均是面带肃容,又略显局促。
喀葛鲁突然从虎皮椅上站起,把几名下属惊得后退了半步。谁知这位东本只是踱着步子来到厅中央,低头看着堆在地上的财货,用手捻起一匹火麻布搓了搓,又伸手提起一串铜钱掂了掂,拇指将麻线撅断,铜钱哗啦啦流泄了一地。
他将铜钱扔下,大吼了一声:“让他给我爬进来!”
话音刚落,厅中的五六名下属都跟着喊出声:“爬进来!”
败将宗吕缩着脖子走到门口,噗通一声跪到地上,双手膝盖并用缓慢向前爬去。
站在最靠门的千总向前一步,嘴里呼噜一声,酝酿出一口浓痰吐到宗吕头上,然后又不知从何处取来狐尾,挂在他的后腰带上。
宗吕深感耻辱,索性闭上眼睛,缓慢地向前爬去。千总们依次上前,在他的头上吐痰。最终他爬到喀葛鲁脚下,双手攀上对方厚厚的牦牛靴。
“罪将宗吕,拜见东岱东本,还望东本给予宽恕!”
喀葛鲁冷冷地哼了一声:“贡觉赞去见了天神,葛日朗也去见了天神,你为何不去见天神?以为缴获了一堆破布烂铜钱,就能抵去你的过错?还敢舔着脸来见老子!”
“东本!”宗吕眼泪汪汪,把脸贴在了喀葛鲁的靴子上,泣声说道:“此战非我之罪啊!千总贡觉赞不听属下的劝告,攻破识匿部落后,又轻敌冒进,意图拿下葱岭守捉治所,不料葱岭唐军一百多骑在半路伏击,将我们杀得大败。我本欲自刎告罪,但战败的庸护持们群龙无首,我有职责带他们回归本部,缴获的财物虽少,我有责任把它们带回来献给东本。现在属下冒死来见东本,是杀是剐,任由东本处置!”
喀葛鲁轻捻着胡须狐疑沉思,脸色却陡变狰狞:“他们两个都变成了死鬼,你如何泼脏水都无人反驳,是非功过都由你一人来编造,真当本东本是傻子不成?”
宗吕心惊胆战,慌忙眼珠子骨碌转动,终于有了计较,继续低头哭泣道:“东本若是不信,可以问与我一同归来的庸护持们,其实此战失利,也怪不得贡觉赞,是那葛日朗在旁怂恿他轻敌冒进,属下劝谏无效,只得拼死护着缴获来的财货,召集残部回归。属下只求能见东本一面……”
他扭头爬到堆积的缴获品面前,双手把铜钱捧起,颤抖着身子朝向喀葛鲁道:“这些东西虽然廉价,却是部属们流血换来的。哦,还有这个……”
他从腰间解下横刀,双手托起说道:“我虽未能擒获识匿国主伽延从,却也将其重伤,识匿部元气大伤,这把就是伽延从的随身佩刀,我特地夺来呈给东本。”
喀葛鲁只是哼了一声,却不去接刀,转身坐回狼皮上。
宗吕霎时陷入绝境之中,喀葛鲁态度的冷漠让他看不到丁点儿希望,他决定来个大胆的试探。他抹了一把眼泪,抬头望苍天,结果只看见厅顶,咬咬牙高声悲壮地说道:“属下对东本忠心耿耿,只可惜我无法挽回贡觉赞造成的败局,如今已无面目存活于人世,只好以这一条贱命来报答东本的知遇之恩。”
他说完将横刀抽出架在脖子上,颤抖的右手控制力道,眼睛一闭刀锋一旋,便要自刎谢罪。
喀葛鲁眼疾手快,双手一托地面抬脚去踢,将宗吕踢倒在地,横刀也飞了出去。
宗吕面露茫然之色,半跪着缓慢爬起,深藏内心的激动与狂喜。
喀葛鲁揉了揉眉头,无奈地摆了摆手道:“来人,先把他带出去。”
从门外走进来两名东本亲卫,一边儿一个搀住他手臂将他拖了出去,为了表现出赤诚的忠心,宗吕继续大声喊叫:“我曾经为东本流过血!我数次负伤!我誓死效忠东本!”
等他被拖到一片无人的空地上,两名亲卫扔下他离去。宗吕才缓慢地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瞪大眼睛沉思良久,心想这条命是保下来了,但喀葛鲁接下来如何安排自己,却又茫然无绪。
大厅内喀葛鲁盘膝坐在地上,抬头问厅中的这些下属:“如今坦驹岭只剩下宗吕带回来的三百护持,我欲派一得力之人带兵前往镇守,你们谁愿意前去啊?”
喀葛鲁话音落下,却迟迟得不到回应,厅中的几位千总脑袋往回瑟缩,或是互相看着对方,希望有人能主动跳出来顶这个缺。
坦驹岭地势拔高,靠近喀喇昆仑山脉,环境远比孽多城附近险恶。何况那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除了有牲畜粮食供应外,一年四季就只能望山兴叹,还要时时提防来自娑勒城唐军的觊觎,哪像孽多城这般舒坦,每日有勃律国美女歌舞陪侍。
“怎么,都没人肯站出来?这是要我做恶人么?”
喀葛鲁瞪着牛眼在每个人都脸上扫过,表情阴沉。
守候在一侧的副东本上前说道:“属下倒是有一条建议,这坦驹岭地形复杂,驻守此地的将领,需要对地形极为熟悉。那宗吕也算是个忠心赤诚之人,不如就让他把职责给担起来,至于损失的兵力,由各千总分派出数十名桂射手给他,再从勃律国本地的驯奴东岱中抽调出几百庸护持。”
在场的千总们纷纷点头附和:“此议甚好,不错。”
喀葛鲁却翻起了白眼,扬眉质疑道:“照你们这么说,他吃了败仗,带来几百残兵回来?我不但不杀他的头,还要给他升官喽?有功不赏,有过不罚,长此以往,如何稳固军心!”
副东本又有话要说了,他委婉地替宗吕说情道:“宗吕固然是败军之将,但我相信战败并不是他的过错。贡觉赞、葛日朗二人兵败身死,他一个小小的五百总惨败之后能够收集余部,还能够带回缴获,已是难得可贵了。东本若能不计前嫌,破格提拔,宗吕必然感激涕零,安敢不奋死效命?”
“至于东本担心赏罚不明,动摇军心,那就让他生受一百杖责,也算是对他的惩罚。”
喀葛鲁思想终于有所松动,点点头道:“确实有些道理,贡觉赞我是知道的,除了有贡葛家的血统之外,那就是一头猪!任何人跟在这头猪身边,都不免代其受过。”
“可这头猪如今却死在了我喀葛鲁手里,他败掉了我一个千人队的家当,我却还要给贡葛家说赔情话!”
副东本再次上前献策:“不如这样,我们可以上报给约如如本,就说贡觉赞仅以一千人马大破识匿部八千之众,又连破唐军葱岭守捉铁骑百余,后被数倍与其的唐军包围。贡觉赞身先士卒,浴血奋战三昼夜,亲手斩杀十多名唐军后力竭而死。如本自然明白其中深意,上报给赞普给其追赠官职,授予封号,赏赐大量财物,这样对贡葛家也有个交代。”
喀葛鲁听了直皱眉头,却也只好摆了摆手:“就这样吧,上报就由你来书写,别太吹过了。”
盛唐陌刀王
第一百八十四章 故友远至葱岭
开元二十六年五月上旬,安西都护府下了一道公函,给予葱岭守捉战功嘉奖,代朝廷赏赐布帛铜钱若干,擢升李嗣业为昭武校尉。公函上并未说明他到何处任职,只能等他前往都护府领取赏赐后,再行定夺。
为什么说是代朝廷呢,因为安西都护府是无权私自擢升官员的,需要上报给朝廷,再由朝廷下一道公文进行擢升,但碛西距离两京太远,通常一年只有两次公文往来。晋升的官员难道要等个一年半载,岂不耽误了任期。
各大边镇节度使采用了折中的办法,擢升的官员先上任,等年底时统一上报给朝廷,如无意外情况,中书令是能够全部批准的,就算是相公认为某个人不合格,不予批复。公文传递到安西,此人已经在任上待了一年已久了,即使再换人也需要朝廷重新批复,等到第二年再报,除非相公与此人有仇隙,多半可以给予批复。长此以往,边镇官员的任命权,实际上已经握在了节度使手中。
李嗣业的这个昭武校尉要等到明年,也就是开元二十七年,才能够正式获得朝廷的承认。
这一日天气晴朗,葱岭的山麓下绿草萋萋,一支从中原返回的商队来到葱岭,叮当清脆的驼铃驱散了这片土地上战争伤痕的阴霾。
识匿部的男丁妇女们在守捉城周围开辟了集市,向商队抛售自家的产出。虽然见多识广的商旅们多数看不上这些土特产,但他们仍以极低的价钱卖了出去。
李嗣业站在城头上向下望去,皱着眉头说:“行商赚,坐商赔。”
索元玉在一旁哼了声与他抬杠:”你怎么就知道他们赔了,做这些东西只是耽误些时间,又没有花钱,能卖出去就算是挣了。”
“时间不是钱?”李嗣业颇为自得地指着下方集市道:“识匿娘子们手中的三彩织物为氆氇,是从吐蕃传过来的牛毛和羊毛织造品,一个手工熟练的娘子一天可织丈许。由于大唐与吐蕃边境常年交战商路不通,氆氇在两京当作奇货来卖,价值不菲。”
“你再看下面这些粟特商贩,故意装作神情冷淡疏离,对货物大加贬损,实际上心中早已笑出了声。中间商赚差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中间商赚大头。”
李十二娘一听,脸上露出恻隐之色,索元玉却恼了,挽起袖子就要下去揍人:“好个无良的奸商,竟敢如此欺负老实人!看我下去不把他的腿打折了!”
李嗣业一把拽住了她手臂,说道:“我一个男人都没你这么爆脾气,这些粟特行商都是这么做的,难道你能把他们的腿都打折了?”
“那你说该怎么办?”
“当然是不要中间商,识匿部原本是六千多人的部族,就算经此一役元气大伤,也有三四千人,完全可以自己筹备一支商队,将族中一年的工艺品和织物产出,驮运到长安卖出,所获得的财利,远胜卖给行商数十倍。”
接下来便是李嗣业的自言自语:”识匿部此次获得了吐蕃三十多匹战马,再加上族中原有的骆驼马匹,完全可以组织一个六十余人的商队……哎,你看那是?”
远处的山坡上又响起了驼铃声,似乎又有一支商队从演渡州赶来,骆驼上的商旅们不像大食那样黑白素淡,反而是浓重赤与黄交织的色调,这种浓重的颜色很像天竺僧人的僧袍。
这支商队的前后还有一支护送队,打着玄黑色的旗帜,旗面上隐约可见篆体的‘索’字。
李嗣业指着远方的旗帜笑道:“总算把正主可盼来了。”
他扭头一看,索元玉已经不见了踪影,左右张望去看,却见她猫着腰顺着女墙往城头下走去,生怕被远处商队的二叔给瞅到。
李嗣业心中十分舒畅,一物降一物,总算有能制住你的人来了。
他抱胸得意之余,却迎来身负双剑白衣素裹的李十二娘幽怨一瞥,她轻轻叹了口气,追随索元玉的脚步往台阶下走去。
李十二娘的这个眼神,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难道又在某句话上得罪她了?
远方友人来临,他当然要出城相迎,刚走下城墙,却听背后有人哎了一声。
李嗣业回头去看,却是索元玉躲在墙洞中,朝他勾了勾手指。
若是李十二娘那样温柔清丽的美人朝他勾手指,他肯定会血压飙升,但是索元玉嘛,呵,还差了许多火候,长得再标致,也受不了她朝墙根擤鼻涕。
李嗣业刚抬步走来,索元玉就要抬起手臂,若无其事去拍他的肩膀。嗣业面无表情地躲开去,皱着眉头道:“抹墙上!”
索元玉讪讪地笑了笑,果然伸出食指和拇指在土墙上蹭了一下,然后弯下腰去,在六合靴的鞋帮上抹了抹。
“以后这种动作别让外人看见,不然你嫁不出去。”
“切,咸吃萝卜淡操心。”索元玉反击了一句,突然想到目前的处境,脸上露出谄媚的笑容:“嗣业兄长,元玉有要事相商。”
“正好,我要到城外迎接你二叔,你也去,边走边谈。”
“不要嘛,我要说的就是,那天晚上的事情,能不能不要向我二叔提起。”
“什么事?”
“就是,我们刺杀你的事。”
“行,”李嗣业点了点头:“只要他不问,我就不提。”
索元玉急忙挡在他面前,叉腰说:“就算他向你问,也不能提起。“然后她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你只要答应,我告诉你十二娘的一个秘密。”
他倒退了半步,吃惊地问道:“这跟李十二娘有什么关系?她的秘密我何必要知道?看在你这些天还算乖巧,我不说就是了。”
李嗣业已经转身离去,索元玉在后面生气地跺了跺脚,吐槽道:”像你这种人,就应该跟战马过一辈子,何必娶娘子!”
……
索通在城门外下马,满鬓风霜,精神却依旧饱满,朝着李嗣业一拱手道:“嗣业郎,时隔一年多未见,你的变化很大呀。”
李嗣业拱手回礼:“索公倒是无甚变化,依然是这样精神矍铄。”
“不行了,老了。”索通笑着摇了摇头。
索元玉从李嗣业的背后挪出来,朝索通低腰叉手,李十二娘也走上前,婀娜地向索通行了一礼:“二叔,索二叔。”
索通面对李十二娘满面笑容,面对侄女却板起了脸。元玉瞬间变做了低眉顺眼的乖顺女,连忙挪站在他身后。索通抬手虚指,张口最终没说出去一句重话,没奈何地说道:“我这个侄女,生性顽劣,她没有给你添麻烦吧。”
李嗣业违心地摇头:“没有,索娘子虽心直口快,却天性纯良,很好相处。而且还有男子的豪侠之气……”
索元玉在二叔身后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李嗣业才嘴下留情,索通扬起眉毛,似乎早已洞明于心,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