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家燕子傍谁飞-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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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这墨点儿了吗?照这儿来,最简单不过。”
奉书竭力控制着颤抖的手腕,慢慢把剑尖对准那墨点,一寸寸向前移去。谈笙满眼都是哀求的神色,她硬下心,只是盯着他胸前。那剑尖闪着精光,在他的衣襟上点出一个小小的凹陷。
谈笙全身都沙沙地颤抖起来,大颗大颗的汗水顺着鬓角落在肩膀上,口中发出一声被扼住的哀号,梦呓般说道:“小姐饶命,小姐饶命……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我四姐也不想死。”
奉书闭上眼,一步步跨上前,用身体的力量把剑推了进去。她感到剑刃穿过浆得硬硬的袍服,穿过下面的衬衣,穿过丝质的中衣,遇上了轻微的阻力,贴上了肋骨,摩擦出“嗤嗤”的轻响。她甚至能感到剑锋上传来的跳动。她又向前迈了一步。所有的律动都停止了。全身的感官都告诉她,一个温热的生命正在暗淡下去。
一股沉重的力量带着她手中的剑一路下坠,剑柄滑出了她的手掌。
她踉跄了几步,发出介于哭声和叹息之间的声音,晕倒在小黑子怀里。
*
等她醒来,看到谈笙、老仆还有阿染,三具尸体都已经被移到了书桌前面。这些显然是小黑子做的。杜浒方才挟制谈笙,大耗精力,正倚在墙边休息。
杜浒见她睁眼,淡淡道:“还好吗?”
奉书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呜呜哭了起来:“我……我杀、杀人了……”
“恭喜五小姐仇雠得报。这人罪有应得,四小姐可以安心瞑目了。”
杜浒一面说,一面便撑起身子,从书架上搬下一本本书,扔在书桌上,又抓起桌上的油灯,慢慢把灯油倾倒下去,桌上的白纸和书籍登时濡湿了一片。
奉书大惊,“你要干什么?”
杜浒冷静地看着她,“你今日前来拜访谈相公,和他闭门讨论学问,不防灯油倾洒,这房里满是字纸,登时就燃起来了,根本来不及扑灭。谈相公的老仆、还有你的丫环忠心护主,不幸双双遇难,谈相公……也没有逃出来。这把火烧了官驿,说不定也会把府衙烧毁一些,但万幸的是,文小姐侥幸脱险。”
她慢慢点了点头。
杜浒又道:“外面的人要么被我制服,要么还都毫不知情,都不足以为患,待会儿能不能跑出去,就看他们的造化了。只是你这个黑小厮……”他抬眼看了看小黑子,眼中忽然寒光闪现。
奉书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一凉,忙道:“他……他不会说话的,他什么都说不出去!”
小黑子也连忙点头,示意自己一切奉命行事。
杜浒便收回了目光,点点头,将油灯点燃,道:“过来。”
奉书慢慢走过去,问:“怎么了?”
杜浒淡淡道:“把胳膊伸出来,我给你烧出些伤口,留作证据。”
奉书吓得心惊肉跳,乞求道:“一定……一定要这样吗?”
杜浒不为所动,“小姐若是烧伤了,别人纵然觉得蹊跷,也不会再问。你二叔回来后,也好搪塞。”
小黑子连忙挡在奉书身前,捋起袖子,露出漆黑的手臂,一副大义凛然的神色,意思是:“要演得像,烧我好了!”
杜浒笑道:“别急,马上轮到你。”
奉书心想:“今天我亲手杀了仇人,纵然……纵然受些报应,身上添些伤痛,也值了。”这么想着,便战战兢兢地伸出胳膊,闭上眼,小声说:“你……你快点……”
她感到了灯火的热量,全身开始发麻,手腕上的狗尾巴草环不住地晃动。可是半天过去了,那热气却没有再靠近。她咬牙说:“快点!”
良久,却听杜浒重重叹了口气,“算了。”
她试探着睁开眼,正对上杜浒柔和的目光。他似是无可奈何地一笑,说:“算了,小姑娘家的,以后留了疤,不好看。就这么走吧!应该不会出岔子的。”
他把油灯往桌上一摔。那灯里的亮光寂了一刻,随即猛地窜出火苗来。临近的纸张立刻变黄、发黑,最后化成焦黑的蝴蝶,飞到空中。
杜浒对小黑子道:“带她在门边躲着,等到火势已成,再走。”小黑子点了点头。
他又转向奉书,朝她点了点头:“五小姐保重,今后好自为之。”
奉书心里忽然起了一阵异样的感觉,脱口问道:“那你怎么办?你去哪儿?”
杜浒向旁边走了几步,躲开四处乱窜的火苗,自嘲地一笑:“故国已亡,山河沦丧,某一介孤魂野鬼,哪有什么地方可去?”此时火焰已经烧得呼呼作响,隔在奉书和杜浒中间。杜浒的脸也被热气挡着,看不清。
他走到一扇窗子旁边,推开了一条缝,向外张了一张,道:“放心吧。我在囚牢里时,已经是快死的人了。眼下看守我的那些长官不见了我,想必也只会报个病亡,以脱罪责,连累不到文璧的。五小姐,就此别过罢。”
奉书心中已经是舍不得,流着泪说:“你也要保重!”扬起伤势未愈的手掌,叫道:“你……你好容易捡回性命,可别糟蹋了我那几日的辛苦!”
杜浒却摇摇头,“小姐好意,某心领了。只是杜浒心中另有他事挂怀,惜命之言,嘿嘿,恕不能相从……”
奉书吃了一惊,问:“你,你要去做什么?”热气吹拂着她的脸,小黑子拉着她往后退了一退。
杜浒道:“忽必烈已经下令,将丞相押解大都。当初我越狱逃走,就是有心在半路营救他,可惜功败垂成,眼看要被鞑子慢慢磨掉性命,只道没指望了。现在幸得小姐相救,把我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岂非天意?算时日,丞相应该三天前就从广州出发了。我么,便去路上等他。嘿嘿,从广州到大都,千里迢迢,鞑子看守得再严,也难保不会出什么岔子。”
奉书愣了好一阵,才感觉一阵惊喜袭来:“你要去救我爹爹!”
杜浒点点头,“我还听说,丞相有几个家眷流落大都。不管营救丞相之事成与不成,我都要去大都走一趟,横竖救几个人出来,也算是报了丞相的知遇之恩。五小姐以后若是得闲,不妨为我烧个香,求个签,祝我早日打探到你母亲姐姐的音讯吧。”
奉书心潮澎湃,又是欢喜,又是感动,哽咽道:“好,好……我以后……一定……”
她心里转过了无数的念头:“爹爹被解大都,没有了谈笙的威胁,以后我便要长跟着二叔了,跟着他调回原籍,回到家乡去……倘若爹爹半路被救了,消息一定会传到二叔这里,让我听到……只可惜,爹爹永远不会知道我还活着……”
想到这里,心中一阵绞痛,她知道从此以后,自己便是二叔的女儿,任谁也不能更改了。二叔会保护自己,供养自己衣食无缺,给自己找一户好人家,从一个闺房搬到另一个闺房,鞋子上连尘土都不会沾上一点。像自己房里的金丝雀儿一样,就这样平平静静、安安稳稳地过完一生……
不,其实在二叔身边,也不一定会永远安全。李恒……李世安……
这些想法在她心中只闪了短短的一瞬间。她突然想,自己若是就这么回到二叔的府衙,早晚有一天会后悔的。这想法有些匪夷所思,然而她知道这是真的,她全身的每一处感官都在这样告诉自己。
她被小黑子揽住,退到了门口。她看到杜浒拉开了窗子,朝自己深深一揖。窗外的阳光照亮了他的脸。
不受控制的话语冲口而出:“我不回去,杜架阁,我跟你走!我跟你去救我爹爹,找我娘!”她看着小黑子一脸惊愕的神情,眼泪不由得滚滚而下,双手将他的大手握了一握,对他说:“我不回去了,你好好照顾二叔……”
杜浒猛地回头,喝道:“你做梦呢!”
她咽下泪水,强迫自己冷静,慢慢道:“你的伤还没好,气力还没恢复,需要有人帮衬照顾,是不是?我……我跟着你,你教我本事,我会帮你……”狠下心来,看到火舌中的几具尸体,又道:“他们会把阿染的尸身当成我的,没人会知道我逃了,没人会找二叔的麻烦,大家会以为我死了……”
脑海中蓦地闪过二叔的面孔。这意味着永远也见不到他了。他会以为自己死了,他会伤心。
杜浒的声音从火焰后面传来,连连催促:“出去!我看着你们出去!”
木质的书桌熊熊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浓烟开始肆虐,熏得她一阵头晕。屋里的热气已经难以忍受。突然眼前明亮了片刻,火舌舐过木质的屏风,呼的一下烧着了。外面似乎有人喊了起来。
奉书再也不犹豫,横下心,一把甩开小黑子,朝着那明亮的地方跑过去。她脚下都是跳跃的火苗,身边的热气推得她站立不稳,踉踉跄跄的。她丝毫不管,顷刻间就汗流浃背,脸蛋被灼得发痛。小黑子要来追她,可是只一刹那工夫,她身后已经铺满了火焰。
她的裙角着了火,丝织品燃烧的味道是焦臭的。她害怕得哭出声来,拼命朝杜浒伸出手,叫道:“救命……带我去大都……带我去找我爹爹……”
浓烟从四面八方涌来,钻进她的鼻孔。她被呛得大声咳嗽起来,接着便呼吸不继,眼前一黑,扑地便倒。
晕过去的那一刻,她感到自己的手被握住了。
第49章 凤凰忽飞去,名声落尘土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冷风吹过灼热的身体,把她吹醒了。
起初奉书以为自己瞎了,因为一睁开眼,什么都看不见。但她随即感觉到,此时已是深夜。她身下是柔软的草地,头顶是隐约的繁星。
她试图撑起身子。刚一用力,就猛烈地咳嗽,直咳得喉咙里出现血腥味,满口都是烟熏火燎的味道。
有人将什么东西递到她面前。她伸手接过,摸出是一个皮质水囊。她拔出塞子便往口里倒。清水的滋味从来没有这么美妙过。她将整个水囊喝了个底朝天,直到腹内鼓胀,急促地喘着气。
她嘶哑着声音问:“这是哪儿?我在哪儿?”
“惠州城郊。”杜浒的声音。
她一阵恍惚,心里忽然空落落的。就这么出来了……
她勉强一笑:“你最终还是管我了,改了主意带我走,多谢啦。”
她感到杜浒摇了摇头,瓮声瓮气地说:“不然怎样,任你烧死吗?你这个不要命的丫头。”
她忽然又担忧起来,问:“那,那小黑子……”
“他没事。我跟他保证不会弄丢你的小命,他才肯逃。我看他转身的时候都哭了。五小姐,你也够狠心。”
奉书抿紧了嘴,心头一阵翻腾,充满了内疚。
杜浒又说:“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在城郊躲到现在吗?你二叔刚从广州回来,车仗进城,人多眼杂。”
他不再说下去了。可是奉书不用想也明白,二叔回到府衙时,等待他的将是什么消息。她答应要乖乖等他回来,听他讲父亲的近况的。
她记得二叔说过的话:“你是我亲侄女,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怎么对得起我大哥?他已经妻离子散,活着的孩子全无下落,只有你一个,是我能护在手里的……”
而现在,她把自己变成了一具焦黑的尸体,连一声告别也没留下。
她用力掐着自己的胳膊,呜呜的哭了。
杜浒冷冷道:“后悔了?”
“不……没有……我只是……对不起二叔……”
“趁消息还没传开,现在回去,还能补救。”
“我……呜呜……我不回去……我不后悔……不回去了……”她抽抽噎噎地一遍遍重复着,好像在给自己打气。
杜浒的声音离近了些,语气中带着怀疑:“为什么不愿意跟你二叔过?为什么非要跟着我?”
她说不上来,心中犹豫了许久,才鼓起勇气说:“二叔那里……虽然好……可是……可是我不想一辈子那样。”
杜浒哼了一声,“小孩子家,整天就知道胡思乱想。你倒是想怎样?”
奉书抹了两把眼泪,心中渐渐清晰起来,小声但坚决地说:“我不是小孩子。我爹娘还都在鞑子手里,我要去救他们。我还要报仇。我要是在二叔身边,这些事我一样也做不了。”
杜浒微微惊诧,道:“你的仇已经报了。”
她摇摇头,“四姐的仇已经报了,其他人的还没有。”二哥、三姐,还有把父母兄姐捉起来的那些人,还有……
她摸摸怀里。瓷瓶还在,扳指还在。手腕上的狗尾巴草环已经被烤得脆了,用手一碰,就纷纷碎成了粉末。
她一阵心疼,忽然想起来,小耗子送给她和壁虎的那一大堆小草编的物件,还都留在府衙里,留在她闺房的床底下。那只总和她作对的金丝雀儿,几个月下来已经养出了感情,自己也再见不到了。还有她这几个月读的书、写的字、绣的花、穿的衣裳,现在一样也没有了。
正胡思乱想间,却听到杜浒笑了:“还懂得快意恩仇,哈哈!五小姐,你真是丞相的女儿?要不是你的模样摆在这儿,我要真怀疑你是别人冒充的了。”
奉书沉下脸,嗔道:“我没开玩笑!”跑到杜浒面前,仰起脸,正色道:“求你带着我,教我本事,让我跟着你去救我爹……”大胆捉住了他的两根手指,轻轻摇着,说:“我现在要是回去,就算不被人当成鬼,大概也会给二叔添不少麻烦,所以我不回去,所以我……我已经没处去了,所以你……你必须带着我。”
天色渐渐亮了。她清清楚楚地看到杜浒露出嘲弄的微笑,“我哪有什么本事教你?”
奉书心中说:“杀人的本事。”可是这话却万万不敢出口,转而道:“方才你是怎么出城的?”肯定不会是像自己上次那样。
杜浒笑道:“也就和平时吃饭走路一样。”顿了顿,又说:“就算受了伤,就算带了个小孩,也没人拦得住我。”
“这就是本事。我要学。”
“你要是想夜里偷偷溜出去玩,我前几天教你的那些,就足够了。”
奉书一